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弃的小鹿
藏离再次醒来的时候,身体痛得像被猛兽撕咬过一番。
他站起身,脑海中一片混沌,许久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的身上缠着厚厚的海草,伤患处以藻泥和鱼血混合的药敷祛毒,后蹄留下了很重的咬痕,看样子海妖得手后并没有对他手下留情。
脖颈灵脉上有一个齿印,但比起后蹄来说实在是轻得很,看样子是海妖啃他的时候忽然被人打断动作。
东秦来过了。
他缓慢地站起身,发现自己仍停留在原处。
东秦还是不愿意见他,哪怕是不得不出手相救,也仅仅是救完就走。
他正要行进时,却发现地上有什么东西,前蹄轻轻碰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响声。
是一只漂亮的白色鹿角,尖端泛着淡淡的蓝色,煞是好看,但估计因为年岁久远,鹿角身上添有许多细小的划痕,没有污渍,看得出曾经拥有过的人十分爱护它,将它擦拭得很干净。
可现在它却落在泥泞的石洞里了。
藏离一愣,颤抖着把鹿角拿起来。
这是从前他槃生时蜕下的角,复存有他前半生的神力,珍贵无比,当时人界乃至神域都竞相争逐,开出的条件宽宥无比,他却白送给了东秦。
是……他们两情相悦的信物,现在东秦还给他了。
藏离气得浑身发抖,顾不得一身的伤,朝石洞深处吼道,“东秦,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吗?!”
声音在洞穴复杂的结构内久久回荡,鹿神没了往日冷静庄雅的模样,神情变得有些疯狂。
“当时愿巫让我用最珍贵的东西去换,我以为会是我的神力,又或者神格。我……我没想到最后换掉的是你对我的感情。”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变得茫然无措。
“我心里想着,没有什么能比活着更珍贵,又何况朝庆家中还有妻儿,需要他回去照顾……早知如此,我或许,就不会同意换回他的性命了。”
他神情痛苦,身上带着伤,还沾染了尘土,变得有些狼狈,同印象中冷清孤高的鹿神相去甚远,只是一个受困于情字的可怜人而已。
洞穴深处静默了很久,久到藏离以为东秦早已不在此处,正要离开时。
不知从哪一口洞中传来了一声悠悠叹息,“小鹿,你走吧,别再来了。”
“我不怨你了,我也没有重新爱上谁,我只是已经爱不动你了。”
东秦静静道,“我用青羽同愿巫换回了有关你的记忆,但初时的感觉再也回不来了。小鹿,不如我们就此作罢。大荒已经重生了,就让那些过往都留在前世吧。”
他说完,洞穴深处不知从哪里刮起一阵风,吹拂着藏离的衣摆,将他往某一个方向轻轻推去。
藏离知道,自己没有办法让对方再多说一句话了。
他在石洞内静静地找了很久,也没能找到东秦居住的地方,徘徊良久,只能黯然离去。
他走后,在石壁的拐弯处,有一个身着黑色羽衣的人影走了出来,凝视他的背影一会儿,又默默躲进了洞穴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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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凉再次见到藏离的时候,明显感觉到这头小鹿状态不对了。
走之前还是一幅气势汹汹的模样,回来时沮丧到了极点,鹿耳朵耷拉在两边,垂着眼眸,看起来快哭了。
他于是小心地问,“怎么啦?你身上多了好多伤,是不是又撞见海妖了。”又将手上拎的东西提起来,给他看,兴冲冲道,“我帮你报仇了,刚才我们在洞里遇见它,帝君用剑斩了它的一条尾巴。”
看起来肉质很好,说不定会很好吃。
越凉见对方不答话,便将海妖尾巴暂时放在一边,观察着对方的脸色,谨慎地问,“你见到东秦了?”
“没有,东秦不愿意见我。”藏离苦笑着说,摆摆手,一幅不愿意多谈的样子。
越凉于是就不问了,二人一起离开海妖洞穴,就近搭建好了传送阵,直接传回悬崖岸边。
失踪的六只小玄武都还健在,越凉找到他们的时候发现他们躲在一处隐秘的洞穴里,洞口垂有海草,人手一碰上去就会被暗藏的雷阵击倒,好在他躲得快,才没有中招。
这些小玄武估计也是东秦救的,一只藏在洞穴里好生养着,一日三餐按时投喂,越凉来接小辈估计帮他解决了很大的一个麻烦。
藏离知道这个消息,目光又是一黯。
东秦对他当真是没有任何感情了,莫说是他倒在那里,就算是误入的玄武,他也一样会救的。
他再也不是东秦心中的特殊存在了。
早知后悔,又何必当初呢?
越凉望着他的背影,稍微落下脚步,同太炀耳语道,“阿郎,我怎么感觉这个话本子演到了苦情处?”
太炀打完海妖就又缩回他的衣服里休息,不问世事,一直到现在才开口回应,“这些事只能由他们自己解决,你帮不了的。”
他撇嘴,“我知道啊,我只是看他这么伤心,有点于心不忍而已。”
越凉安静地走着,过了一会儿,又忽然问道,“阿郎,我们以前会吵架吗?”
太炀静默片刻,“会。”
“可我现在连我们吵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以前的事对我来说,就像另外一个人身上发生的一样。”
他原以为自己会一直无法将这些心情说出口,但真的倾诉出来时,又觉得是很自然的事情,心底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在太炀面前可以毫无保留,无所隐瞒。
太炀却笑了,“忘便忘了罢,孤也不记得曾经吵过什么了。”
越凉有些好奇他们的曾经,“我听爻鱼说,好像当年我们总在为族里的事吵架,上代帝君殒落得太突然,你打了很多仗才把玄武族重新统一起来。那我算能猜得出为什么会吵那么多架了。”
“肯定是因为意见不合,你又不屑于跟我争,干脆就闭嘴不说话,是不是?”
要想象一下阿郎跟自己据理力争的模样,还真想像不出来。
太炀于是笑了,笑声闷闷地从衣服里传出来,听得出他被拆穿了老面孔,有些不好意思。
他笑完,才又道,“孤曾立过誓言,若有来生,此后玄武族的一切是生是死,皆与孤无关。孤再活一回,为的是同阿凉好好过日子,至于其他的事,孤不想分心。”
越凉隔着衣服,摸摸他的龙角,“我族如今太羸弱了,还没到能放手的时候。”
这个世界越来越丰富了,在一山一林一水泽外,还有更广阔的天地等着他去看。
越凉打算先把族内稳固起来,等到局势稳定,玄武族没有外敌了,再把一族人交给舜苍打理,他自己则要和阿郎一起出去走走,寻找龙门。
沧海桑田,如今情境确实不该再由他们这两个老东西照顾着啦。
后浪意气风发,他只需要稍微推波助澜,就能抽身而退,去过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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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离回了他的森林,但也仅仅只待了两天,稍微照料一番森林里的青鸟,就又到玄武族部落里来。
美其名曰拜访上神,同越凉叙旧,实则想让越凉松口,允他随时都可以前往爻鱼肚子里堵东秦。
但这是不可以的,首先爻鱼肚子里的是虚妄海,在里头待得太久,会逐渐消逝掉心中所有的念头,变得无欲无求,永远也逃不出来。
其次,爻鱼年纪大了,老往它肚子里钻,弄出一大堆事情,会令它不舒服,欺负一条老鱼像什么话嘛。
越凉最后只允他三天走一趟,一次不能超过两个时辰,不能仗着自己是古神灵力丰沛,就胡乱作践性命。
三天一次对藏离来说,还是太漫长了,但鱼是越凉家的,他只能乖乖听话。
越凉心想,或许让他多去几次,碰一鼻子的灰,逐渐也就死心了,就不想了。
但过一段时间之后,藏离仍是十分勤快地往玄武族部落跑,看着一点也不像遭挫的样子,尽管他每一次去都是无功而返。
就在藏离忙着见东秦时,太炀救回来的那只小白虎醒了。
越凉当天正好从小丘上回来,一进拜神殿,就看到一直睡在角落里那张床上的人坐起身,迷茫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呀,你醒了啊,稍等我去给你煎药,你受的海妖毒比较重,一直解不干净,所以才睡了这么久。”越凉热心地拿出新做的小炉,底部灌进灵流,冲太炀借了个火,按照藏离给的配方开始煎药。
他一边操作着,一边随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谁,这里是哪儿?”少年哑着嗓音,谨慎地看着越凉,眯起了眼睛。
他眼尾狭长,面部线条轮廓生硬,有着虎的野性气息,下巴瘦削,启唇说话时两颗小虎牙尖尖地显出来,看起来很不好惹。
少年盯着越凉的背影,目光渐渐变得若有所思。
越凉忙着煎药,没注意到他的视线,边解释着说:“我叫越凉,这里是玄武族的部落,我夫郎见你昏倒在半道上,就将你带了回来。”
那少年一怔,“我记得我正被一群人追杀,之后就掉进了海里……唔,不过既然能活下来,中间发生的事都不重要。”他顿了顿,又说:“我叫白獠。”
“叫你小老虎可以吗?”
越凉煎好药,倒出汤水,端过来给他,“先喝了这一碗,过半刻钟后还要再喝一次。”
白獠接过药碗,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
他眉目和善,眼睛里亮闪闪的,有几分天真,目光真挚单纯,红润的唇勾起一抹浅笑,一边殷勤地催促道,“快趁热喝了。”
白獠眯起眼睛,若有所思,目光在房间里摆放的物件上流转过一遍,又落回面前这个看起来毫无防备的男人身上。
他一口灌下药汤,擦了擦嘴,随口问道,“你家里,只有你自己一个人吗?”
越凉一听,将领子稍稍拉开写=些,愉快地说:“还有我夫郎。阿郎,出来和这孩子打个招呼嘛,别对小孩子使脸色啊。”
白獠就见他衣领处的布料动了动,一条黑龙就从里面探出头来,淡漠地看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白獠突然就有大难临头的紧迫感,整只白虎都绷了起来,紧张地望着那双金色龙瞳,尾巴上的毛悄悄竖了起来。
老实一点。
他从那双眼睛里读出这句话,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躲开目光,表示自己没有企图。
这龙是谁啊,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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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秦和藏离的故事才开了一点点头,所以不要着急,后面会慢慢解开的。
感谢各位宝宝们支持哦,这本书的节奏就真像老王八一样慢悠悠的,不过应该也不会写得很长,慢慢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