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婆娑竹影
戏台只在方正之间,演尽百年沧桑,千年巨变。
英雄美人的故事,尽在戏子的投足眨眼间。
后台已备,将军婵娟,五彩油面。
焚香祭过了祖师爷,红幔拉开。
鼓打密锣,英雄翅翎登场。
众将来战,方天化戟游走如龙,挑落千军万马。
英雄凯旋,解甲轻袍。
一声“嘤咛”过后,美人莲步相迎。
水袖儿甩作流云,凤眼儿灵动妩媚。
勇敌万将的英雄,在她的裙摆下,像一只被驯服了的老虎。
英雄难过美人关,一曲吕布戏貂蝉,再现绝色佳人,收服盖世英雄。
嗓儿细润,引来百鸟合鸣。
美人羞美,红霞润腮,半遮娇面,徐徐而去。
貂蝉婉转后台时,场下已看呆了的人,齐齐爆出一声喝彩。
掌声雷动,金银珠宝被抛落满台。
红幔徐徐闭合,看官迟迟不散。
众人齐呼万秋露,终唤佳人复始还。
谢过了九次幕,依然赏钱如雨。
铜板碎银砸在身上,秋美只能忍耐,还要笑得妩媚。
每次到了谢赏的时候,看着台下一张张兴奋的脸,秋美都觉得自己像一只被耍的猴子。
细心装扮,立在台上,似乎受人宠爱。
卸下台后呢?
连丫鬟都知道,他只是富贵人家的玩艺儿,如猫儿鸟儿一样。
除了赐下丰厚的赏钱,李员外还摆了酒席。
他放出豪言,今天要一代名伶万秋露,与每位宾朋友都喝上一杯。
这是多么难得的机遇,谁肯错过?
看这副阵势,至少也能聚上二十桌。
秋美想拒绝,却不能。
班主苦苦哀求:“秋美,李员外说,喝一杯酒,赏一块银。”
秋美低头不语,班主几乎下跪:“秋美,赏银是小事,咱们可砸不起招牌。”
“我是你的招牌吗?”秋美轻问,淡淡苦涩。
“秋美,你红到这个份儿上,已经是全天下伶人的招牌了。”
“原来我这么重要。”蹙眉低声自嘲,秋美扬笑反问:“如果喝死了我,你该立谁做招牌?”
“秋美。”班主一声苦叹,目光溢出心痛:“如果能散,我早就将班子散了,咱们宁可挑粪种菜,也不吃这碗伺候人的饭!”
这句话,秋美已经不知道听过了多少遍。
不等班主继续说,秋美接言:“可是,师兄们捧红了我,他们家中都有老小需要供养,我不该撒手不管。”
“秋美……”
欲说之时,秋美笑谈:“再可是,我已经红了,也不知道能红多长时间,如果不趁现在挣下家当,也许会老无所依。”
班主苦叹,寡言无词。
“还可是,我若渐渐衰败,自会淡出伶界,虽然被人取代之日,必会沦为笑柄,总算能得善终。”怜音楚楚,说着无情:“若今日当红而退,会成为伶界专奇,不免遭人嫉恨,也许死于非命。”
轻声之下,说低了班主的头,只余苦叹。
“秋露自知,班主一片苦心,都是为了我好。”明波流转,红唇扬笑:“秋露若喝死了,只怨秋露命短,不会记恨任何人。”
轻解腰束,正要卸去头饰时,听到班主为难的两声:“秋美,李员外要你,要你,要你带妆饮酒。”
听到此言,秋美愣住双手,徐徐久久一声笑,婉转起身:“也许是大家觉得我扮女人很美,我也觉得我很美,班主,你觉得呢?”
“我们拆不起台的一场戏,还有城府总兵纪大人的外宅。”班主咬紧牙关,痛下决心:“唱过这一场,不管我得罪多少人,咱们都拆台子离开这里。”
他说得好容易。
能请得起万秋露到宅子里唱戏的人家,哪个又是一个戏班班主能得罪的起的吗?
“谢班主。”秋美挤出润甜的伶音,手挽兰花,施了一个旦礼,继续念着戏词板眼:“今夜妾身,伶音彩妆,不醉不回。”
他的声音依然娇美,丝丝甜腻。
在班主听来,却如哭如泣,说不尽芳华的凄苦。
星月初上,酒香菜美。
戏班子里的其他人也得了赏酒,是和李员外府上的下人在偏院里一起用饭。
正院之中,一个粉妆名伶正被众人纠缠。
他一身貂蝉的装扮,悸动了多少痴心妄想。
一杯接一杯,喝到妆容迷醉。
还要忍受不知从哪里伸来的咸手。
腰上一下,腿上一抹。
能亲手摸摸貂蝉,谁肯错过机会?
莲步已凌乱,红妆强欢颜。
班主与师兄们趴在墙头,明明看到秋美受此屈辱,却只能强忍怒气,无人敢应声。
不是为了挣下赏钱,而是因为李员外的亲哥哥,就是本城城府大人。
今天李员外摆下这么大的场面,就是给城府大人新纳的四妾庆生。
四妾生得花容月貌,又撒了一手好娇,深得城府大人的宠爱。
这种场子,谁敢砸?
只能眼睁睁看着秋美任恶心人占尽便宜,还要强颜欢笑,掩面痛饮。
再喝几十杯,秋美足下无根,头热如火炙。
强强推去宾客的手,秋美苦作笑颜,甩了两朵水袖花,飘香而去。
身形婀娜,渐入月色,又看痴了众人。
李员外的府阺很大,逃出酒熏地,遇到假山林。
绕过假山,有婆娑竹影。
穿过竹影,有荷塘小桥。
步入桥上,木板留香,秋美再也不能忍耐,扶住桥栏,俯下身子。
言不尽烈酒滋味,吐不出半生凄哀。
正在不能呼吸时,突闻脚步匆匆,有人近前,关切轻问:“姑娘,你没事吧?”
呵,男人的声音。
他叫我姑娘,我吐得这么惨,已经出戏了,不再是貂蝉了,他还要追上来看我的笑话。
既然我注定是富贵人的猫儿鸟儿,就索性哄他们开心到底。
婉转回身,身姿妩媚,伶音细润:“大人,莫要看妾身笑话,莫要看妾身笑话啊。”
听到姑娘用戏腔回话,男人微微一愣,随即会心轻笑:“你是今夜的貂蝉?”
他明知故问,何必呢?
秋美颔首,以袖遮面,试图挡住嘴中酸苦。
男人掏出随身巾帕,递到秋美眼下:“姑娘如不嫌弃,可用在下的巾帕。”
将巾帕接在手中,轻轻拭唇。
胭脂染色,抹花了彩妆,秋美低叹:“我是伶人,但我不是姑娘。”
听到秋美的本尊声色,男人更愣,低声吟赞:“粉妆娇面红酥手,谁想婵娟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