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寻常的清晨。
    宿夜未干的露水凝在草丛上，含着一点升起的天光，宛如一颗颗饱满的珍珠，压在草叶幼嫩的尖端，荡秋千一般晃来晃去，摇摇欲坠。
    忽然一片青色的身影从草丛见掠过，剑光一闪，草丛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一团蛰伏其中的黑气被剑气斩了个粉碎。
    剑身通体透明，宛如琉璃宝玉，在逐渐升起的日光中反射出五彩斑斓的光带。它的主人聚在手中端详半晌，似乎嫌它太过美丽耀眼了，素白纤纤的手指轻轻一拂，剑身竟然变成了铁灰色，尖端还有一点被腐蚀过的黑色。
    它的主人将它小心翼翼地收好。
    为了追这团黑气，她在草丛中蹲了整整一夜，此时又困又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但毕竟任务顺利完成，她心情还不错，踏着轻快的步伐转身离去。
    那滴露水这时刚从草尖滴落。
    在这片草丛之外，有一个青色衣衫的少年伸长了脖子往里张望，远远瞧见那个青绿衣裙的少女走来，一颗心才放回了肚子里，脸上露出一点释然的笑容。
    这点笑容尚未到底，又赶紧换上了一脸嫌弃的神情。寇端云眼力极好，一早就将他这点表情尽收眼底，隔空把佩璃往他怀里一扔，问道：“我刚才表现怎么样？”
    方青茂将佩璃接在手里，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然从剑身问道一抹似有似无的芙蓉花香，是寇端云身上的香味。就好像他手里拿着的不是一把利剑，而是美丽的女郎抛来的柔软的花枝。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忙摇头甩掉。
    寇端云却将他这摇头当成了对自己的回答，有些失望，“不好啊？哪里不好？”
    “都还马马虎虎吧。”方青茂道，说完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道：“我摇头是因为刚才有一只飞虫。”
    寇端云拉长调子哦——了一声，方青茂恼羞成怒，转身大步走去。
    渝州城的一天总是在热乎乎的早点叫卖声中醒过来。方青茂熟门熟路地走到一家名为巴山茶馆的早点铺子。
    这家铺子据说最早是开在渝州南部一个小城镇，最开始也不是一家食肆，而是书肆，卖精神食粮的那种，后来有一位客人到书肆里看书，看了大半天，口渴了没地方喝水，便跟掌柜建议可以在书肆里开个茶水吧。
    掌柜也是上道，心想万一又有客人看书看饿了呢？干脆隔出来一块地方做了个下午茶吧，不光卖茶水，还卖各种点心。
    当时人们都觉得新奇，纷纷去围观，巴山书肆生意越来越好，下午茶越卖越热闹，掌柜攒了些银两后，又在渝州城开了个分店，茶水吧也开始提供早中晚三顿正餐供应。客人又能吃东西又能看书，是不是还能请到渝州城里几位著名的说书先生来说书，这里的生意一日比一日红火。
    说来已经有四年了。
    寇端云照例点了一份肥肠，一份红油抄手，又和掌柜攀了几句交情，白得了半碟子萝卜条。方青茂只点了一碗素面。
    吃食还没上齐，楼下就开始热闹一片，说书台子上陆陆续续摆上铜锣大鼓，正中间摆了把椅子，一个身穿鸦青色衣袍，头戴斗笠的矮小男子在众人的拥簇下走上台子。整间茶馆立刻被欢呼声淹没，看台旁的人们齐声高呼：“玉莲主人！玉莲主人！”
    “玉莲主人，今天还是讲《廿柒传》吗？”
    “《廿柒传》第三十九本好久出嘛？老子上个月买了第三十八本，看球五六遍咯！”
    “老子看第十遍咯，老子还拿给幺妹儿看，她和王富户家郎君订了亲，下个月要嫁过去，听说王富户家原配夫人是个母老虎，那几房小妾也不是好惹的材料，我让她学着点儿！”
    “有用不？我也给我幺妹儿瞧瞧。”
    “......”
    《廿柒传》是时下渝州最励志的女性文学作品没有之一，讲的是一个名叫廿柒的女子如何从一个任人践踏的乐人一步步成为豪门主母的故事。
    这个故事取材真人真事，在事实的基础上又加以戏剧性的改编，将手撕绿茶与总裁甜宠的剧情完美融合，既满足了渝州城未婚女郎的少女心，又为已婚少妇提供日常宅斗案例指导，民间将《廿柒传》与《女戒》《列女传》并列为女子必读书目。
    它的作者是玉莲主人，对，就是与寇端云在巴山书肆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当时因为一群山寨对云弟子的闯入，场面一度混乱不堪，寇端云也没听见玉莲主人开口说话。
    这几年她闲了下来，拉着方青茂在渝州城瞎逛，听了好几场玉莲主人的说书，她总觉得这位大大的声音听起来，怎么像个女子，这个语调......她好像还在哪里听过。
    玉莲主人将食指往唇边一竖，周围的人立刻安静下来。这位大大走的是高冷的路线，平日里和说书无关的话从来不说，除了书肆也从没有人看见他在其他场合露过面，因着成日头戴斗笠，大家连他的脸都没见过。
    但这人就是有一种气场，只要他发号施令，哪怕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所有人就会立刻遵从。
    这种气场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形成的。
    “今儿我给大家说一段廿娘子大战狐妖的故事。”
    听众立刻沸腾起来，“廿柒还能大战狐妖？她是个修士？”
    “怎么着，谁规定了只有修神仙的才能打妖怪？不是吹牛，老子年轻时要是没在战场上伤了一条腿，五年前少说也能撕吧几个......”
    “停停停！醒醒啊，天已经亮了。”
    寇端云嚼着萝卜条，看着楼下，耳旁满是热闹欢乐的笑语声，可不知为何，她的心里忽然一空，周围的人声仿佛化作潮水，汹涌澎湃地袭来，让她窒息，将她淹没，把她沉入海底。
    她的脸色惨白，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喘不过气来。
    忽然手背上传来一阵温暖，方青茂伸手将她的小手握在掌心。他手背上的伤疤在岁月的冲刷下被洗得淡了一些，手指纤瘦却十分有力，这力道传到她的掌心，仿佛在告诉她不要怕，哪怕是真的沉没海底，也会有人陪着她。
    一颗心渐渐安定下来，这时茶博士为二人端上吃食。
    寇端云蘸着辣油咬了一口抄手，肉馅的香味混着滚烫的热油在舌尖味蕾炸开，她忍不住大了一个激灵。
    方青茂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是个奉行“一箪食，一瓢饮，不以外物劳形”的人，实在无法理解寇端云哪里有好吃的就要去哪里围观的行为。修士！他是个修士！
    但是这个世界中只有他们两人相依为命，他不能放任寇端云自己一个人走，跟她讲理又说她不过，只好咬着牙跟在她身后。成天给自己念叨着“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品尝美味是一种逆境，逆境是一种修行。
    寇端云礼尚往来地翻了个白眼，这个白眼一眼翻到楼下，也就是这一眼，她忽然发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
    那人一袭白色衣衫，敛了气息，混迹在一群穿同样颜色衣裳的人中，原本不容易被发现，但寇端云越是修行，直觉能力越强，便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这个人。
    抄手僵在半空，不多时又啪嗒一声落回碗中，一时间红油飞溅，方青茂下意识地举起面条去挡，辣油便精准地落在面条上，方青茂石化当场，他不能吃辣。
    他伸手在寇端云面前晃了两下，“喂喂，回魂了，看什么呢你......唉！你去哪儿？”
    他追着寇端云下了楼，看着寇端云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挤作一团的看客中来回寻找。人多地方窄，一来一回便撞到好几个人，有人低声咒骂，还有人看她是个漂亮姑娘想要借机揩油，只是手还没伸出去，人就没影了。
    心头一个想法闪过，方青茂抱着胳膊站在一旁，任她转来转去，没去拉她。
    半晌之后，寇端云脸色失望地走到方青茂身边。
    这次方青茂没有讽刺她，看着她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同情，他伸手拍了拍她的头顶，似乎是在给她一个安慰。
    寇端云立刻换上笑脸，对方青茂道：“我没事！”
    “我有事！”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那里落了一片透过面条缝隙飞溅过来的辣油。方青茂作为一个渝州人，他对辣椒过敏，别说吃，就是沾上一点儿都不行，此时那片皮肤上已经起了一小片红斑。
    “好可怜哦，不痛哦，姐姐来给你吹吹。”边说着边凑近方青茂，却被方青茂一脸嫌弃地推开。
    就在这时，方青茂神色一动，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块小小的石头，上面绘着一个追踪阵法，此时阵法发出莹莹的蓝光，方青茂道：“你要找的东西似乎在附近出现了。”
    寇端云点点头，二人向外走去。
    就在他们离开之后，一个身穿素白衣衫的男子从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走出，看着寇端云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的出神。
    四年了，他终于又回到了这个时空，终于又能见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