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谱
静澜/著
一、暮
傍晚时分,少年走进巷子,“老伯,买两个烤饼。”
卖烤饼的老人在襟布上抹两把油汪汪的手,慢慢悠悠从木车上拆出一张油纸,慢慢悠悠从灶里拣出两只烤得黄灿灿的饼,慢慢悠悠地一角一角包成个蒲花团。
少年也不急,安安稳稳地站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墨青的长衫全化进升起的炊烟和夕阳的水色,画一样妥帖。背上负着的剑反倒像一卷书,一支笔,毫无跋扈的斗意。
隔两条街,几家小酒馆引来酒客??熙攘攘,酒香走街串巷飘来,少年时不时抬头向人声处望一眼。
“嗐,有什么好看的?这就是南淮,十里南淮连酒家,成天吵吵嚷嚷,偶尔借酒劲闹起来也就那么回事。”老人把包好的饼递将过去,探探头,“今天闹得有点大呵,年轻人可别不学好。”一老一少循声望过去,两条街外酒馆中最是喧闹的一家,灭了红灯。
老人低头兀自叙叨,再抬眼,面前少年和手中烤饼已无踪影。
“哎!还没给钱呢!”老人哑喊了一声,声音如炊烟散在巷子里,许久无人应答。老人一声长叹,褶皱堆叠的脸上浮现出无奈的笑意。
二、酒馆
十里之外的酒馆,红灯正盛,说书人口沬横飞,把醒木拍得脆响。
“讲古则老,说魔则玄,咱们就来说说当朝的传奇逸事。话说四十年前,黯岚山附近的即墨镇有个立志当剑师的少年,他每日刻苦习剑,可惜资质平平,又无名师指点,少年三载一无所成,受尽同村人的嘲笑。”
说书人叹了口气,似乎是在同情故事里的少年。
“传说空桑异族之地有剑圣,一生只收两弟子,两弟子中择一个做传人,世世代代,也不知是真是假,少年就动了心思。一天夜里收拾行囊,就离开家乡去了。不知到了空桑没有,也不知找到剑圣没有,几年后少年归来天启,已成了高绝的剑师。他直入皇宫,做了第一御前侍卫,娶了王爷的女儿,又过几年,先后得一子一女……诸位都知道咱说的是谁了吧?正是先皇的近侍沈越沈剑师,传说他得了空桑剑圣真传,回中州开创越剑一派,录越剑心经为《》。诸位都知道越剑沈家是中州武林十大世家之一,…”
说书人卖官子似的停下来,望向窗外渐深的天色,举起手边的壶,咕咚咽下一大口有些冷了的麦子茶。
似乎凑效了,酒馆里的人相继在这停顿里抬头看:几个在老位置吃酒的城民,听书听了不下百遍依旧很捧场;几个武师模样的男子装作相谈甚欢、不理外事的模样,这会儿一齐停了筷箸;还有远处一对不知是夫妻还是情侣的男女、一个戴斗笠自饮自酌的白衣男子、一个单手撑颊似乎在等什么人的少女,少女生就一双柳眉,稍稚嫩的面庞显得很有精神。
“沈剑师前半生艰苦卓绝令人钦佩,过了不惑之年偏生起了祸心,可惜呀…人心不测,他本已成绝世剑法、已得武林威望、已获封妻荫子,却还想要那一人之上,于是做下弑君弑储的大逆不道罪行…可怜宣德帝毫无防备,便丧命于太和殿上,太子听雨葬身火海之中。亏得有二世子也就是当今的延德帝,以勇决之心与奇胆之谋铲除奸臣,为父兄报仇,还大辙江山…”
说书人声情并茂、慷慨激昂,酒馆中客人也不住被感染,连声称道。说书人正欲拍下醒木,却听得极远处传来一声青瓷脆响——那柳眉少女不知何时换了一脸愁容,攥紧拳心盯着眼前桌上的茶渍和碎瓷片。碎片如此均匀,像是内力所为,想必是少女方才听书十分激愤,竟生生捏碎了手中的茶杯。
只有戴斗笠的白衣男子听得见柳眉少女的声音,她暗暗咬牙轻声说了句,“一派胡言”,便起身移向门边。
“慢着!”靠近说书人那些假作不理会的武师却在这时倏然起身,似醉非醉地过去,把少女围在当中,乍看是醉汉找茬,几人的阵势恰好封死了少女的所有退路。
“报…报官啊。”店小二躬身凑到门边去摸廊檐下的红灯笼,被一个武师回手一镖贯破了喉咙。
说书人哆哆嗦嗦地半张着干涩的口,一手的茶壶淅淅沥沥滴水,一手的醒木还悬在半空中。
另一个着绣金滚边短袍的武师大步踱过来,羊角匕首挑着一锭白银,“赏你,说下去。”
“沈沈沈沈剑师被凌迟挈虎台前,沈家满门抄斩,可可可奇怪的是,清点尸首时,沈剑师一对儿女清轩、清思却不在其内,连连《》也不知所踪……这沈清思如果活着,大概…有她这么样年纪…”说书人说着说着似被醒木惊醒,朝被围困的柳眉少女扬扬下巴,“莫非…”
几个武师不搭话,步步紧围,少女手无寸剑,立即就桌上抽出一支筷子攒在背心,眉眼间却并无惧意。
“欺负一个女孩子,你们好不要脸!”一声清响和着手心叩击桌面的声音,那一对情侣或夫妻中的黄衫女子看不下去愤然站起,满脸怒意。
“天罗的人也要对《》下手么?”一个颇具文气的武师斜睨过来,却只看她身边男子的佩剑。
原来这一对正是天罗云门后人往逝和佛改城郡主煜茗。
“我不是天罗,可你也不算是男人。”见此情景,往逝也是一腔血热,起身握了握煜茗的手上前了一步。
“哼,清理奸臣余孽要紧,我先不和你计较。”口说不怪,可这文气武师的脸色直有些发青,“你道我是谁?”
“三省门下育心堂堂主,伪君子贾谦。“被围困的少女沈清思有些不屑地扬起柳眉,接口道。
“放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身为罪臣之女,不伏王法出逃已是不忠不孝,还不立即交出《》代父向武林正道赎罪!”贾谦开声宏远,先不论其中有多少正气,至少有足够内力。
“呸!你们算什么武林正道!”那边毫无拳脚功夫的煜茗还在往逝身后不平。
贾谦不理会,举起手中折扇便去敲清思额堂,清思却以两指旋起手中筷箸,格在扇面上三寸的地方——果然,扇面上寸出了短剑,而那扇柄即是剑柄。
筷著应声而断,清思手边再无它物。
“卑鄙无耻!”往逝看不下去,抽剑而出,劈断另一身量魁伟的武师掷来的茶桌,抢身过去,只恨自己方才反应太慢。
杯盘茶盏碎了一地,这下闹将起来。说书人终于忍不住惊吓,趁青羊匕首的主人回身,夺门而出。
“是非不辨,乱逞什么英雄!”贾谦摇扇回剑,显然想报前言之怨,剑到了往逝身前又寸出一截变为长剑,往逝不畏不闪,那自云门传下的淬蓝的剑稳实地迎过去,倒震得贾谦一颤。
“小心!”清思忙道一声,一边闪避身边的人,那身材魁伟的武师趁贾谦与往逝双剑缠斗,如踏莎草般越过稀烂的碎瓷,一拳擦过往逝耳际。
“他是醉拳门的二当家,老酒鬼醉乾坤!”
老酒鬼双拳酡红,拳风里氤氲着酒气,往逝伏下身闪避,倒还接下两招,再要出剑时,耳边又响起青铜铮鸣。
“青阳派少主,滑头道士聂藏锋!”
往逝长自廖无人烟的南望峡,不识江湖,否则一定会笑出声来,而被清思伶牙俐齿胡乱安了名号的几位武林老手,脸色可是都不大好看。
他们一心收拾掉往逝,好对付清思,哪想往逝功夫不弱,以一敌数人,一时半刻还在缠斗。这空档,伪君子就瞥见一旁只动过口舌没动拳脚的煜茗,他朝聂藏锋使了个眼色,滑头道士得了个空挡,回手两只短镖对准了煜茗喉咙。
“煜茗!”虽然是如此老套的招数,虽有清思伏身掠过破烂的桌椅抱住煜茗闪过,往逝还是心下一惊,恍惚眼前又出现当日佛改城的危情,手中的剑也被打落。
“孽子,累无干人受戮,罪还可恕么。”贾谦的扇中剑已锁住往逝要害。
“往逝!”从来凭至善强出头还不计后果的煜茗一声惊叫,去拉清思,还未能拉动———想不到清思看上去娇小轻捷的身躯竟会这样重。
而清思反应很快,一把推开煜茗,干脆就着扑跌之势,足尖擦过去旋起往逝的剑,送出去,破了贾谦的扇面。三截暗刃即缩回,扇子如老迈的枯叶蝶颓然扑落。
“就为了《》是吧?来拿啊!父亲就是被你们构陷的。”剑到了清思手里,她整个人化身一道清流。
往逝从不知自己的剑可以这样用——它成为一只手、一段长绸。剑意,雨点儿一样扑天盖地打在人身上,打在木椽?柱上,酒馆里一水色的漆都被破出点点湘斑,当然,还有清思自己,脸上一道道血痕,衣上一道道帛裂。
好强的剑意。
好深的怒气。
难为聂藏锋——一向以隐秘绝决杀意之盛闻名的刺客道宗青阳派,一开始就亮出了暗器,也敌不过清思这瞬激而出的清气与正气。
“还你。”清思反手一扬,剑柄轻稳递回到往逝手中,“真是把好剑,我知道你不是天罗的人。”否则又怎会有这般磊落的身手。
“不,是你剑法厉害。”往逝扶起煜茗,耳根有些微红——本来没什么江湖经验,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却反而成了被救之人,不觉有些惭愧。
“怎么办?”醉乾坤眼看着带来的弟子都伤了筋脉了。
“走!等明天庙堂与江湖各路都来了,他们走不出南淮。”贾谦咬牙道。
等到墨青长衫的少年揣着还温热的烤饼迈进酒馆,只看到碎灭在地的红灯、稀烂的木桌椅和站在当中的清思、往逝、煜茗。
“哥!”清思唤了一声,神情里还带一丝稚气,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清轩不说话,环视过四周,对往逝、煜茗长揖一礼,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再看向清思,语气隐隐责备,“你用了父亲不准的那剑法。”
“我是为了救人!”清思不服气地挑起眉梢。
“你还是不够冷静。”清轩叹了口气,“所以我们又有麻烦了。”
酒馆里死的死、逃的逃,余下的寂静里透出一点劫后余生的喜意和仓皇,而清轩匆匆赶来,也无汗息,也无衣上尘,又不闻不问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倒让想解释一下顺便告辞的往逝、煜茗也没话说了。
“今晚就住这里,他们一定以为我们不敢留下,明早我们就离开南淮。”墨青长衫的少年如是说。
“明天去哪里?”
“天明再说。”
“我们还能去哪里?”
清轩不再作答,拆出蒲花团,递给清思一个烤饼,“吃吧,都凉了。”
悄悄牵马离开的往逝、煜茗就见着兄妹俩吃着烤饼走向酒馆后庭院、有一搭没一搭言着他们所不详的江湖事:
“父亲不明不白的死,死了还被人指摘!…
“那个说书的一派胡言!什么弑君弑储,什么《》…
“可父亲平定咸城之乱、擒获江湖盗首还有解佛改城之围的事,怎么都没人记得!”
风吹来,煜茗的指甲忽然嵌入往逝把缰绳的手,她回头,墨青、碧青两个身影消失在后院的青竹丛中。
再什么也听不见了。
三、夜阑珊
“越习剑三载,未曾悟剑义,志坚于此,勉而更习之,不弃。既有缘寻得剑圣,越请一言,何为剑义?”
剑圣道,“汝先答之:何为剑?”
沈越答,“剑者,器也。”
剑圣不颔,“剑者不器。”
“然何为剑?”
“心为剑,意为剑,神为剑…灵识所致,处处为剑而非器。汝当吾是剑圣,却不知剑之一道本无上无下、无法无宗,故求上必然不得,又何谓圣?以剑为兵,则困于形;明刃易破,而暗刃不防。汝若真有意于剑,而非杀、兵…汝要化剑于无,超其度…何为剑义?何为剑? 无。”
……
很久很久之后,这一段作为《中州·沈越传》收入《九州纪事》。
很久很久之前的如今,它只是沈清思日记中的一页。
借着不知谁剩下的枯墨,清思在昏暗的油灯下费力地写——她本既不擅也不耐笔墨,莎草纸上不算清秀却笔锋遒劲的字迹其实比文字内容更能表达她的心意。
她写沈剑师的习剑生涯,写咸城、写佛改的快意恩仇;她也写越剑派沈家里不能记载的事;眼所见的,耳所听的,都是真的。
清思写得很诚恳,那些传奇一样的旧事似乎写不尽,而这样提心挈胆的夜则更长。
“…自离天启,追杀不绝;官兵影卫,江湖豪杰;乱离半载,风声不歇;几假商贾,曾入宛越。少年挈剑,枉死如些。皇城日远,杀伐日近,兄清轩掌断二指,妹清思几为人质…”
握剑的雪腕一抖,捻断了手中笔。
清思且疑且恨,一切开始得毫无预兆:传言宣德帝被刺杀的那晚,东宫走水,值夜的父亲没能回来。接着,沈家诛门、母亲自缢,一夜之间,越剑派的《》传彻大街小巷…
父亲究竟因何而死?又是谁先放出《》的传言?
清思想要报仇,却不知道仇在哪里。
凡是江湖里的人都知道沈家兄妹是贼子余孽,凡是行走江湖自诩正义的人都在追杀。难道非要一一杀回去才行么?
灯芯不安地跳来晃去,清思翻掌灭了油灯,月光足够明亮,月光如水化在窗沿上,像极沈家后庭院习剑那时候。清思也开始失眠,内力日渐增长,就算不顾危险闭息入眠,一些细碎仍不绝于耳——比如此刻,她就知道清轩正拎着酒壶坐在屋顶上——酒馆后院的所有客间都是空的,他偏偏就对着星月过夜,在哪里都一样;明明愁不生半点,到哪里、每一晚清轩都饮一些酒,汾酒黄酒琥珀光…不多不少,都只半坛。
酒无用于清轩的失眠,清思料想,正像目下的境况,已经到了南淮,再逃又能逃去哪里。自出了天启,清思不下数次询问清轩:为什么影卫抄斩沈家时候,作为少家主的他不抵抗?为什么我们不能去澄清、去报仇、去探查?为什么一直要逃……许许多多的不平,清轩的回答一直无谓,至多像今天,最后说一句:“人心如此。”
可以说是洒脱或者逃避,今晚清思更倾向于后者。一直她只当所有不平和血热都是不成熟的江湖幻想,清轩沉着不慌张,她也就安心,可写这些无名状果然不如张扬跋扈出一剑来得明朗。
清思想要云破月出。
她先得有往逝那样的一把剑。
三更近破晓,檐上的墨青长衫少年终于守得一点睡意,檐下的碧清衣裙少女挈着这一丝睡意独自离去。
四、盗剑独行
“这是天罗云门的湛空剑呐,你不以布帛掩其锋芒,就这么佩在身上,是为了行侠还是报仇?听说云门三年前出过叛徒,门主最得意的弟子弑师叛门…那被杀的门主师傅是你什么人吗?”有一肚子想问,清思却不敢言也不能言,因这把剑此时正佩在她的腰际,而她,骑着高于自己身量的马坠星一般飞驰在南淮夜色里。
风声叱哓在耳,淹没了所有疑怨,清思按下握缰绳的手,很清晰地感觉到那剑,谁说剑者无形?不对,分明是有形还是有性格的。淬蓝剑气隐于玄铁,通寸坦荡而蕴有热血,正如它主人。清思忍不住抽剑出鞘,扶着鞍鞯一挺,几乎立于马上,她奋力舞起剑来,随奔马挑灭了一家一家的檐下灯。
“来,你们来呀!”少女高扬起眉梢,细碎的额发因激愤而随风张帜,腾手抚很多下也抚不平。
“你们追,我们就得逃么!敢不敢光明正大来战!”马蹄踏过十里酒廊、步过南淮府又经过衙役的呈堂鼓,清思勒马纵破了鼓心,剑舞在周围聚得的气使这一下传不出一点声响。惊不醒传流言的城民。清思愈加迅疾地对空出剑,似乎灭掉这城内所有的灯就能迎来黎明。
“出来,你们出来啊,我知道你们早就来了。”少女终于止缰于城中央,九根盘龙华柱围成的归墟台。天还没亮,只是清思的眸子咄咄出神。好半天,没一点动静,清思跃下马来,走到空场中间,稳一稳气息,就连自己的呼吸都听不见。
又好半天,天际传来嘘然一声:“沈家妹子,好啊。”
五、初晓尽围城
谁?清思仰头看了半天,才见九华柱之一的顶端有个人影,这是最高的盘龙柱,顶端几入云气,雕的龙身又薄削,不知那人是怎么上去的,更看不清形貌。
“你是谁?”清思仰头喝道,如果自己有父亲的高绝剑法,哪怕功力能及得上清轩,她都会试一试把这盘龙柱给劈了。
“你不认得我了?…忘性倒大。”似是嗔怒的话,那人的声音却始终沉沉,像是将灭未灭的一缕香灰。
“只你一人追来?“清思运足内力狠狠踹了柱子一脚,柱未动,然而气力确是传到了。
“你觉得呢?”
那人一瞬间直冲下来,卷落云气无数,越挨近地面,身影越沉重宽阔,铺天卷地一般。清思感到深重的压迫感,忙呈剑以破天之势,才发现卷落的是释家袍袖,又迎来另一道蓝光,是那人擎出的手杖,与湛空剑短相接。
“可认得这珈蓝杖?”那人站起,拄杖于地。
清思摇头,不可置信地看对面僧长老打扮却面露凶神、神隐杀气的人,“出家人不打诳语却信流言吗?连释家也接了皇城令了?”
“谁说我是僧…不过,也对。”那人声如沉檀,再起珈蓝杖直迎上清思一招,淬蓝的火星四溅,迎着晨光,杖端隐纹毕现,刻的是“喜怒哀惧爱恶欲”人之百态,看似木制的杖身,却在玄铁之下丝毫无损。
清思不多沉吟,只不停出剑,什么“父亲禁止的剑法”,以及平时看各路高手出招偷学来的乱式都再无顾及,那僧长老一边以杖迎剑,一边身形避着清思的来势在归墟台上四下游移。
眼见清思手握剑柄越来越紧,运起的气力愈加深重,往复来,清流剑式已成浊流。——自己的剑法本不像她料想那般威力,当日酒馆,只因来的人还不算与沈家相当的门派又无防清思那不意之剑,才得胜。而这里,那僧长老本就有城府,又已将清思的剑法看过一遍又一遍,清思自然落了下风。更奇的是,僧长老所到之处先前是弥散着香灰味儿,百十步后,这气息却使他显得邪性。
汗湿透碧衫,清思才悟知,方才被诱使行过的步法可能是种阵法,僧长老已经站离自己有四柱间远的距离。
“你不想知道其他门派的人在哪吗?”珈蓝杖叩击地面,地动城摇,清思在几根华柱间腾跃。
“还有皇城的人不也该来了吗?”僧长老的释袍在蓝色火焰中消解。
“还有,你出来这么久,你哥怎么不来救你?”焚尽的僧袍下现出青紫的肌肤,不,是与疤痕共生的刺青,清思盯着那近乎撕裂的躯体,瞳孔狠狠一缩。
僧长老除下僧帽,那可不是光滑的、烫过戒疤的顶。
六、檀仰寺中珈蓝僧
“是你!你是‘罗家男’!”清思脱口而出。
难怪这人称她“沈家妹子”,难怪问“可曾熟识”,清思怎么可能不识!只是没想到,眼前这戾僧便是小时候见的那个有些古怪的男孩子。
“罗家男”其实是“罗珈楠”,听唤名者的语气就知道究竟是哪两个字。罗家是皇亲国戚却是书香门第而非武学世家,宅院与沈家只隔一条车道,到罗珈楠出生的时候,老驸马爷年事略高有礼佛之心,给小儿起了这个名。讽刺的是,小罗自襁褓出便一身戾气,毫无善慈静定之心;略大些,更加爱武不习文,成日到附近武家将门里混,和清轩他们年纪相仿的孩子也就认识了。小时候假小子似的清思常和男孩子们打闹在一处,却比男孩子们更加心活、爽朗,就是她先开玩笑叫起“罗家男”,却差点惹大麻烦——自小阴沉暴戾的罗是个有牙还牙有眼还眼的主,那些武家将门的孩子知事的面上都和他客客气气;不知事的与他结了梁子遭了报,碍于老驸马也都忍声——哪怕是伤筋动骨见了血。
替清思挨拳脚的是清轩,那天就在沈家后宅门,亲见的清思差没哭出声来,归家帮清轩料理却发现这次只是皮肉伤,没伤筋也没动骨。“装得惨点儿,他消气了,以后就无事。”清轩这样说。
再后来,罗珈楠修理一个将军的独子出了人命,老驸马终于无可奈何,把他交送城东檀仰寺的老僧。罗珈楠这算解了俗缘结了佛缘,从此再无音信。
“珈楠!现在是修罗迦南。”僧长老青沉沉的肤色已经不能更寒,似曾相识的对话,再无一点戏谑。清思一度不解当初送罗珈楠入释之意,以为他早晚杀尽檀仰寺离开,后来就忘了这人。而今天再一次恍悟:杀戮与仁慈本就是两级一环,武僧与修罗本就是神魔同念,正是释家的经与恶童的身才造得出修罗迦南来!
只是没想到檀仰寺在江湖里是这样的所在,更没想到连释家也在打《》的主意。
要怎样才能在这逼人的诡戾中激发出勇气?
清思心一横,狠将内力灌注手中剑,对向迦南心脉贯去。剑锋触及迦南胸前森森的刺青却没能贯下去,戛然而止、铮铮然欲裂。清思只觉下盘如灌铅动弹不得,剑柄还抵在掌中,喉咽一阵腥甜。对面的戾僧面色森然,曾经的他若还把清思当成对手,现在他眼里,清思只是众生,而他才是清思不得不面对的魔道。清思咽下腥甜连同哽咽,依旧不能服膺,再抽离一般地运气抵抗,湛空剑竟有了裂痕。冷焰艮在两人之间,“你不知道么,刚极易折。你应该早就知道。”珈楠开口,玄铁应声,腥甜再次涌上清思喉际。
当此际,却有一只手抵上清思背心,清思只觉喉头暖热,手中断剑还来不及撤去,剑势终于伤得及珈楠,他一退,背心撞中一根华柱。
“‘借’我的剑,沈女侠是想再多结一门仇家么?”往逝收了掌,扬了扬手中的字条。
清思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断剑,惭然道,“对不起”。江湖里只此一把湛空剑,天罗云门代代相传的、武林世家当中传说一般的湛空剑…盗剑本是一时意气与怨仇,可现在说什么,清思也赔付不起。
而往逝似乎对剑并不在意,朝珈楠处望了一眼:“‘对不起’得不是时候,先对付这些家伙吧。”方才两人一剑似乎将珈楠伤得不轻,说话间,迦南僧站起身来三拄珈蓝杖,归墟台周围连同较矮的几根华柱上忽现出许多武僧并影卫来。
原来罗珈楠真的不是一个人来,清思悲愤地攥紧拳心,“可我们已经没有剑了。”
“和昨日的酒馆有什么不同?”往逝已迅捷拾起半截断剑抵挡四面的来袭,“那些武僧也只有棍棒同拳脚,你出自武林世家应该更明白才对。
粹蓝光焰越过剑痕,“我拿这把剑,原本也是想报仇。
“可有人让我明白:生者比逝者重要。”往逝边战边道,忽然朝归墟台外遥远的屋脊长啸了声,“茗儿,你远远看着!”脸上浮现朝阳般的笑意。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还来这归墟?
佛改城的事。茗儿说,她记得沈剑师。”
踉跄闪避着的清思眸子亮起。
“该你了,”往逝一脚踏住武僧们的围垛,腾起身朝清思送出断剑,“你哥还在城里等你。”
七、庭院深深深几许
六军围城,万箭齐发,而与六军对阵的不过两人,清轩剑削箭落,战得淋漓。箭阵越收越紧,清轩后退一步抵上父亲宽阔的背,箭矢越过头顶。不好,怎么自己还这样矮?清轩心下一惊,奋力腾跃向上,想挡下那一箭,却没能。
咸城月换做南淮日,清轩抵着宽阔的屋顶醒来,额际生了一层汗。
随父亲咸城退敌时,他已和沈剑师一般高,人都说他和沈剑师长得像、脾性也像。
那时父亲还嘉许清轩“轩朗清沉”,似乎没什么事能扰乱他心神。——而今日,看到清思留下的日记和字条,清轩真有些乱了。以至于他直接从木窗纵下围栏,踏碎了门廊边的酒坛,急匆匆冲进酒馆庭院,却没发现周围的异状。
异状是通向街边的门不见了。这酒馆原有三处门:一处开对着南淮酒巷,进门便是客座;一处有木牌匾的正门是清轩他们进来的地方;一处后门当着宿栈的窗子,很不起眼。
现在,都不见了。墙与篱与置茅草的亭,似曾相识地接连于一处,没有缺口。起初清轩一意前行,绕了酒舍几圈后才发现自己被围困院中,再站定,最初落地踏碎酒坛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什么人挂好一架秋千。有女声幽哑如洞箫,自远处清唱:“庭院深深深几许,青竹猗猗,帘幕无重数。”
清轩不作理会,还从原处翻回屋脊,四下里张望,真的只见青竹猗猗,如帘幕遮蔽了城道。
清歌又起,这次道,“玉勒雕鞍沽酒处,楼高不见章台路。”唱着唱着,不知怎地还笑了起来。
有雾气沿着篱墙攀升,很快,不仅是远处城道,连近处篱墙都看不见了。
他们来了——眼前的物变让人晕眩,清轩却有些了然——他们这次用上了阵法,他们终于意识到:无论是朝廷重兵还是江湖高手,论刀兵都难敌沈家的剑,而阵法,似乎能兵不血刃。至少眼下,连施阵之人都见不到,再高绝的剑术、再轻捷的身法都难以突破围城。清轩叹了口气,朗声对吟道,“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愁城,黯黯生天际。”
果然,有了回音。那女子顾自笑了会儿,接着道:“你可不该愁么!这‘庭院深深深几许’的阵,可还没人破得了呢。”
声音很近,清轩低下头看,方才还空空无人的秋千上这会儿坐了个女子,很惬意地把着秋千一下一下悠过来,眼瞄着清轩继续唱道,“雨横楼高六月暮,门掩晨绯,无计挽春住。”二十来岁的年纪,虽身着素衣,衣上的暗纹织锦却显得贵气。
秋千越荡越高,好几次女子几乎脸对脸挨近清轩,见他无动于衷,方还清歌嫣然的女子陡然变色:“我从不曾在人前歌,今日将这靡靡之歌也唱了,沈清轩,你不想说些什么吗!”似是被这突变凌厉的声线吓到,有几只鸟雀倏地自篱边惊起,有一阵风掠过庭院。
而屋脊上的墨青长衫少年依然不为所动。
秋千借风势悬停在竹端,女子抱臂悬停在秋千上凝视着清轩,过了好半天,才用放缓了的声音柔声道:“你不知道我吗?”
静默里,日头升得越来越快。
“你不说话,怎么破阵去救你妹妹呢?”似乎捕捉到了清轩一逝而过的焦色,女子朝日头转了转眼珠,日光更盛了些,“——你不知道我吗?”声音里有些迷惑的成分,清轩站得笔直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他好像走进了别人的世界,即使走得出这围城,外面还有千军万马。而现在,谁先沉不下气,谁就输了。
阵里阵外的时间未必等同流逝,在找到破阵之法前,还需拖下去。清轩不动声色将气息流转周身,略作沉吟,道“我不认识宫里人。”之前隐约听人说宣德帝庶出的那个皇女擅布阵法兼习秘术,再加上那时候清思约略告诉自己的一些事,看来是了。
“你不识。”女子点头,再开口声音怒极,“你不识…在那之前,大辙帝后还曾造访沈家;之后,你父亲却杀了我父亲!”庭间一霎风声大作、间隐鸣雷,女子神情阴晴不定,不知是恨沈剑师还是怪清轩不识。
或者,是气怨她眼中清轩的样子——耗了这许久,眼前的墨青长衫少年反倒不似先前焦虑;道了这许多,少年看自己的神情既无情意也无杀意。不,最着恼的还不是少年平和的神情,女子越过清轩的肩,看到负着的剑缠裹严密——少年到现在都没有解开缠裹的意思。如果不是曾有照面,如果不是有这把剑,谁又能认得出眼前少年是越剑沈家的少主?
他根本不像个武者。
他忘了他自己。
“你不辩解,那就用《》和你的命赔罪吧!”女子失了兴致,一挥手——日光渐衰、天近暮色,风刚止息了片刻又更加肆意地吹彻。
秋千荡回地面,传来最后的歌辞——“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八、歧道引清流
原本只生青竹的庭院,不知何处攒起落花无数,迷人眼、遮天蔽日。飞花削落了檐边青瓦、对穿了户牖,清轩似有沉吟,以气流打散周身的飞花 ,才不致跌落屋脊。
“落花无情、刀剑无眼,你还不出剑么!”乱红阵外,女子的声音有些依稀:“你说什么?听不见!”花残后叶颓,又有竹箭从庭院四处包绕来,女子再挥手,酒馆里的木桌竹椅纷纷跌出户牖、腾空而起。
“拟把疏狂图一醉,梦别西楼影不记。”这是清轩的声音传出阵外,他不曾呼喝却正声有力。几乎同时,廊檐下一排还未被阵法驱动的酒坛、酱菜坛应声而裂,碎瓷与酒挟着内力如泼墨飞溅,击穿木桌竹椅、飞花成了白宣上的山水画——失了生意。
女子落了秋千,清轩跃下屋顶。
“主上小心!”破了飞花,庭院里又涌出飞花一样密集的人。
清轩一身长衫已被飞溅的陈酿打湿,日光照在他身上,蒸腾起酒气。他打量着周围,认识的、不认识的,各盟盟主、各派掌门…更多还是皇宫的人——御林军,有些曾和父亲并肩过的同僚。他常和清思说:“这就是人心。”结果清思出走,他们还是被逼到这境地。是,他肯放下,这些人肯吗?
清轩取下负着的剑,断了指的手解下墨青绳结,一层一层绕开裹缠的布。他一步步往前走,后面的人跟进、前面的人退后,始终是个不大不小的围圈。他们已摆好围攻之势很久,等得石化了一般,唯有眼廓的肌肉耸动,死盯着清轩缓缓拆他的剑。
他们想看看沈家的剑。终于,墨青绳与葛布飘落,少年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那真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剑: 剑刃薄,剑身旧,甚至边上还卷着一些锈。
“你耍我们!”
“找死。”
他们愤怒且震惊。似乎只有传奇破灭的瞬间才能激发他们的血性。
而清轩,断指的手已握住剑柄。
他朝着人群外秋千旁那女子抑或是缓缓沉下的日光颔首:
“好,我出剑。”
何为剑?何为剑义? 从往逝手中接过断剑的清思借着矮小的身量在释杖与刀戟间轻捷闪避,迎来的袭击愈凶险,她移动越快,稍不意便化身一道细流、散做林间风。剑本非器,惭愧的是,身为越剑传人的她竟是在往逝的提醒下,才终于明白自家的教诲。
不,没有剑义,清思以前就是太在意剑和用剑的自己。小时候,她习剑的目标就是“胜过清轩”和得到父亲的赞许,小有进益时,她去问沈剑师总得来一句“何必问”,清思以为是父亲在勉励自己,现在才知道,那本没有进境。
归墟台上腾起第十条龙,它无头无尾、无声无形,是清思所为。如果你问她这一式叫什么,大约是“无名”。
有无数人倒下,无数人站起,他们惊愕地看到断剑在清思手中熄灭了蓝焰,连玄铁断痕也不见,而剑所指处,劈山断流。
清思自己感觉不到这些,她连眉眼都化作剑的清锐和凌厉,手中握着什么不重要了:断剑也好、筷箸也好,虚无也好…剑本非器,剑无形。
九、绝处觅白衣
如果没有这“庭院深深深几许”的阵,酒馆里那些人该十分头疼。即使只有一把锈剑在手,清轩依然难敌。看他的身法已及当年沈剑师的十之六七,更难得的是,这种以一当千的场面,清轩连杀意都十分干净。剑抽离面前人的皮甲,行云流水般掠过身侧几人的喉间,再无声地嵌入后一人的胸口,像蘸着空墨书写。倒下的人就是倒下了,没有淋漓血肉的丰碑,而深院高墙之内,杀意越是隐秘,越显露出少年难得释放的、行止有度的怒气。
然而,蜿蜒的石路似乎绵长没有尽头,最初的酒舍和秋千也早已不见,像施阵者说的,这围城确然难破。施阵者再没露面。
天色越发阴霾,似乎山雨欲来,清轩再一次从人身体里抽出剑,忽然迟疑了一秒: 碧瓦朱墙,这不是天启的宫城么?
天黑黑,欲落雨;魂尧尧,欲归去。
再低头看新倒下的人,束额下的脸似曾熟识。那人双目一翻,挣蹬起来一把抓住清轩右腕死死不松开:“少主,是你不抵抗,害沈家灭门!”
少年面色一瞬变得病酒一般惨然。他踉跄了一步,锈剑几乎落到地面。身后有宽厚没有温度的手及时扶了他一把,清轩不敢回头,声音却在耳际不依不饶:
“少主,少主”
“我妻小都死在沈家”
“你只顾自己逃命”
“你杀了我们”
……
清轩攥紧拳心垂下头去,一只、又一只手按在他肩头,却有千钧重。雷电的彤光照着周围苍白怨苦的脸,他们是沈家的管事、仆役、武师,清轩被他们推着走向庭院更深处,敌人迎来,一照面就变成他们的脸。逝者不可生,可清轩提剑的手却沉下去,运不起一丝气力。还能再杀他们一次吗——亲手?
墨青长衫上湘迹斑斑,清轩迎着寒光与夜雨奔走,只觉脚步越来越沉重,他勉力翻过一道城墙,视线略略开阔,可前面伫立等候的仍是御林军。
“我父亲没弑君!沈剑师没弑君!”站在绝路,他终于开口辩道,“也没弑储…”雨声太大了,对面围甲冷冽的人们只是冷笑,他们有的是耐心。
近乎绝然的静默里,却有个温敦坚定的男子声音自御林军身后传来,与清轩呼应:“杀太子和宣德帝的不是沈剑师。”
“什么人?怎么进来的?”御林统领厉声,寒甲人迅速分出道窄路,路尽头竟现出个拱形廊门。
门里,走出个戴斗笠的白衣男子,正是当日酒馆里坐在清思近旁听书的那个。
“我当然能进来,这地方…我最熟悉不过。”白衣男子稳步走到御林军和清轩之间,有种无法矫饰的威仪。他面朝御林军,背向清轩缓缓摘下斗笠:“因为,我就是太子。”
十、不如归去
“我就是太子。”此言一出,军中有如炸裂。
清轩并没有见过太子本人,只是眼前男子谦和却威仪的气场让人服膺。
更有说服力的,大概是他正轻车熟路地引清轩走出围城,像是在走自家的路。
“您真是太子?太子听雨?”清轩边问,边跟着白衣男子走下金翠楼台,转上一道廊桥,“可您不是已经…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事以后再讲。简要说…沈家的事因我而起。”听雨有些歉然,边带路边道,“我这条命是沈剑师换来的,所以我必须找到你们。”
廊桥尽头又遇见些残余的追兵,听雨叮嘱清轩道,“拿好剑。”
“什么?”
“我不会武功,拜托你了。”听雨声音倒是无惧。
“那您是怎么进来的?”说话间解决最后的追兵自然不在清轩话下,只是…他看着白衣男子腰间别的折扇——质地甚好,纹饰独特,清轩原以为这是破阵所用。
“我碰巧在书中读到破此阵的方法——不需要武功,可我没有内力,阵外没法传话给你,写了破阵法的字条也没法,只有亲自进来了。”听雨走过倒下的几人,指向墙檐一处——这正是清轩来时的路,房檐上垂着一片失魂落魄的莎草纸——雨水都浸透了。
清轩嘴角抽了抽。
那上面的内容是:“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所以,秋千便是破阵之处。”
他们终于走回到酒馆,清轩一剑挑落秋千索,夜雨和宫城都如旧梦散去。
日光倾城,原来还在正午,听雨和清轩走在南淮城的巷子里,有吆喝声渐渐挨近。还是进城时那条路,还是那个卖烤饼的老伯,把一双油汪汪的手拢在襟布里。
“年轻人,烤饼好吃吗?”老人笑望着清轩,褶皱堆在颊边。
想起了什么,清轩忙从衣袋翻出一点碎银递到老人手里。
“哎,好孩子,好孩子…”老人油汪汪的手握住清轩不松,听雨疑惑地看到清轩有些异样地蹲伏下身。
“好孩子,不要你钱,用这烤饼换你《》怎么样?”老人的声音不再喑哑。
“哥!”一声清脆的呼声,一柄断剑横来老人颈边。
随后,往逝、煜茗也掣马而至。
“怎么了?刚才…”清思四下打量,方才明明见一老人在这儿,自己还以剑相对,一晃神,却只有木车、生着火的灶、听雨和受了内伤的清轩。
“你回来了,没事就好。”清轩勉自撑墙而立。
“哥,我错了。”清思丢下断剑去扶,倔强的一双柳眉垂下去。
“这伤!”往逝下马来试运内力相解,不晌却只得和煜茗对视摇头。
“这伤,逍遥医士能解。”一直在旁看着几人的听雨却开口道,见清思凝眉有些疑虑地盯着自己,忙解释道:“方才没来得及细说,不知你们有没有听沈剑师提到过文心雕龙这个人?我能找到找你们也多亏了沈剑师的故交文心先生——他托我把这封信带给你们。”说着,递上一封信笺:“逍遥医士,人现在先生那里。”
“故交?”清思念忆着父亲曾讲过的旧事,接过信件拆开,心头一热,倔强的一双柳眉下隐有泪光……黯岚山的即墨镇——不正是父亲的故乡么?这境况下仍有故人相认,而且是那么遥久的故交,泛旧的信笺上遒劲有力的墨书正像苍白的永夜里跳动不灭的一丝火光……
日光这次是真的接近暮色了,往逝携着断剑同煜茗目送清轩、清思与听雨踏上归程。至于他们,离开前,听雨说黯岚山北麓有个人能铸好往逝的剑。离开前,清轩也郑重允诺伤愈后一定重逢,代清思还付这断剑的恩义。
之后,或许会是殊途同归吧。
十一、剑无义
中州,黯岚山,即墨镇。
文心雕龙将一把纹饰殊异的折扇收起,对着急急跑来的双髻女孩作了个“嘘”的手势,他倚着乌色围栏,望台下的清轩、清思兄妹习剑,半晌叹道,“真是百年如一日啊。”当年,沈越就是在这旷心院练起一招一式。
“先生,到底有没有《》啊!”双髻女孩望一眼台下,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
“你说呢?”文心雕龙微笑,把扇子轻轻敲了下女孩贴着花钿的额头。
“哎呦!到底有没有啊!告诉我嘛——”女孩向后跳开一步,有些发急地撅着嘴,自顾自嘀咕,“问他们兄妹俩都说不知道…可是如果真没,哪里来的传言?先生你和沈剑师交情那么好…《》一定是托付给你了,该不会——该不会在你藏书楼吧!我找找去——”女孩作势就要转身。
“回来,好好看着。”文心先生被女孩乱珠似的一连串给逗笑了,指指台下,“看那儿。”
“一定是托付给你了的。”女孩嘀咕着,渐渐被台下两人的动作吸引。
晴空之下,有风徐来。
女孩突然兴奋地扯起文心先生衣袖:
“看呀!剑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