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疑是佳人来2
先前那个胡服男子对观音婢道,“姑娘,你自寻死路,这便怪不得我们了。”见李建成木头桩子一般一言不发,其实观音婢也有些后悔,自己又不是吃饱了撑的,为什么要来插手李建成的事儿?尤其对方还是一副喜闻乐见的模样。
观音婢认命的瞧着将自己围起来的人,也不准备反抗,因为任何明知不自量力的反抗都是白费力气,是以观音婢觉得,此次逃生需要靠智取。她不知李建成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她只知道李建成从一开始便很配合胡服男子。
观音婢被扔在马车上的时候还在想,眼下当真是世风日下,怎么这些人出门都随身带着绳子的?说将人捆了便捆了,虽说是个活结,但也真是太过任性,而且他们将自己扔上车的动作也太粗暴了,生生将她的冥罗给用成了盖头。
李建成也被捆了扔在她身边,少顷,叹息般道:“没想到竟然是你。”观音婢心中一阵冷笑,身下马车已由初始的平稳变得颠簸,想必此时两人早已被运出城外,难不成此情此景会让人产生很强烈的叙旧欲望?观音婢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你可认得这伙人是什么人?”李建成很是实在回:“并不知。”观音婢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忍了半晌没忍住,还是长叹了口气。
李建成问:“我与窦建德的话,你都听到了吧?”观音婢还是沉默,决心以不变应万变,与李建成打交道太累,稍有不慎说错一个字便会将自己推至万劫不复之地。
李建成或许是觉得自己今日必死无疑了,话格外的多,一路上他都在自言自语:“今日凶多吉少,没想到最后陪在我身边的是你。”观音婢听到这便有些忍不下去了,她道:“今日或许是你的末日,但未必是我的。”话落之后,观音婢又觉得自己还是太过天真,李建成这十有八九又是在激怒自己,而后逼自己想办法化险为夷,观音婢瞪了李建成一眼,即便他不开口,自己也是要想方设法逃出去的。车厢眼下被锁,当务之急是要让那伙人将车门打开。观音婢双手被反绑身后,道路有有些颠簸,她试着平衡身体,缓缓站起来后,开始敲车厢:“诸位大哥,我肚子不舒服。”观音婢认准对方并不是无礼之辈,便想着先礼后兵。
车厢外赶车的众人原本便安静,经观音婢这么一敲,更是鸦雀无声,少顷,有一道嗓音回:“姑娘你再忍一忍吧。”观音婢得寸进尺:“诸位大哥,我肚子当真不舒服。”又是一阵沉默后,马车停了下来,车厢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开锁声,继而刺眼的光线照进黑暗中,观音婢眼睛霎时便淌出了几滴泪水。她颤巍巍的从车厢里跳了下去,视线所及处皆为荒地,因为近日的旱灾,地面已龟裂成一块一块。
观音婢锁着双眉:“这……”胡服男子借着关车门的动作来掩饰自己面上的尴尬,伸手胡乱朝远处一指:“这附近几里全是如此,你随意找个地方吧。”观音婢突然有些不忍心伤害这些面冷心热之人,她将快要滑出袖袋的针包又向上收了收,道:“大哥,您看我这手……”男子一愣,继而红着脸将她松绑。观音婢朝他行了一礼,假意揉了揉白净纤细的手腕,见男子似是不防,便借着揉捏的动作从针包里抽出根针,趁男子不备,点入对方膻中穴,而后又快速上前一步,封了其颈后的哑门穴,但见男子神情一震,身子轰然倒地,而后便不醒人事。观音婢打开车厢,将李建成连拖带拽的拉了下来,不料李建成落地时重心不稳,导致脸先着地,没忍住哼了一声,登时引起了车前两人的注意。
脚步声由前至后,观音婢闻声直接将李建成甩到躺在地上的男子身上,喊道:“公子小心。”而后快速解开绑着李建成的绳子。
两人赶来时,正见李建成压在自己同伴身上,而同伴似乎已经晕迷过去,不禁大怒:“早知如此,方才便该将你这狼子野心之辈杀了。”观音婢强迫自己做出一副惊恐模样,躲在一边瑟瑟发抖,深觉这是一个套话的好机会,便怒喝:“你们胡说!谁不知道我们公子是个乐善好施的大善人,你们血口喷人!”李建成似笑非笑得瞟了观音婢一眼,仍是安安静静的坐在地上不出声。
胡服男子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李建成是大善人?他既然是大善人又为何千方百计找上我们窦大人?”观音婢替李建成辩解:“那是因为我们公子不忍心瞧窦大人这般将才误入歧途。”胡服男子笑得更开怀了:“当真是一个忠心耿耿的丫鬟,他李建成若不是抱着龌龊心思,他怎么会正眼瞧我们一眼?窦大人心存大义,若非担心李建成动摇大人的心思,我们哥几个也不必将你们赶尽杀绝,怪只怪你的主人野心勃勃,死了之后你便找他还债吧,我们窦大人并不知此事。”观音婢算是摸清了对方的来路,大约是窦建德麾下的几位得力干将,生怕他们的首领被李建成妖言迷惑,坏了他们的千秋大业,这便斩草除根来了,由此说来,李建成当真是红颜祸水啊。观音婢想着,幽幽瞧了李建成一眼。李建成略挑双眉,瞧起来有些无辜。
“与你们多说无益,上路吧。”那人话落举刀便砍,但说起来他还算厚道,刀是奔着李建成去的。
李建成早有防备,见其抬手后便就地一滚,但见那把寒气逼人的刀刀头直陷地面,观音婢趁那人拔刀,慌乱中几乎将一整根针逼入对方膻中穴内。三个人倒下了两个,观音婢为自己捏了把汗,幸好夏季的衣裳只有薄薄一层料子,不然即便是铁杵般的绣花针怕是也难插入对方体内。
李建成迅速从地上撑起,身形如闪电,长腿一勾,将那人放倒在地,而后从地上拎起长刀,刀面一横,卷起一阵寒风,利刃直逼对方。观音婢见李建成眼如寒潭,这是起了杀心,忙道:“住手!”李建成未有收刀之意,观音婢情急之下挥针刺向李建成上臂骨下面末端,与尺桡二骨上面一端结合之中间,李建成只觉整条手臂一麻,刀便落在了脚前。
“你要杀人灭口?”观音婢冷冷瞧了李建成一眼:“于情于理这人也不该你来杀。”李建成良久后展颜一笑,也并未因此恼怒:“几年未见,老七也成大姑娘了。”观音婢还未接话,忽见李建成神情一变,下一瞬整个人朝自己扑了过来,观音婢只觉眼前一花,等反应过来后自己已躺在地上,有温热的液体滴在她的脸上,她定眼一瞧,见李建成肩窝处插着那柄长刀,而始作俑者撇下两个同伴,早已不知所踪。
观音婢愣了一瞬,忙将李建成从身上扶起,而后从裙摆下撕下一条布条,先为李建成止了血。
“快,我扶你上车。”李建成长得高,观音婢虽也不矮,但女子力气总是大不过男子,扶着李建成时便略显吃力。
观音婢没赶过车,对于赶车这件事的印象只局限于当年唐国公李渊过寿时随着李世民进宫那回。她回忆着当时车夫的模样,一抽马臀,催动马车前进。李建成在车厢内又是被颠又是被晃,有些头晕想吐,便也挣扎着走了出来。
“你不要命了?”见李建成在自己身边坐下,面上因失血过多显得有些苍白,观音婢语气不禁冷了下来。
“你现下在哪住?”李建成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观音婢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意避开话题:“你进去吧,别受风了。”李建成:“你现下在哪住?”观音婢被他气得心翻了个个儿,见他一副不问出来便不罢休的模样,又想到他是为救自己受的伤,心肠便又软了下来,犹豫过后,还是将自己落脚的地方告诉了他。
李建成点头,语气疲乏:“那便去那吧,我不想回军府。”说完便晕了过去。
另一边,李世民正在屋中吃着饭,忽闻外面传来叩门声,又是虎子的声音,只不过语气有些焦灼:“将军,大门口有人在闹事呢。”李世民一听,暗觉奇怪,上面还有大将军在,有人闹事也找不到他头上来,正要让虎子去找大将军,便听他道:“是女大夫的叔叔,说朝你要人来了,现下正在门口吵着呢。”李世民闻言,起身走到门口:“女大夫的叔叔?她早就走了,我去哪给他找人?”话虽是如此说,但李世民还是随虎子去了一趟门口。
云父正坐在地上紧紧抱着门口守卫的腿:“我要见抚军将军,我侄女就是被抚军将军带走的。”在他身旁,云茶的母亲神色带怯,狠狠掐着云父的腿,低声咒骂:“你不要命了?还不起来!为了个无亲无故的姑娘,你是要搭上你的老命啊?”云父对云母素来百依百顺,连重话都不曾说过一句,但此时云母这一番话却是激怒了他,他猛地回头瞪云茶的母亲:“你这说的还是人话么?那姑娘与云茶年纪相当,一人乘车从洛阳到了这柳城郡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你这素未谋面的老太婆?人家为你瞧病可曾要过你一文钱?做人不能丧了良心啊,你要是怕你就走,我今日非要将人要回来。”门口守卫见云父蛮不讲理,自己又被他紧紧掐着大腿,想动也动不了,立时怒上心头,举起长枪便要朝云父背上敲,甫一抬手,忽觉虎口一震,长枪脱手而出,插入脚边地面,尾部尚有余颤,侍卫以为是同伴多管闲事,捂着手回头正要骂一声娘,却见李世民收了鞭子,寒着张脸由远处走来。侍卫紧紧将未出口的脏话给捂了回去,忙朝李世民行礼。
“怎么回事?”李世民问道。
云父见抚军将军出来,先前的愤怒气焰登时熄灭了不少,底气也有些不足,他强撑着惧意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拍身上的灰,对李世民道:“我侄女人呢?她今日是跟着你走的。”云母见自家夫君对抚军将军竟如此不敬,当下两股战战,身子一歪便跌倒在地,接连磕了好几个头求李世民恕罪。
门口被云茶双亲闹得乌烟瘴气,过往的行人不敢明目张胆的驻足看热闹,只能在军府前来来回回的走了好几趟。
李世民道:“她早就走了,怎么?她没回去?”云父早已认定观音婢是被抚军将军扣下了,自然是不信李世民的话,他道:“我侄女从洛阳来,在这地方根本就不认识其他人,若是她早就离开了军府,怎么会一直不见人影?”听到“洛阳”二字,李世民心中“咯噔”了一声,虽有些事一早便有所察觉,但当知道确凿证据时,他情绪还是有些激动。
云父见李世民兀自发愣,恨恨瞪着他:“将军今日若不将人交出来,我便不走了。”说着便往地上一趟:“你们有本事便打死我吧。”李世民有些头疼。
虎子知道观音婢一早便离开了,见云父撒泼耍赖,也想上去捶几拳,不料被李世民制止。
李世民顶着众人看热闹的视线,弯腰将云父扶了起来,见对方极不配合,手上便使了些力气,云父使劲坠着身子要往地上躺,无奈力气不及李世民,最后只好气咻咻站了起来。
“我现下便去找她,你们二位先回去。”李世民语气平缓,不怒而威。
云父还要说话,云母急忙捂住他的嘴,在他耳边咬牙切齿道:“老头子你莫要再闹,你没瞧抚军将军有些不高兴了么?他既然说要去找人了,想必人确实没在这,不如我们先回去等着,若他找不着我们再来,你想想,你现下惹恼了他有什么好果子吃?家里还有几个小的指着我们吃饭呢。”云父眼睛充血,额角青筋暴凸,已是气极之象,但转念一想,家中确实还有儿女等着他去养活,这便只能暂时作罢,对李世民道:“那老头子便先回去,若一会我侄女还未回来,老头子还要来。”李世民挑眉:“好。”李世民担心人多不好行事,此行只带了虎子。云茶的父亲说之前有客再来的小二给他们送过饭菜,是以两人先去了客再来。
见李世民来了,掌柜的带着小二亲自出来迎接:“将军要吃点什么?全部免费。”李世民笑了笑:“我今日来是有事要问,老板可否借一步说话?”抚军将军要问话,借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拒绝,忙点头哈腰与李世民去到一边交谈。
李世民:“今日是哪位伙计去再回首送了饭菜?”掌柜的一边掏出帕子拭汗一边命人将店中小二如数叫过来。
一翻询问之后,今日接待了观音婢的小二强子哆哆嗦嗦站了出来,带着一脸哭相:“启禀将军,是小的去送的,但是小的可没在那饭菜中做手脚啊,小的,小的就是偷吃了一块排骨啊。”掌柜的拭汗动作一顿,眼睛瞬时瞪得有如铜铃般大,也快哭了出来:“草民斗胆向将军问一句:“这,这是出了人命了么?”虎子搔了搔头:“我说你们这些做买卖的,脑袋被油壶灌了么?我们将军何时说过出人命了?”掌柜的一想,好像也是这么回事,遂没好气的瞪了强子一眼,低声喝道:“少在将军面前丢人,等一会再收拾你。”强子被吓得嘴唇发青,半晌不敢言语,李世民只得遣退众人,单独与他说话,最后强子颤颤巍巍道出了观音婢最后是跟着一个男子走的的事。李世民又问了强子那男子的样貌,经强子那么一描述,他觉得那人好像是李建成,据手下人说,今日李建成与自己不欢而散后便出了军府,至今未归,想必是他甫一离府便来了客再来,想到观音婢与李建成极有可能在一处,李世民这肺便有些火辣辣的胀。
出门后,李世民与虎子沿着客再来门前的路往前走。大约是连年征战的缘故,在沙场上要发号施令,在军队中也要与众人商讨布防,要说的话太多也太累,是以李世民这些年若非战时也越发寡言起来。
虎子是前年被抓壮丁从军的,跟着李世民也有两整个年头,是以并不像旁人那般畏惧李世民,他见李世民不说话,便自言自语:“女大夫真是个好姑娘。”说完也没指望李世民能搭话,本想再继续说下去,不料李世民似笑非笑瞧了他一眼:“你们才认识多久?你便知道她是好姑娘了?”虎子揉了揉鼻子:“俺娘说的,顶骨圆满又眉清目秀的姑娘都差不了的,再说了,女大夫长的也好看,长的好看的都是好姑娘。”李世民扶额:“你看人的标准还真直白。”虎子点头:“俺娘不会骗俺。”说罢瞧了眼路边:“将军,我去问一问大家伙有没有瞧见女大夫。”两人分头沿街询问,最后倒是让两人问到了线索,有一位长年在此处卖茶叶蛋的大娘说,半个时辰前瞧见有两个天仙一样的人去了前面的胡同,而后胡同中驶出了一辆马车往城门去了,再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半个时辰不长也不短,城外路不好走,那伙人驾着马车怕是没有步行快,是以现下去追大约还能追上。
“虎子,你回去等我,若半个时辰我还未归,你便带人往城外去寻我。”虎子有些不放心:“将军,要不俺现下便回去叫人,届时万一遇上什么事,大家还能保护你。”知道虎子是真心实意的为自己着想,李世民发自内心感激他,他拍了拍虎子的肩膀:“好兄弟,就照我说的做。”李世民出城走了没多远,便见有一辆马车东倒西歪由远处驶来,车外面坐着一男一女,但因离得远,是以瞧不清具体面貌。李世民快步迎了过去,距离渐近,他见女子赶车的动作十分生硬,整个人几乎被甩下马车。他运气,足尖点地,整个人腾空而起,一脚踏上马头,而后身子凌空一转,稳稳坐在那女子身边。
观音婢赶车技术不行,一路还得分神去照顾半路爬出车厢凑热闹的李建成,早已被吓得魂不附体,一时瞧见李世民竟有些分辨不出人。
李世民接过缰绳,侧头去瞧观音婢,原本是想嘲讽她几句,但却在久别后清清楚楚瞧见她的样貌时,顿觉山河万物都安静了,耳边不再有烈烈风声,虫鸣鸟叫也化为虚无,甚至所有景象都消失不见,眼前只剩一个观音婢而已。
观音婢狼狈的抱着马臀,只觉得自己骨头架子都要被颠散了,这厢正默默祈祷自己可别被甩下马去被乱蹄踩死,惊觉身子向后一倾,她失重,本以为要摔到地上,下意识紧闭上眼,却不成想最后自己却跌入一个温暖且带着熟悉味道的怀抱。
有那么一瞬间,观音婢突然心安了。
马车逐渐平稳起来,观音婢也渐渐安定下来,她静静靠在那个怀抱中并未急着开口,少顷,听李世民略带无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若非我自己认出你来,你是不是不准备与我相认?”观音婢耳边传来李世民强有力的心跳,她想了想,也伸手回抱住他:“我……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李世民用下巴磕了一下她的头顶:“你我二人相认还需要什么时机?”观音婢自知理亏,想起自己若非是来为云茶的母亲瞧病,或许永远也不会来这柳城郡,心中不由有些内疚,也便没敢再开口狡辩,大约白熠说得也没错,她当真是一个负心又薄情的人吧。一想到白熠,观音婢记起一直梗在自己喉头的刺,遂挣开李世民的怀抱,坐直了身子定定盯着李世民瞧。
李世民觉得观音婢这视线有些不同寻常,心里不禁发毛:“你这么瞧着我作甚?”观音婢见李建成还躺在一边,也不知是不是还在昏迷着,觉得此时不是探讨这些事的时候,便将那些险些脱口而出的话给咽了回去,只道:“这事一会再与你说好了,现下的头等大事是要将李大哥的伤口处理了。”李世民这才将视线施舍给自家大哥,他见李建成肩头处受了伤,血迹已渗透出来些许,便皱了眉:“你们究竟遇到了什么人?”观音婢眨了两下眼:“这些也等日后再说吧。”观音婢直接将两人带回了再回首。云父此时正在前堂焦躁的踱着步子,见人回来了,忙迎了上去,仔细查看:“姑娘你没事吧?”云家老伯为自己带来的感动实在太多,而自己除去麻烦与担心,似乎什么都未回馈于他老人家,观音婢心中过意不去,安抚道:“伯父,我没事,只是我朋友方才在城外受了些伤,我先将他的伤口处理一下。”云父这才望向她身后的兄弟俩,视线在扫到李世民身上时,躲闪了一下,而后瑟缩着身子将路让开,并吩咐小刘去准备热水。
李世民将李建成背到了观音婢的屋中,见观音婢伸手要剥李建成的衣裳,不由蹙眉阻止:“你做什么?”观音婢抬头瞧李世民:“我自然是要给他疗伤。”李世民拦着不让:“疗伤便疗伤,你脱他衣服做什么?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随随便便去看别的男子的身子?”观音婢本觉得自己的职业是很神圣的,被李世民这么一打岔,她竟觉得自己有些猥琐,她瞪着李世民:“我这些年瞧病都是这么瞧的,前几日我给白熠瞧病不也是这么瞧的?”李世民闻言,双手攥成拳:“我回去便扒了白熠的皮。”观音婢:“……”李建成伤口的血时不时还会流出一些,若长久如此,李建成今日大约会死在她的床上,观音婢觉得自己欠李世民的太多,也不想朝他发火,只好无奈得瞧着他,开始柔声哄劝:“要不你将他的衣裳脱了,再将这帘子放下,我隔着帘子为他医治总可以了吧?”李世民自然清楚为医者治病救人,向来心无杂念,也不知自己在这无理取闹些什么,或许是气观音婢三年都未给自己来过一封书信,是以心中始终堵着口气,又或是她来了这柳城郡,却没有与他相认,若非今日他出城去寻人,两人正好遇上,说不定等观音婢回了洛阳,自己都再见不到她一面,思及此,他心中十分憋屈,总之李世民就是不想顺着观音婢的意。
观音婢拉了拉李世民的手臂:“李二哥,再这样李大哥可就有生命危险了。”李世民多年来行军打仗,什么样的伤都受过,他瞥了一眼李建成的伤口,不甚在意的撇了撇嘴:“这点伤要是能死人,我都死八百回了。”观音婢不愿从李世民口中听到“死”字,面色一冷:“李世民,你想好再说话。”这是两人相识几载以来,观音婢头一次指名道姓的叫他,虽然声量不大,但李世民还是觉得头皮一麻,他悻悻瞧了眼观音婢,口中敷衍道:“好好,我知道了。”观音婢瞪了他一眼:“那你还不让开?”李世民怕真的惹恼了眼前这位小祖宗,听话的让开了一步,而后道:“那就按方才说的做,我将他衣裳脱了,你隔着帘子为他瞧病吧。”观音婢:“……”在观音婢为李建成处理伤口的时候,李世民老老实实站在一边,观音婢手中动作未停,嘴里也没闲着,她状似不经意般问了句:“白熠还没醒酒么?”李世民点头:“我来时他还在睡着,今日你们说了什么?他怎么喝了那么多酒?”观音婢抬头打量了李世民一眼,见他神态自如,并不像是知道白熠是姑娘的事的样子,一直提着的心便也放下了些许: “大约是心情好吧。我瞧白熠为人不错,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李世民揉了揉脸:“都是几年前的事了,他是我们在突厥打仗时遇上的,那时军中正好也缺人,便将他带上了。”观音婢挑眉:“我瞧你们关系似乎很……不错。”他与白熠的关系自然是不错的。
当年突厥一战,隋军折冲郎将不听手下劝阻一意孤行,中了突厥的埋伏,三千人争先恐后冲进了人家的埋伏圈,被围在孤城之内。城中满目疮痍,被炸得少了半边的房子比比皆是,地上漆黑一片,破败的旌旗之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全是未寒的尸骨,有老的也有小的,一具具尸体或蜷缩或抱头藏于屋子的角落,使人不忍细瞧。彼时中原四处战乱不断,处处需要镇压,遂军备力量不够,李世民等人接到消息只能再率三千人前去应援,因人数少于对方一半还多,是以只能选择奇袭。
应援军兵分三路,李世民所率一部做为尖刀军,肩负艰巨的开团任务,他拟定好作战计划,决定一到地方便开战,打突厥个措手不及,遂吩咐手下众人路上定要保存体力,是以李世民一部并未急着赶路,三日后到达城外埋伏点时,众位军士仍旧是精神奕奕。
到城外的那日,天降大雨,闪电撕裂天际,雷声厉厉,照亮静静趴在泥泞之中的李世民一部,众位军士宛若勾魂厉鬼,任凭雨水将衣裳打湿仍岿然不动,众人目光坚毅,抱着必死的决心,发誓不抛弃、不放弃,拼死也要将同伴救出。
李世民趴在最前方,一瞬不瞬盯着前方突厥的营寨,他的身后是列祖列宗拼死打下的江山,是无数妻儿高堂日日于寺庙中的期盼,亦是誓死要捍卫家国的生死兄弟。
一架架弩炮静立于倾盆大雨中,静静瞄准尚在沉睡中的突厥,李世民缓缓抬手,弩炮缓缓抬起。
“放!”随着李世民一声令下,无数块巨石砸向突厥的帐篷,耳边一时间哀嚎不断。另两路援军瞧准时机,趁突厥人措手不及时策马而上,众人手中马槊与长刀左挥右刺,眼前不时闪过一阵寒光,温热的血液喷洒而出,溅了众人一头一脸,而后又被大雨极快冲刷开来。李世民带兵突袭,先前被围困于城中之人见是援军到,便打开城门,与援军里外夹击,经三日三夜的奋战,隋军六千将士几乎无伤亡。
突厥投降,浑身浴血的李世民稳坐马背之上,手持长刀,目光如炬,见突厥跪在自己脚前,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身子晃了晃,登时从马背上栽下。
李世民病了,高烧不退,隋军折冲郎将心中矛盾,一方面感激着李世民支援及时,救了自己一命,不放心将他扔下先走,另一方面又担心夜长梦多,若不及时将突厥叛军关入牢中他们再起事端。
李世民自然是知道折冲郎将的顾虑的,便坚持着要与众人一同赶路,但试了几次后,发现自己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最后只能放弃挣扎,待在附近的城中养病。折冲郎将特意告诉他,待病好了再归队。白熠便是这时候出现在李世民眼前的,他自告奋勇的留了下来照顾李世民的起居。
白熠话多,李世民话少,两人在一起时通常是白熠说,李世民听。白熠说他是洛阳人,他的父亲家世显赫,妻妾成群,他母亲是这些妻妾中身份最卑微的一个,是以他父亲对她母亲并不好,他母亲时常被其余夫人打骂,消息传到他父亲那,父亲也是充耳不闻,甚至有时撞见了那些人打骂他的母亲还要绕道走,生怕污了他的眼一般,因为母亲总被欺负,连带着他自己也不受欢迎,他的父亲不认他,自己长到十多岁,连个名字都没有,还是他母亲花钱请了个秀才给取的“熠”字,寓意他如天上的星子般,不畏黑暗,熠熠生辉。
白熠还说,他在家里没有一个朋友,连家中的下人都瞧不起他。
白熠说这些话的时候,面色平静,甚至还能扯出抹笑,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一般,这使李世民心中很不舒服。
日子慢慢的过,两个人也慢慢熟悉了起来。在白熠的悉心照料之下,李世民的身子骨很快痊愈,为了不耽误正事,两人于当晚便启程归队,在回去的路上,白熠怕李世民再次着凉,执意将自己身上能脱的衣服全脱给了李世民,自己被冻得嘴唇发青还跌声道无妨,最后却只能偷偷抱着个凉水壶,意欲从上面探取些温度。还有一次,两人于荒山中抄近路,李世民水壶中已没有了水,白熠的水壶中也只剩半壶水,白熠趁李世民未察觉自己没水了之时,调了两人的水壶,将水全都让给了李世民,直到他自己偷着吃雪解渴被李世民发现。
李世民是个别人为他付出一点,他便会觉得极为感动之人,是以自那时起,他便将白熠视为生死之交。
观音婢听罢李世民的话,为李建成包扎伤口的动作一顿,微微有些愣神,白熠身为一介弱女子,竟能做到如此,反观自己,这几年对李世民却一直不闻不问,似乎这事怎么想都是自己不对。或许是这些年她被家里人保护的太好,大家伙都疼着她,是以令她养成了自私的毛病,凡事都不大为旁人考虑,若非今日听李世民说出白熠一事,她怕是还认不清自己身上的毛病,若她从现下起改正身上的不足,一切应当还不算晚吧……见观音婢替李建成包扎好了伤口,李世民极为有眼力劲的帮着观音婢收拾药箱。
“近来陛下在涿郡募兵,修辽东古城欲储军粮,想必是想再攻高句丽,是以辽西还算太平,过几日父亲过寿我想回去一趟。”李世民抬头瞧了眼观音婢:“你什么时候回去?”观音婢瞧了床上静静躺着的李建成一眼,朝门口指了指,示意李世民去外面说话。
“今日李大哥约了窦建德于酒楼相见。”观音婢低声向李世民交代今日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事你事先可曾知道?”李世民寒着张脸:“他离开军府之前与我说过此事,他得知窦建德来柳城之后,想劝其投降,我是不赞同的。”连李世民都知道这事,如此说来,李建成难不成真是善心大发,是去劝窦建德归降的?
观音婢眼下摸不准李建成的心思,也不敢贸然挑拨兄弟二人本就如履薄冰的关系,只好含糊道:“唔,日后若有机密,你自己晓得便好。”李世民想必已听出观音婢的话外之音,但笑不语。
李世民因辽东太平,一心惦记着今年回家给李渊过寿,孰不知寿星近日可没有李世民过得那么潇洒。前些日子李渊收到消息,说是先前因高句丽一战被贬为庶民的宇文述又被杨广恢复了官职,估摸着是想再次攻打高句丽,据说辽东正在募兵储粮,想必此战不会了了结之。
想到之前宇文述一部被高句丽打到抱头鼠窜之事,李渊都替宇文述感到窝囊,若是因战术不利从而失败那也算不得丢人,但失败的最主要原因竟是军士们吃不饱饭。
当日宇文述等九路军队,分别从怀远、泸河二镇出发,宇文述早已做好长期征战的准备,下令众人携带了百余日的粮秣之数,除粮秣之外,还有衣资炊具等物,这么平均分下来,每人便负担了三石以上,军中条令严明,遗弃米粟者斩,是以众人虽累极,但都不敢明目张胆的卸重,只能在每夜歇息时,悄悄挖坑将粮秣埋了。睡一日,埋一些,再睡一日,又埋一些,这么埋了一路下来,粮草已所剩无几,最后两军相见时,被高句丽军察觉出我军军士面黄肌瘦,是以诈降于隋军,后续又采取疲敌战术,直至将隋军打得落荒而逃,那一战,隋军几乎全军覆灭。
李渊现下对宇文述极其不放心,生怕他再重蹈覆辙,最后百姓遭殃,想着若此番再征高句丽,他定要掺上一脚,不如便趁此番过寿回东都时,奏请杨广准许。李渊想了想,觉得在回东都之前,有必要与二儿子商讨一下此事,便命人准备笔墨,给李世民去了封信。
李世民接到信时,观音婢正在军中为众位军士检查着身体,这些军士长年奔波,因环境恶劣,身子大多不好,又加之连年征战,浑身上下大伤小伤无数,现下好容易在柳城安顿下来,有女大夫特意来为他们瞧病,大家伙老早便自觉在医室前排好队,等着让女大夫为自己好好号一号脉。
白熠也混在这些人当众,木着张脸跟着排队。
观音婢瞧见她后,神态也有些不自然:“来了?请坐。”白熠也不客气,屁股一歪便落了座,而后她将手臂伸到观音婢面前,一语不发。
观音婢笑了笑:“你当真是来让我为你瞧病的?”白熠咬了咬嘴唇,“嗖”的收回了手,眉眼低垂,局促之意十分明显,她粗着嗓子问:“咳咳,我那日,我那日没有与你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吧?”观音婢调整了下身后李世民为她做的靠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有意逗她:“我不知什么是“不该说的话”。”白熠猛然抬头,神色带了不耐:“你就说那日我与你都说了些什么吧。”观音婢拉长音“哦”了一声:“那可真是说来话长了。”她握着手边的水壶,低着头笑,再抬头时,面上仍是一副淡然神色:“说了不少有关抚军将军的话。”白熠的嘴唇似乎要被咬烂了,观音婢瞧得出她很想一巴掌将她自己抽死,白熠许久才克制道:“不管那日我与你说了什么,你权当我是酒后乱语罢,我也不想知道我说什么了。”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外面排队的军士声音整齐且洪亮喊道:“见过将军。”众人尾音还未落地,便见帘子被李世民掀了开来,他走到观音婢案前,敏锐的察觉到屋中气氛有些不对,便极为自然的搂住白熠的肩膀:“你是不是又欺负我家小观音了?”说完暗地里对着观音婢挤了挤眼睛,却见观音婢的视线从自己手上一扫而过,面色也不怎么好,更是一头雾水。
白熠一把打掉了李世民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吼道:“谁惹她了!你有病吧!”说完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转头气冲冲朝门外跑去。
李世民火辣辣的疼的手尚僵在半空:“这……他这是怎么了?吃错药了?”观音婢冷着脸将水壶朝旁边一墩:“将军若没什么事便出去吧,别杵在我这耽误了大家伙瞧病。”李世民接连被泼了两盆冷水,有些缓不过来劲:“你和白熠吵架了?”观音婢置若罔闻,扬声对外面道:“下一个。”李世民揉了揉脸,觉得孔夫子那句话说得真是对极了,这世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观音婢为军士义诊,李世民便站在一边,站了许久也不见观音婢让他坐下,只好自己去拖了把椅子悻悻坐在一边。
乍一听说有女大夫为自己瞧病,众位军士本来欢天喜地的,但见方才抚军将军进屋之后便没再出来过,众人心中不由一沉。
“这抚军将军进去这么久都未曾出来,是不是得了什么不得了的病?”一位军士将众人的想法给说了出来,本以为会得到认同,却不想被同僚们好一顿揍。
揍完人后,军士们排好队,又恢复井然有序的模样。
听到屋里念到自己手中的排号,一位军士兴冲冲的往屋里冲,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正见李世民端坐在屋中椅子上,时不时的瞟一眼观音婢,满脸的不可言说,他脚步一顿,见李世民一时没有要走的意思,当下局促起来,不由向后退了几步。在他身后排着的人见状,一个个背地里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想站到前头去。
观音婢自然是发现了此情形,她终于施舍给了李世民一道视线。
“将军,若是您没什么事儿,便先走吧,我这屋子小,空气需要流通。”李世民心想,我即便是再胖,也断不会将这屋子堵死,但见观音婢此时的心情实在算不得好,也不敢反抗,他抬头扫了众人一眼,只好起身离开,路过方才傻站在原地的那位军士身前时,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军士被李世民这一拍,拍的险些尿了裤子,又琢磨不透李世民的真实用意,便拼命向同伴们抛眼神求助,军士们极有默契的又默默向后退了一步。
观音婢见状正要呵斥李世民,又听门外传来一阵骚动。
她循声朝门口瞧了一眼,见李建成肩膀上绑着纱布,正怡然自得排在众人的后面。观音婢下意识瞧了李世民一眼,意料之中,瞧见李世民的脸色冷了下来。
见李建成来了,众人纷纷自觉将地方腾给他。
李建成抬了抬手臂,笑道:“先来后到,我在这排着便好。”前有抚军将军,后有录事参军,众人只觉心中压力着实大,没一会儿人群便自动散开了。
李世民原本正要迈出去的脚步也收了回来,在眨眼之间,屋里只剩下了三个人大眼瞪小眼。
李建成一瞧便知是来瞧病的,观音婢不能置之不理,遂主动与他打招呼道:“李大哥,伤口这几日怎么样?”李建成抚了抚肩上的伤口:“这几日已经好多了,我想到之前你叮嘱过我三日换一次药,今日正好是第三日,本来正想去找你,不成想你来了军府义诊,这便不请自来了。”观音婢让李建成坐在椅子上,伸手将他的衣领翻开些,瞧见李建成的伤口仍在流脓,似乎有加重趋势,不由眉头一蹙。
“这伤口怎么会感染?这几日你碰水了么?”李建成坦然的摇了摇头:“你与我说过不能碰水,是以这几日我都谨遵医嘱。”李世民觉得自己有些听不下去,昨日他听虎子说,李建成吩咐手下给他备了两桶热水,整整两桶热水若不是洗澡用的难不成是舀着喝的么?李世民懒得揭穿他,顾自抱肩在一旁站好。
观音婢为李建成清理伤口,小心翼翼将那些腐肉剜掉,李建成身上登时疼出了一层汗,面上血色尽失,他双手紧紧攥成拳,颤抖不已。
李世民站累了,伸脚将椅子勾到自己身边,矮身落座,静静瞧着观音婢为李建成又是上药,又是包扎的,只觉画面十分辛辣。
“劳烦将军去打盆热水来。”观音婢在缠纱布之余,瞧见李世民坐在一边有些碍眼,便开口使唤。
李世民朝椅背上四平八稳那么一靠,置若罔闻。观音婢见状停了动作,微微蹙眉稍偏了头去瞧他,抿着薄唇一语不发。
李世民余光瞧见观音婢如此,初始仍是没动弹,只是搭在扶手上的手动了动,再然后,见观音婢似乎还在盯着自己,终于坐不住了,“噌”的一下从椅中站起来,冷声道:“我端不动。”而后目不斜视的扬长而去。
李世民走后,观音婢的压力小了不少,方才见他冷着脸坐在一边,观音婢生怕他控制不住自己冲过来打李建成一顿。
观音婢手脚麻利为李建成换好药,叮嘱道:“下次五日换一次药便好,切记伤口不要碰水。”李建成低头有条不紊的整理着衣裳,应过后,问:“你何时回洛阳?”观音婢:“什么?”李建成解释道:“父亲马上便要过寿了,今年母亲也会来洛阳,想必二弟早已与你说过了吧?”观音婢笑着点头:“李二哥之前确实提过此事。”“我瞧你来柳城也有些日子了,此番来这是有什么事么?若是没事,不如一起回去吧。”李建成扎紧袖口,视线停在观音婢身上。
观音婢低头收整着药箱:“我为军中诸位瞧完病便走,或许要耽误一些时日。”观音婢知道李世民一直不愿自己与李建成接触,平心而论,她内心也是拒绝与李建成深交的。
李建成闻言未再多说其它,朝观音婢颔首后便离开了。
观音婢以为李建成这人虽然城府深了些,但好在不爱纠缠,即便是他想做之事,但只要你拒绝,他便不会再坚持,这点倒是颇有风骨。
李世民自打方才离开后,便没再出现在观音婢视线范围内过,观音婢不知方才她将李世民打发走是不是伤了他的自尊,便想着走前去向他解释一下,孰料他并未在房中。有热心的军士见状,自告奋勇替观音婢去寻他,在这军中找了一圈也都未瞧见李世民的影子。
天色已不早,观音婢不便在此处逗留太久,便想着明日来时再与他解释也不迟,遂在他桌上留了字条,拎着药箱便走了。
虎子刚从校场回来,迎面与观音婢碰上,极其热情的要帮观音婢提药箱,观音婢推辞不过,只好连声道“有劳”。
虎子抬手用袖子擦了脸上的汗: “大夫您与我们客气什么?这几日您来军中为我们瞧病,兄弟们都感激不尽。”观音婢瞧虎子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脸上挂着憨笑,也跟着笑了起来,片刻后,她随口问了一句:“你可瞧见抚军将军了?”虎子朝军府后头的山上努了努嘴:“将军没事时一般都与白熠去后山上打猎,将军每次都能猎回来好些山珍野味。”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打回来也是白搭,那些个东西一经白熠的手,通通难以入口。”观音婢唔了一声,这两个人原来是跑去后山打猎了啊?观音婢抬头瞧了一眼天色,日头西斜,马上便要开饭了,这两个人大约也打不了多久了。
观音婢回到再回首,见云茶的父亲脸上扬着笑,正忙前忙后的跑着堂。
自打城中百姓瞧见李世民频繁出入再回首后,再回首的生意便呈现回春之象,虽不敢说门庭若市,但每到饭口,这满堂也是座无虚席,有时还要再加一套桌椅。生意转好,云茶的母亲也便不再上火,心情舒畅后,自然也不再找云父的茬,再回首每日有大笔进账,云家的日子便慢慢的好过了起来。
见观音婢回来,云父忙跑过来:“丫头啊,有你的书信,我让小刘放在你的屋里了。”观音婢想着这信十有八九是舅舅高士廉写给她的,便点头:“谢过伯父,我去换套衣裳便来帮忙。”观音婢快步走回屋中,见信正端端正正摆在桌面上,上书“观音亲启”,一瞧那一丝不苟的字体便知是她舅舅高士廉的。
信中说的也是唐国公李渊过寿之事,高士廉嘱咐观音婢这几日便回洛阳,她与李世民的婚期大约在此次唐国公的寿宴上便要订下,是以有许多事情要筹备。观音婢一个激动,将信撕成了两半,这也怪不得她,毕竟这事发生的太突然了。
半夜,观音婢心中还想着李渊过寿之事,在床上辗转反侧,正望着窗外的月色发呆之际,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细微声响。观音婢心下一惊,悄悄拎起云父支在她床头防身的大棒子。
少顷,有叩门声响起,声音极轻,一下一下颇有规律。
“是我。”李世民的声音从门缝中钻了进来:“开门。”观音婢不敢燃灯,生怕旁人瞧见李世民深更半夜来访,只好做贼一般踮起脚尖走过去将门打开,见李世民披着一身月色站在门外,怀中还抱着一只通体雪白双眼通红的小呆兔子,心当即便软成了一片,她伸手摸了摸小兔子的头:“这是今日打猎遇着的?”李世民将兔子朝观音婢怀中一塞:“你不请我进去坐坐?”观音婢闻言,抱着兔子老老实实的侧过身,为李世民让出了一条路。
“我三日后便回洛阳,你与我一同回去吧。”李世民轻车熟路坐在屋中唯一一把椅子上:“今日父亲又来书信,说此番回去有诸多事宜等着商讨,让我尽早动身。”观音婢低头抚弄着怀中的小兔子:“也好,我这几日抓紧着替军中各位将士瞧一瞧病。”三日后,观音婢踏上回洛阳的行程。云父有诸多不舍,但也知观音婢不能久留,便将这份不舍转化成一筐一筐的柳城特产,满满登登塞了一马车。观音婢坐在一堆特产中与云家二老告别。
车外,李世民与白熠并肩而坐,白熠的面色不怎么好。
“我想去车里坐着。”白熠双眼无波盯着李世民。
李世民一扬马鞭,面无表情的回望白熠:“你一个男人去里面坐什么坐?再嚷嚷我让你骑马上。”观音婢在车厢中将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禁为白熠掬了把同情泪。她想了想,轻轻叩了叩前窗:“外面太热,白熠身子骨本来也不怎么好,让她进来坐吧。”白熠深以为观音婢的话有道理,不等李世民同意便站了起来,李世民见状,收起马鞭朝白熠小腿处扫了一下,白熠身形不稳,直接又摔回了原地,不由气咻咻瞪着李世民,话却是对着观音婢说的:“小七大夫,将军不让我去马车中坐着。”李世民:“……”路程在白熠与李世民一路不停的互怼中结束,再站在洛阳城前时,观音婢竟觉得有些陌生。
李世民先与观音婢回了高府,向高士廉等长辈问了好,又将这些年胜仗后寻得的奇珍异宝一股脑全送到了高士廉府上。高士廉对此感动不已,在李世民不在洛阳的这几年,唐国公府上三五不时便会送来些珍贵玩意,即便高士廉再三推托也无济于事,唐国公府的管家道这是李世民临走前吩咐他们的,高府与唐国公府是一家人,李世民不在,他们定要将高府照看好了。见李世民对观音婢如此上心,高士廉对李世民这个外甥女婿当真是一百个满意。
此番见李世民回来,高士廉吩咐灶房备一桌好菜,要好生替李世民接个风。现下李渊夫妇还未至洛阳,李世民也不急着回家,便顺势留了下来。
“舅舅,哥哥怎么还没回来?”饭菜上齐后,观音婢瞧了眼屋中的漏壶:“这时候哥哥应当下了值啊。”高士廉挑眉:“你哥哥未与你说么?他与云茶那孩子去接唐国公夫人了。”“云茶?”观音婢瞠目结舌:“舅舅您怎么晓得云茶?”高士廉朗声一笑:“老人家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我瞧那孩子不错,日后若是能成一家人,定会辅助辅机成就一番事业。”原来,观音婢走后,长孙无忌便夜潜紫微宫尚宫局,忍着微凉的夜风行走在各处屋顶,一个屋一个屋的掀瓦搜人,最终在一间早已废弃多年的藏书阁中发现了正沉醉在战国扁鹊大师的《黄帝八十一难经》中的云茶。
云茶看得正入神,连长孙无忌在她身边站定都不自知。
书已见底,想必这些日云茶之所以如此老实,都托了这本《难经》的福。长孙无忌翘着兰花指将书拈出,而后动作极快的甩到地上,拍了拍手上的灰。
云茶眉头一挑,似极是诧异,转头瞧见长孙无忌,愣了愣,而后很快便反应过来,她弯腰捡起脚边的一个包袱,长孙无忌低头瞧了一眼,见包袱里塞得全是早已落了灰的各种医书。
云茶一边收紧包袱口,一边对长孙无忌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愁不知怎么将那东西搬过来。”云茶说着拔下头上齿形发簪,在藏书阁后门那把明显是后添的新锁上摆弄了两下,而后便见那锁头应声而开。
察觉到长孙无忌打探的视线,云茶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这锁是尚宫局那帮老家伙特制的,她们没事会来瞧瞧我死没死,我便将钥匙顺来了。”云茶边说边往台阶下走,奔着藏书阁北边一处小亭子而去。
长孙无忌一路跟在她身侧,问:“你来这做什么?”云茶此时已蹲下身子开始刨土,低声道:“我前几日偷溜出宫,托人做了副假尸体,我实在不愿留在这宫中,想到尚宫局那帮老家伙惯爱找人茬,便故意惹恼她们,让她们将我关起来,不然实在无法行事。”云茶很快将埋在地下的尸体刨出来,而后抬头瞧着长孙无忌:“长孙大人,劳烦您帮我扛一下。”长孙无忌瞧着地上那血肉模糊很是逼真的东西,下意识朝后退了两步,很是干脆的拒绝:“不。”云茶定定瞧着长孙无忌:“若不是过重,我便不求你了。”长孙无忌喜洁,地上那一堆黑中带红的玩意瞧着实在让他接受不了。云茶等了片刻,见他实在为难,也不强求,二话不说弯腰将那坨东西抱起,正要扛在肩上。
“停!” 云茶未等使力,长孙无忌忙抬手制止:“放那,我来。”记得小时候观音婢也是如此,但凡自己不遂她的意,她便冷着脸耍脾气,一张脸冰的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谁如何得罪她了。
长孙无忌咬着牙,强忍着心中的恶心将东西一路扛去了屋中,依云茶言,像甩烂泥一般将那东西甩在了角落中,而后觉得自己这身子是不能要了,若非神智清醒还顾及着礼法,他实在是想光着身子就近打个浴。
待一切布置妥当,云茶引燃火种,又将门在外面锁好,跟在长孙无忌身边,两人连夜逃出了紫微宫。
临出宫前,云茶站在墙头上又一次望向了宫内,见宫中一隅浓烟熏天,正是藏书阁的位置,她微微叹了口气,有些仇也并非一日便能得报,左右来日方长,往后总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