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冒啦
下雪的冬季里,时间是完全没概念的。
舜苍屋里放着全族上下唯一一只大沙漏,沙漏不知是几代前的祖神们留下,外表像一根弯曲的白色竹笋,上面有些淡淡的蓝色痕迹。
沙漏是舜苍从着火的屋子里抢救出的唯一物件,甚至都不是他的,是族里的所有物,舜苍的一切都被烧干净了,如今看着这沙漏,俨然生出些相依为命的感情来,和它似是老伙伴了。
大沙漏被一条藤绳吊起来,阔口朝上,尖嘴朝下,下方用一块贝壳接着。
舜苍每天晚上都守在沙漏边,屏息凝神,小爪子攥着一扇盛满沙的贝壳,当沙漏里的沙完全落下,他立刻将手中贝壳的沙全倒进去,续上第二天的时间,同时下方重新换上一只空的贝壳。
贝壳是经过精心打磨和挑选的,平时就挂在沙漏旁边以供取用,每一只乘满沙倒进沙漏里,就能精确计量一天的时间。
这项工作舜苍练了很久,是每位玄武族长都要做的事,做完这一切,他就可以睡觉了。但舜苍习惯在睡前擦擦沙漏,尽量让它保持干净。
舜苍的家在进村口不远处,需要外出干活儿的小玄武们每天都会经过他的窗下,排成纵队,扛着工具,哗啦啦问:“族长,现在什么时候啦?”
舜苍爬上沙漏,伸头进去看了眼沙子的存量,就朝窗户外喊道:“金乌升到顶啦,你们昨晚是不是又玩得太晚,这个点才起来干活?”
小玄武们被抓个正着,嘿嘿笑着跑远了,抓紧赶工。
舜苍笑了笑,又坐回屋子里,继续安排手头的事。
冬季太漫长了,天又一直黑着,很容易就犯懒,连祖神这些天都变得贪睡了呢。舜苍也想睡,他好些天没睡过饱觉了,可是族里还有好多事情等着他处理,六翼神们不在了,玄武要做的事情就更多。
哎,如果像从前一样,大家一起劳动,一起分享食物就好了。
舜苍在百忙中抽空想起了阿撒兹勒,那个神总是笑眯眯的,獠牙逸出一个小小的尖,大早上呯一声落到他房顶,把整座房子都砸得一震,然后哈哈大笑,问,“小玄兽,现在什么时候了?”
他就窝火地吼回去:“自己不会看太阳吗!”
六翼神的羽翼很大,扑闪着甩掉几根羽毛,黑羽在秋末的阳光下闪耀光泽。
太好看了,舜苍偷偷留了两根,压在枕头下,这是他的小秘密。但或许是因为这两根羽毛作祟,最近他总是梦到阿撒兹勒。
太奇怪了,舜苍红着脸,想了想还是把羽毛拿出来,藏进箱子里,这才没有再梦见了。
等到雪停太阳升起的时候,六翼神就会回来了吧,到时候大家就能团聚了。舜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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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凉犯懒了好几天,终于有点干劲了,顺着族里的地下通道跑至舜苍家,大声问:“舜苍,你在家吗?”
舜苍的声音从里头传来:“祖神,我在呀。”
“现在什么时候啦?”
“寅时,挺早的。”舜苍探出头来,“祖神干什么去?”
“去看看藏离,你去吗?”
舜苍笑着摇头:“不去啦,今日要清掉矿山入口的雪,忙呢。向鹿神大人问安,愿他安好。”
越凉就自己去了,今日实在寒冷,甚至打消了太炀要跟着去的念头,说要留在家里等他。
破天荒一回,越凉觉得自己被背叛了。
缠在他背上的小黑龙偷懒了,越凉整只玄武都不完整,才走出去没一会儿,越想越抗拒,于是又折回家中,把趴在火炉边的太炀一捞,顺势就挂到身上了。
太炀被惊醒了,抬起头,迷迷糊糊地望了一眼,“嗯?”
越凉将他小心藏到厚实的衣服下面,半带强迫地央道:“外边太黑了,我看不到路,陪我去嘛。”
太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孤快换角了。”
要换角的龙都会变得很虚弱,突然怠惰下来并不能怪他。
越凉已经习惯了两只一起行动,他和太炀都在一起的才能叫玄武,否则他就不完整。
护夫心切的太炀还是依了他,从领口探出个小脑袋,不时指挥他绕过障碍。
鹿神森林比他们上次来时光线暗了不少,看起来藏离的伤依旧没有好转。
越凉有些担心,谨慎地走到古树前方,朝树洞里张望,试着呼喊:“藏离,你在吗?”
里头传来一阵轻轻的笑,“殿下又来了。”
一双漂亮的浅色眼睛在里头扑闪着,透过火把的光,越凉看到对方朝他抖了抖耳朵,友好地打了招呼。
他干脆坐了下来,就坐在木桩上,将自己带来的礼物分享给藏离。一些花藤,保存在贻贝里的灵流,还有前些日子从海沟里捡来的珍珠,一大堆鸡零狗碎。
礼物塞满了藏离的小树洞,越凉很高兴,“你快些好起来呀,北海来了很多鲲,帝君说再过一些日子就能看到鲲化鹏的奇景了。”
藏离将头伏在前蹄上,轻轻笑了一声,叹道:“真想去看啊,早些年的时候鲲也来过一次,然而那是大荒未生的时候了,当时场面真美。如果我能站起来,一定会去看看的。”
又说了一些其他的,藏离问越凉,自冬季后有没有见到东秦。
其实是有一次,当时他去修补悬崖上的传送阵,正好碰到东秦从海里走上来,身上挂着一大堆海草,水猴子似的,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冬季对于东秦来说并无太大差别,在虚妄海底,时间保持在亘古永恒,他上岸来只是要确保林中的青鸟能安然度过这个冬天。
青鸟们被藏离照顾得很好,大雪压塌了树枝,然而青鸟们全搬去了低矮的灌木丛里居住,避风又挡雪,东秦看到后沉默良久,才感叹:“他比我负责多了,但他向来是如此。”
越凉也不是故意要撞见东秦的,不过既然见到了,就想帮二人争取一些机会。然而东秦再次要求他承诺不把自己的行踪透出去,他也只能悻悻应下。
现在面对藏离的询问,他虽然很想说,却开不了这个口,简直要憋坏了。
“是吗,想来他在海底不受风雪之害,应当没事的。”藏离垂下眼眸,大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看不清神情。
看到越凉领口露出来的那只黑龙小脑袋,他又笑道:“殿下若要去观鲲化鹏,还是站远些为好。鲲化鹏时会带起无数亡魂,虽对神兽无侵害,然帝君近来需换角,凑得太近恐会染上风寒。”
说着,自己先打了个轻轻的喷嚏。
越凉噗嗤一声笑起来,又有些担心,“藏离,你当真没事吧,这病怎么拖了许久不见好转?”
“其实有好转的,只是很慢而已。”藏离有些尴尬,动了动蹄子。
越凉实在不好打扰他休息,又谈了谈平原的近况,就离开了。藏离起身想送,被他按了回去,勒令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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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不太好走,雪重新下起来,在鹿神森林和雪洞入口之间还有一段距离,越凉得顶着风雪走过去,才能钻入雪下,沿着小玄武们挖出的雪下洞道走回家。
风吼得像厉鬼,扑在脸上,人根本睁不开眼,越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护紧了怀里的小黑龙,慢慢往前走。
雪扑灭了火把,他眼前顿时黑了下来,光的余影还在眼前晃动,像幻觉似的。
太炀探出头,于心不忍,“停下,孤载你回去。”
“切,这点毛毛雪,我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越凉微喘着气,待眼睛能适应黑暗后,透过朦胧的视线往前走,尽力分辨方位。光从海面上来,经过冰的反射,雪的反射,投进来时雪原总不至于太黑暗,他咬咬牙还是能走的。
太炀动了动,扒在他的领口,过了会儿吐出一颗小珠子,珠子悬在越凉面前,发着淡淡的橙色荧光,像一小团焰心。
越凉奇了,低头轻轻吻了一下太炀的额头,“你从哪儿拿来的这玩意?据我所知武兽没有龙珠的 。”
他的嘴唇冻得冰凉,然而所触及之处却是暖呼呼的,气息馥郁,越凉于是没忍住,又亲了一下。
“就是普通的珍珠,方才顺手从你袋子里顺了一颗来玩儿。”太炀被冰了一下,下意识缩了缩身子,继续指引越凉,“孤注了点灵力进去,跟着它,再往前些就到了。”
越凉笑了两声,脚下艰难地往回走,居然还顾得上同太炀贫嘴。
“哎哟,帝君的爱心小珍珠,回去后我可得珍藏起来才行。就放在暖炉边,每天吃饭前看两眼。”
他们运气极好,才走到洞口附近时大雪铺天盖地落了下来,风也骤然变得凌厉,人若身处平原上绝对会被卷走。好在越凉及时到达,一头钻进温暖的雪堆下,不出来了。
回到家时,越凉身上抖出来的雪几乎把门都挡住了,化出的人形虽说不会生病,然而大荒的雪可太狠辣了,即便神兽也会有感冒的风险。
越凉生怕太炀感冒了,赶紧从屋里拖出一个大海螺,里头倒进干净的雪,放在暖炉上慢慢蒸化,待水温变热后,就把太炀从床边抱了过来,准备放进海螺里。
太炀才刚用过灵力,又正是虚弱时,整只兽睡得迷迷糊糊的,被他轻轻一抱起来,下意识挣扎了两下。
“……做什么?”
越凉好声好气地说:“泡个澡热乎乎的,舒舒服服你再睡觉,否则待会儿感冒了。”
太炀皱起眉,小爪子扒拉他撑在自己臂下的手,“不要,你放开孤。”
越凉挑眉:“为何每次沐浴你都这么抗拒?堂堂极北帝君……难道竟是惧水的吗?”
可太炀平时上天下海,也没见这武兽怕过什么啊。
太炀没说话,然而当越凉将他放到木桶里,立刻挣扎着要逃,又被越凉按了回去。
帝君开始烦躁了,“孤不喜欢。”
“懂了,惧水和厌水是两回事。但今天的风雪太厉害,族里又没什么灵丹妙药,还是泡一泡吧。”
越凉解了衣服,自己也爬进海螺里,亲身伺候帝君沐浴,“我也进来洗,这样总可以接受了吧。”
帝君赏了他一眼,算是允了。
水烧热后滚烫,暖融融的,越凉顺手从旁边的衣服口袋里拿了两枚彩贝丢进来,让它们浮在水面上,当做小船来玩,自娱自乐倒也颇有兴致。
太炀趴在他肩上闭目养神,平息着体内的灵流,偶尔抽空看越凉一眼,目光大概近似于看傻子。
越凉聪明的脑瓜飞速运转,指尖挠挠搭在肩头的下巴,说:“阿郎,我们好像田螺神哦。”
“你想说田螺姑娘吗?”太炀闭着眼睛,语气沉稳,“早年间见过她一次,螺壳约莫有一座玄武城那么大。”
“我还是觉得玄甲好看一些,但可惜啊,我的壳壳没有了。”越凉嘀咕着,摸了摸后背。
变成人形后,背后的肌肤布满战疤,坑坑洼洼的,与他那张脸严重不符。越凉觉得有些丑,是以从来不轻易把背后露给太炀看。
太炀却不在意,偶有一次他们谈及这些伤疤,太炀只问了他这些伤疤还疼不疼,弄得越凉有些感触。
思绪飘悠悠的,越凉晃着神,不知怎的轻轻打了一个喷嚏,自己没注意到。
太炀睁开眼,侧过脸问:“感冒了?”
越凉:“呃。”
应该不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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掐秒更新,不愧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