越凉和越皓
鹿神森林里,藏离独自坐在水边沉思,身边拥簇青鸟。
须臾,远方传来动静,他这才回神,伸出手,让传信归来的青鸟落在手背上。
青鸟张嘴鸣啼,一段温和的神语混在清亮的鸟声里,传出声来。
“……待沪天盛会结束后,我便回去。”
“……照顾好自己,莫再同自己置气。”
藏离轻轻叹了口气,挥挥手,命青鸟离开,继续盯着水面出神。
他正靠在一张懒人榻上,是东秦走之前赶时间做好的,身量正合适,看得出颇为用心。
东秦甚至帮他把榻搬到水边,近来大地回春,虽仍料峭却已隐隐可见生机,湖面上冰雪消融,光景甚好。
水里的鱼儿浮出来找果子吃,他每天就守在水边,手里提了珠玉似的小野果串,一颗颗择下来投入水中,百无聊赖地喂鱼。
传信归来的青鸟落在一旁的青石上,过了一会儿,又壮起胆,扑扑翅膀飞到了藏离的鹿角上。许久,见他没有驱赶自己,便逐渐放松下来,小心翼翼地在鹿角上蹲伏好。
藏离忽然闷闷地开口道:“你说,他这么急着跑去沪天,是不是心里仍存着远离之意?”
“我不明白,他若当真一点情分也不留,却为何待我那么好?”他说着,眸色忽然黯淡几分,犹豫着喃喃道,“还是说,他对所有的人,都这般善良呢?”
青鸟歪着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好壮着胆子,啄了啄他的耳朵。藏离抖抖耳,立刻又想起自己如今正顶着一个丑陋的鹿头,这也难怪东秦不喜欢自己了。于是烦闷地挥挥手,“好吵,你自己一边儿玩去,莫打搅我。”
青鸟们扑棱棱飞走了,留下发脾气的鹿神,独自面对一泓湖水浮想翩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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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越凉一行顺利到达了沪天。
这座传说中的神城已经颇具规模了,看着同前世人族的古城有些相似,但因极西产黄铜不产黑铁,故而广泛使用的硬材都是黄铜。
荒漠上生长着一处处草滩,在月亮形的淡水湖边有一座巨大的城邦,箭楼高三十余丈,直插云霄,黄铜包木的厚重城门上雕刻两只巨虎,一弓身撅臀,蓄势待发;一垂首静坐,威仪卓然。城门洞前排着长长的队伍,无论飞禽走兽都得从城门入城。
越凉前世一直到死前都没有过像这样老百姓排队的经历,此时初见,不由得感到新奇,伸长了脖子向前张望。
“嗬,大荒已经有这么多活人了!”
有不少熟悉的神族,都是在前世的混战中见过的,看样子当年各族祖神都使出全力,拼命把本族血脉保留了下来。
越凉见到麒麟,见到一群穿着黑袍子的巫妖,甚至还看见了两只化为人形的朱雀,从对方的装束上猜测南边也发展得不错。
他们三人从北边一路风尘仆仆赶过来,没有坐骑亦无侍从,穿着简陋残破,仿佛是生在荒原里的野人,路过的人有不少盯着他们看。
越凉自我感觉良好,他穿得很暖,衣服的质量也十分耐揍,便觉得没有什么,也就任人看了。到终于要进城时,拿了请函给门口的白虎侍卫,那侍卫一看,朝他伸手,“文牒呢?”
“什么文牒?没有文牒。”越凉很懵,“只有请函。”
那侍卫就颇不客气地说:“拿着请函必须有传令官带领才能进入,没有文牒,不让进城。”
这下子,三人皆是一头雾水,东秦说:“白虎族派了请函却又未附文牒,约莫是猜极北偏远,我们不会来,只做个表面样子罢了。也就他家业大,这才敢吊人胃口。”
后边还有很多人,守城侍卫不由分说就将三人轰至一边,越凉气不过想上前同他们理论,被东秦劝住了,只得在一旁愤愤不平。
太炀正坐在一截横木上,把木头坐出了君椅的气势,眼见着越凉来回踱步,神情苦恼,便和蔼地征求意见,“阿凉想进城里玩儿,孤把这城门轰开了可好?”
那可不行,总不能来到别人地盘上的第一天就打架。
越凉细细思考一番,决定混入城去。
城门共有三个入口,最左边那个专辟作运货通道,有许多牛马骆驼拉着的车。车上载有货物,因怕风吹日晒故而盖了皮子遮掩,钻进去完全不会被发现。
太炀好歹当过两世帝君,听闻此计大为反感,“孤怎能藏于货车之中。”
“哎,你就想,前世咱们偷袭人族的粮草营,不也是趴在车底下进去的,还沾了一身污油。”越凉兴冲冲地说,一面开始计划起来,目光锁定几辆宽敞的驼车。
这种驼车似是沪天专有的运货车,有进有出,形制统一,越凉挑了一架宽敞的,趁人不备掀开篷布,半强迫半哄劝地把太炀塞了进去。
“阿郎忍忍,进到城里就好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生怕他炸城门,越凉匆匆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就立刻把人藏好,自己也钻了进去。东秦紧随其后,并仔细拉好遮挡的篷布。
太炀纵使不情愿,得了个甜头,也忍了,堂堂帝君缩在漆黑的篷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
都是惯的,他就这么一个心肝,还能怎么办?
哎,算这城门今日走运吧。
车轱辘缓缓转动起来,越凉凝神细听,感觉车子过了门关,一直往里走。外面安静了许久,而后传来热闹的嘈杂声。
估计是已经过了城门,来到街上了,可以趁现在从车子后面偷偷溜出去。
越凉一边想着,正要招呼二人下车,一转身,却忽地对上一双异瞳眼,和太炀的那双金眸完全不一样。
车里还有其他人!
他吓得背脊发毛,没顾得上那双眼睛里面同样惊惧的情绪,登时嚎了一嗓子。
“鬼啊!”
“啊!!”
篷布腾地炸开老高,街上行人只见这运送粮食的驼车忽然炸了仓,两条黑影从中跳出来,还伴随着撕心裂肺的鬼叫,皆吓了老大一跳。
越凉差点从驼车上掉出去,被太炀眼疾手快扶住了,一转头,篷布飘走,藏在车里的所有人就都暴露在日光下。
他惊魂未定地望过去,发现是一名额上长着独角的少年,棕栗短发,脑后扎着一条小辫子,一双金蓝相间的竖瞳格外漂亮。
独角的龙?越凉有些诧异。
他还未来得及探轻对方的底细,就见他少年震惊地盯着自己,胸口剧烈起伏几下,面颊通红,半晌憋出一句话:“你怎么会穿着白獠的衣服,你与他相熟吗?”
“啊,什么?”越凉茫然地说,余光觉察到契侣就在身侧,想也不想便下意识解释道,“不是,这衣服是他送给我的。”
他答的“不是”,原意解释自己同白獠并无关系,谁知那少年理解错了意思,便以为他是在澄清那白虎披肩的归属权了,于是更恼怒,颤抖着手指向越凉,“你竟……你竟是他的姘头吗?!”
这娃娃说话可太不动听了,阿郎听到了会怎么想他!
越凉的脸顿时皱成苦瓜,立刻就要澄清事实,谁知方才他们闹出的动静太大,看守城门的侍卫被惊动了,这下全都冲过来。
“不好,有潜入的!”
“快抓住他们!”
越凉一激灵,一把牵起太炀的手就要逃跑,却被那少年不依不饶地拽住袖子,“等等,你还没告诉我你和白獠的关系!”
“我凭什么告诉你啊!”眼见追兵来了,越凉气急败坏的说,想也不想就甩开对方的手,拉着太炀往小巷子里窜。巷子窄小隐蔽,他最擅长在里面伏击。
三人匆忙翻过矮墙,又往卖香料的铺子后一钻,顿时就没了影。
那少年还留在原地,气急败坏地朝越凉的背影吼了一声,“站住!”,然而人早跑远了,身后又有追兵,他只能咬咬牙,纵身一跃,灵活地跳上房顶,转瞬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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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侍卫自然是拦不住越凉等人的,过了一会儿他们就重新钻出来,大摇大摆地溜达上街。
稍加打听,知道城主住在内城里,过几日的比武招亲也要在内城举行,到时内城城门会开放,有请函的人可以上去挑战。
越凉和东秦商量过一番,决定暂且现在城里找个落脚的地方住下。
沪天城十分繁华,往来的商旅里几乎什么族类都有,客栈也比北庙的小破楼好得太多。越凉一住进去,几乎就乐不思蜀,不想回玄武族了。
他激动得热泪盈眶,“等回去后一定要想办法搞点生意,把族里的灵流卖出去,然后建大机关城,买很多很多好吃的回来!”
这家客栈里甚至还有锦被和玉枕,天知道他有多久没睡过像样的床了,殿下骨子里果然还是锦衣玉食的命。
东秦自己要了个僻静的单间,又将请鸟带来的贝钱分给越凉,便委婉告退,留两位帝君自己关起门来说悄悄话。
越凉数了数,唔道:“东秦挺实在,一桶灵流给了这么多钱,昨天又买好多,他最近难道很缺灵流用么?”
富贵起来就想吃好穿好,越凉瞧着太炀负手站在身边的背影,忽然觉得这身粗制的袍子配不上他,当即抓过装贝钱的口袋,在太炀诧异的目光中兴冲冲奔下楼去。
“我去给你买一套新衣裳!”
可惜这里不能买君服,阿郎还是穿君服的时候最好看。他想。
不过也没关系,他们可以买两套一模一样的,这样走到哪儿谁都知道他们是契侣,就不会有人惦记阿郎了。
客栈旁边就有一间很大的成衣店,他进去逛了一圈,发现形制同前世无差,仍是深受人族影响。但这里的服饰箭袖绑腿,下摆裁短,更偏向利落潇洒的风调,约莫是为了干活儿方便。
越凉喜滋滋地包了两套黑红的出来,才转出门外,立刻被三五个身着毛边虎皮袍子的壮侍围住了,直接拉到客栈后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令人无话可说。
他满脸无奈,想看看究竟是谁又在打自己的主意,于是便跟着乖乖绕至角落。
谁知一看坐在石头上那人,不正是自己混入城中时,一同躲在货车里的那少年么?
他不禁哑然:“怎么是你?”
才不过半日,那少年已换了一身华美锦袍,额心龙角挂了条细细的金链子,身后的龙尾无鳞,却覆盖着白虎的皮毛。越凉这下瞧仔细了,便立即明白对方是一只虎蛟。
少年抱着手臂,对他颐指气使,“说,你和白獠什么关系?”
老王八平生就受不了被人掐脖子,无语道:“不说又能如何?”
“不说便把你绑到内城去!”
跟在少年身边的白虎们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少年抬起下巴,神情高傲至极,“乌龟,你可知我是谁?”
哦豁,老王八又多了一个外号。
这回可同上次被绑架的时候大不一样,这次他是自由的。
越凉不想和他们多费时间,目光在每个人身上淡淡扫过一眼,最后落在那少年身上,笑了笑,“不知道,如何?”
话音方落,气氛顿时紧绷起来,双方剑拔弩张。他看到好几只白虎将手放在了腰间的佩刀上。
唔,那就陪这些孩子们玩玩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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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炀靠在床边闭目养神,连日奔波喧闹,他心中的焦躁已不容他继续忽视下去。
或许愿巫说得对,没了“怜悯”,他终究会变得与从前不一样。
他睁开眼,神情冷漠,眼底没有一丝温度。
门轰的一声被人踢开,他皱眉坐起身,便看到越凉用网兜拖了一个什么回来。
看清那网里拼命挣扎的东西,他的脸色骤然变黑,“你又带不相干的人回来。”
越凉装出一副无辜的神情,试图撒娇,“是他先要绑架我的,我只是顺手抢了他们工具,又一不小心把他装了进来。”
虎蛟少年在网里剧烈动弹:“放开我!”
太炀抽了抽嘴角,表情罕见地有些无语。
“……谁?”
“他说他叫越皓,你还记得么?就是这沪天城的城主。不过他还有另一层关系,你听他说。”
越凉蹲下身,屈起手指弹了弹越皓的龙角,“喂,再说一次,你父神是谁?”
越皓停下了挣扎,双眼气得通红,直勾勾盯着二人,恶声恶气地吼道:“我父神是终辰,你们若要对我怎的,他不会放过你们的。”
太炀:“……”
越凉仰起头,眼巴巴地与他对视,眼里闪动着兴奋的光。
太炀轻咳一声,道:“……这个,孤并不知情。”
“这小小幺幺都这般大了,你也不同我说。”越凉赌气,故意逗着网兜里的越皓,愈发觉得好玩儿。
“帝君当真太不关心家里事!”
太炀不自然地摸摸鼻子,原本要将人扔出窗外的念头也打消了。
神兽没有孙子曾孙的概念,但毕竟是幺幺的幺幺,太炀还是要给几分薄面的,不能真丢出去。
更何况这里还有只极其护短的玄兽越凉,他简直能闻到越凉身上爱心泛滥的酸臭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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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凉:(超兴奋)是孙子!我绑架了孙子!
猜猜孙子跑出来是为了什么?hhhhhhh
还有,蛾子不会那么快出来啦,蛾子已经是一只成熟的大蛾子了,有自己的城邦事业和家庭,很忙的hhhhh
不过儿子终究是儿子,逃不开偶尔被老爹突击检查的命运hh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