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秋千(二合一)
千秋节这一日,红药得了太后娘娘亲自点名,在刘氏并常氏的带领下,进宫领宴。
离开皇城不过月余,而今故地重游,红药却恍若隔世。
旧时亭台、曾经殿宇,依然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似是几生几世皆不曾变过,然而,那其间来去的,却皆是陌生的脸孔。
她识得的那些人,都不在了。
当年,福、禄、寿、喜、红、芳这六个辈儿的宫人,充盈着整座皇城,走到哪里都能瞧见,更遑论那些在宫里一呆就是几十年的太监内侍了。
可在今年初,他们都与红药一样被遣出了宫,即便偶尔有那么几个留下的,也多半去了浣衣局、惜薪司等处当苦差,莫说东西六宫了,便连内皇城都进不去。
倒是有更为年老的宫人,从外皇城抽调进来,暂代管事之职,只待辽北新来的宫婢摸熟门道,再调回原处。
怀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红药随在刘氏并常氏身后,来到了广华殿。
太后娘娘的寿宴,便在此处举行。
跨进殿门时,红药一眼便瞧见了诚王。
诚王瘦了。
那张肥圆的脸,眼下竟稍稍显出了几分轮廓,就连眼睛好似也变大了那么一丝丝。
当然,大了一丝丝的小眼睛,也仍旧是小眼睛,若不使劲儿瞪圆了,你甚至都找不到那黑眼珠在哪儿。
而瘦了的诚王,瞧来也依旧是一脸憨态,弯眉笑眼地坐在那里,如一尊弥勒,随时都能普渡众生。
借着向太后娘娘行礼之机,红药乍着胆子,悄悄向诚王身后睇了一眼。
诚王妃并几名妾侍皆端坐着,湘妃并不在其中。
也不知她是否真如红药猜测的那样,在这一世改变了命运的轨迹,又或者是她此时尚在封地,未曾随行进京?
这念头在红药心头转了转,便也丢开了。
目今最要紧之事,还是安安生生、稳稳妥妥地将这寿宴的过场走完,至于旁的,她委实没那个心力顾及。
幸运的是,今日宴中宾客虽多,作为主人的皇族,却只来了三位,分别是寿星太后娘娘,并帝后二人。
这倒非是诸嫔妃没那个资格给太后娘娘贺寿,而是她们与三位公主皆另设筵席,于偏殿就座,两下里也不过隔了一道宫门罢了。
一见这安排,红药立时便知,这定是太后娘娘之意。
她老人家想是怕了那五花八门的熏香,遂将嫔妃都给调拨开了。
当然,这其中未尝没有别的意思。
红药记得清楚,去岁冬至夜宴那晚,皇后娘娘险遭算计,这才过去没两个月,太后娘娘着紧些,再正常不过。
看着周皇后高高隆起的腹部,红药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推断。
诸嫔妃的缺席,并未令太后娘娘的寿宴失色。正相反,整场宫宴进退有度、喜乐适中,委实比红药两辈子见过的宫宴清静了百倍。
唯有一样令人憾然,便是席间饭菜略差了些滋味,不咸不淡、不鲜不甜,自然亦是无功无过,完全比不上徐玠鼓捣出来的那些美食。
所幸红药向来胃口甚佳,倒也没饿着自个儿,还吃得挺饱。
待宴罢,太后娘娘当先起身,帝后二人次之,众臣携家眷随后,一群人便浩浩荡荡离开了广华殿。
接下来要去水音阁听戏,周皇后因孕中多有不便,自是提前告退。
至于建昭帝并一众大臣,亦不过在水音阁略坐了坐,便在天子的率领下,齐齐退席。
据说,陛下要在金光亭搞曲水流觞,还要坐船游玉带河赏桃花,顺带着再去下游猎圃打个兔子什么的。
总之,皆是些男人家喜欢的游乐。
至于女客,除了去后园赏花,便只能老老实实坐着听戏。
红药约莫是其中最老实的一个,扎在凳子上便没挪过窝儿,纵使有相熟的姑娘邀约游园,她也摇头婉拒。
水音阁后园素以风物优美而著称,园中遍植奇花异草,仅是花林便有两处,更有清溪一带、亭台几座、假山幽径无数,比之最大的西苑也没小多少。
仅就红药所知,发生在后园的各种故事或事故,没有十件也有九件。
这么大一座园子,又正逢着如此大宴,若说里头没藏着个把牛鬼蛇神,那是绝不可能的。
是故,红药情愿听戏打盹儿,也断不会往那麻烦堆里凑。
“好孩子,真真教为娘省心。”见红药端端正正坐得笔直,两眼只盯着戏台子,动都不带动一下的,刘氏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有了章兰心这个前车之鉴,刘氏愈发深刻地体会到,女孩子最要紧还是心胸与品性,至于容貌、脾气、学识等等,反倒在其次。
便如章兰心,若她能放开心胸,不去钻那个牛角尖,她的路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须知人生在世,最难得“放过”二字。
放过旁人,也放过自己。
个中滋味,也唯有那徐五郎所说的“难得糊涂”,方可抵得过了。
而换个角度看,难得糊涂,不也是一种“放过”么?
惜乎章兰心不懂这个道理,分明握得一手好牌,却昏招频出,最终得此收梢,想来亦使人唏嘘。
而与她相反的例子,则是红药。
方才刘氏分明瞧见,那几个被红药婉拒的侯门贵女,泰半面色不虞,有一个脾气急的,还瞪了红药一眼,显是觉着这西贝货的国公府姑娘,有点儿不识抬举。
可红药呢,根本就没把这当回事,戏照瞧、零嘴儿照吃……嗯,吃得稍稍有点多。
总之,这孩子心是真宽。
“要说呢,便去逛逛也没什么,人多就成。”常氏此时说道,因帕子掩了口,声音也就只座中三人能听见。
红药正吃着紫藤花糕呢,此时闻言,笑得一脸明灿:“大嫂嫂说的是,只是这戏很好看啊,我舍不得走。”
常氏笑眯眯地望她一眼。
你舍不得的是零嘴儿吧。
“来,喝口茶,这点心有点儿干。”刘氏柔声说道,将茶盏推去红药手边。
红药忙起身接了,复又坐下,笑道:“这茶也好喝,我更舍不得走啦。”
刘氏与常氏闻言,尽皆笑起来。
正说笑间,忽见一个穿宝蓝袍子的太监走了过来,躬腰道:“太后娘娘请顾姑娘前头说话去。”
座中三人定睛看去,认出来人乃是仁寿宫新提上来的大管事,名叫赵宸恩。
数日前,他曾来过国公府,宣读了太后娘娘的懿旨,红药这才有幸进宫领宴。
一见是他,刘氏等人尽皆离了座,刘氏当先笑着招呼:“赵公公,咱们又见面了。”
这赵宸恩乃是辽北农人出身,生得浓眉大眼地,相貌十分淳朴,此时闻言,他习惯性地抓抓头,忽又觉出失仪,忙咳嗽一声,拢袖道:“俺……咱家瞧着夫人的气色是越发地好了。”
这话他说得颇为生疏,显是还未习惯宫里那套作派,所幸也没人会挑他的眼。
刘氏笑而不语,旁边的江妈妈已然悄无声息地上前,将个红封递了过去。
赵宸恩笑得见牙不见眼,伸手接了,口中迸出耳语般的话语:“是三殿下想见顾姑娘。”
聪明人。
座中三人同时生出如上的念头。
甭管客套话熟练与否,听话听音这一节,赵宸恩算是修炼到家了。
别过刘氏并常氏,红药跟在赵宸恩身后,去到太后娘娘宝座跟前。
果然,太后娘娘只略问了她两句,便招手唤来三公主,笑道:“好啦,这人呢,皇祖母已经给你叫来了,那秋千架也都弄好了,现下总该叫皇祖母好生瞧个戏了罢?”
三公主羞得脸通红,小手来回捏着衣角,声若蚊蚋地道:“那……那欢欢就出去了喔。”
“去吧,可把我们欢欢憋坏了呢。”李太后摇头笑道,又转向红药叮嘱:“好生陪着三殿下,这孩子可念叨你好几天了。”
“皇祖母——”三公主扭着身子不依,偏又害羞得不行,小脑袋都快埋到胸口了。
太后娘娘怜爱地抚了抚她的发顶,柔声道:“好,好,我不说了,欢欢去玩儿罢。”
三公主糯声应是,迈步走到红药身前,仰起头,也不说话,大大的眼睛里却溢满了欢喜。
红药也微笑起来。
这些日子,她也常念着这曾经的小主子。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在无数意味不明的视线中,离开了水音阁。
方一跨出院门,一只暖暖的小手便探进了红药掌中,随后便是三公主糯糯的语声:“红药嬷嬷、红药嬷嬷,那个秋千可大了呢,有那么、那么大。”
离开了长辈,三公主立时变回小孩子,已是迫不及待地献起宝来,一面说话,一面还比拿手比划。
红药便笑:“那多好啊,秋千顶好玩儿了。”
三公主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嗯,好玩儿,比放风筝好玩儿多了。”
说着又似有些泄气,肩膀向下一塌:“就是皇祖母不让多玩儿,每旬只能玩儿一次。”
不过,她很快又高兴起来,脸上绽出笑容:“今天可以多玩一会儿的。”
一面说话,一面回头去瞧跟来的赵宸恩。
方才出门前,太后娘娘将他也遣来服侍,可见对三公主的疼爱。
赵宸恩见状,忙陪笑道:“太后娘娘才交代过奴才,三殿下今天可以多玩小半刻。”
三公主立时欢呼一声,拉着红药便往前走,口中不停催促:“快一点,快一点。”
那秋千架便在后园东角,太后娘娘已经提前叫人设好了帷幕,不令闲杂人等过去,周遭更有专人守着。
而即便如此,红药还是有些提心吊胆地。
前世时,她可是亲眼见过一名嫔妃从高高的秋千上摔落、险些致残的惨事的。
是故,到地方之后,红药立时叫人找来一架长梯,她拿着放大镜爬上去,一寸一寸将绳索与架梁细查了一遍,以确保其稳妥。
其后,她又叫来几个力大的太监,对着那秋千架子就是一通推拉,以验其结实程度。
待到再三确定诸处无误之后,红药这才请三公主坐上秋千,慢慢地推着她玩儿。
而此时,三公主的注意力,已然尽皆被那个放大镜给引了去。
她一手拿着这古怪东西,一手扶着秋千索,也顾不得红药故意放缓的动作,只好奇地将这东西对着一切能看之物猛瞧,口中不时发出一声惊叹。
看着她欢喜的小脸,红药心下微松。
放大镜可比秋千安全多了。
说起来,这还是徐玠赠予红药的,咳咳,不是聘礼,就是拿来给她玩儿的。
红药先还不知其价值几何,直到前几日定安侯府花宴,某贵女拿出放大镜显摆,并引来众女围观,红药才知,此物金贵,梅氏百货只做出了十来个,有钱也买不到。
而徐玠送给红药的,却是一整匣子。
红药据此得出一个结论:刘瘸子富得流油。
可把她给高兴坏了。
未来夫君年少多金、体健貌美,她能不乐呵么?
而今日她将放大镜带在身上,便是存了进献之意。
三公主待她极好,从前的她无以为报,如今财大气粗,回报一二亦是份属应当。
她原想想,若此番见不着三公主,便在离宫前将此物转交赵宸恩,请他代为献给三公主。
如今看来,这一步却是省了。
陪着三公主玩了会秋千,眼见得时辰不早,一行人便自回转。
此际,太阳已然不见了,薄薄的云絮遮蔽天空,东风转疾,吹得乱红遍地,却是从远处那片桃花林里飘来的。
因怕落雨淋着三公主,赵宸恩催促众人加快脚步,匆匆转出了小径。
便在此时,前头忽然走来一个人。
那是个头发灰白的老宫人,青衣黛裙,观其服色,似是个不大不小的管事
见了前方三公主鸾驾,那老宫人脚步一顿,旋即便想回头,似是要退回原路。
赵宸恩早便瞧见了她,提声喝道:“什么人?还不过来见过三殿下。”
那老宫人闻言,忙止住身形,迟疑了一息,便碎步走了过来,伏地道:“奴婢是景仁宫的,不敢惊了三殿下的驾。奴婢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