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最初的脱离体验只是一个入口。可是,对我的精神产生的变化却是压倒性的。我曾经有过的,不承认我这个人类以上有更高等的存在的愚蠢和傲慢,在我内部被决定性地摧毁了。我在山麓的荒地里,一座行将崩塌的石砌寺院中开始了新生活。每天我都要在山谷里,在某条成为恒河源头之一的河流边上冥想。我已决意,为了加深那暴风雪一夜的体验,将其真正地吸收为自身的一部分,就算坐到双腿萎缩我也要坐下去。在那块导师指引的河边岩石上,我一天接一天地坐了下去。
“高原的春天来得较晚,某个冰雪消融、水流湍急的下午,我无心地望着急流叩击岩石,飞散成无数水滴的光景。水滴一刻不停地往空中飞舞,一瞬间后又回归急流的水面。这是一个连喜马拉雅的高原也能得到阳光惠临的季节。我望着眼前的光景,几欲陶然。不停乱舞的水滴受到阳光照射,一瞬之间变得晶莹透亮。那是多么美丽的光景。无数的水滴在空中飞散乱舞,留下一瞬的光辉后,回归轰隆的河流……就像永远的恒河一般,这也是一幅永恒的光景。我看得陶醉了。第二层脱离就在这时降临了。一瞬间,某个在滚滚流逝的时间和空间之间穿行的存在从水面弹起,变成飞舞在空中的一颗水滴,那就是我。暴风雪的夜晚,那个俯瞰我的存在也是虚像。我只是预感到了比我更深的我,导师称之为宇宙本质的大我的存在而已。大我像这条河流一般永不停歇地流动。我这一小我,是急流在刹那间撒布到空中的无数水滴之一。在一瞬的光辉之后,我又要回归到无限的河流之中去。河流变貌成了汹涌的原子的长流。一条起于始源,流向终末的原子的大河,在它之中群星诞生,又毁灭。在这幅壮大得让人战栗的光景之中,我第一次深深地,从一粒一粒细胞的水平体验了老师的教诲,永远回归的意义……”
海浪声跟驱的低沉嗓音唱和着。灯塔的光中浮现出西蒙娜的面孔,她双目炯炯,仿佛透露着贪婪的气息,然而这目光忽然摇晃了。她现在的表情是微笑,某种类似痛苦的微笑,柔软而湿润的嘴唇两端浮现着深深的皱纹。那嘴角的皱纹凝聚了无尽的悲伤和苦恼颤一颤,仿佛在哀求。
“西蒙娜·卢米埃。”驱第一次呼唤了她的名字,“我跟你,是偶然同时飞散的两颗水滴。可是,在我们存在于这世界之前,我们死后,不再存在之后,我们都会融入永远的大河之中,成为与宇宙一体的大我的一部分。马蒂尔德已经死了,这是她的命运。而命运是好的。我只是脱下了小我的铠甲,听从永恒的大河发出的鸣响的一员,只是努力想成为恒河沙粒一般的空虚的一个人。为了听从命运的呢喃,摒除一切不必要之物,保持永远的空虚,这就是我这一存在。我并没有消灭他者和世界,是它们消失了。一想到只有流动的大河才是真实的存在,就能明白世界也只不过是假象。就像我跟你也是假象一样。”
“可是,被损害的人会怎么样?悲惨的难民会怎么样?在古拉格群岛呻吟着的无辜囚徒又会怎么样?忍饥挨饿,下腹肿胀,在这刻遍布全世界的濒临死亡的小孩子们又怎么办?你把这些也称为命运,只是简单地用一句‘一切很好(toutestbien)’打发过去,就承认这一切悲惨、暴力和野蛮的行为了吗?真的这样子就好了吗?”
西蒙娜竭尽全力地发问,仿佛在哀求一般,又像是被逼到悬崖边缘的人发出的哀鸣。
“原本曾是无神论者、唯物论者的你,第一次在教堂跪下时,在那神秘的瞬间,他人存在了吗,世界存在了吗?”驱反问道,仿佛穷追猛打一般。
西蒙娜面色发青,然而神色毅然,片刻之后,她用自言自语般的低声说了起来。海浪的轰鸣还在不间断地冲击我的耳膜。
“……我在巴勒斯坦难民营当了一年多的护士,之所以离去,一方面是因为我严重地弄坏了自己的身体,另一方面,我对学生时代以来自己的思想和生活方式产生了深深的疑惑和烦恼,找不到出路,陷入深刻的精神错乱和衰弱之中。在那里,有各种组织和集团,都自称他们与那些被轻蔑的人、被迫过着非人般的生活的人站在一边,对这种组织,我一直尽量抱有同情的态度,我也曾是这样的组织中的一员。可是,目睹他们得意扬扬地宣称阶级斗争、暴力革命、夺取政权时,我发现,在他们的内部深植着某种粉碎我的同情的东西。
“拿起武器,勇敢战斗的巴勒斯坦人的身姿,总是让我发自内心地感动。卑微的奴隶奋起发动的抵抗,总是比任何别的行为更显得勇敢,更能体现对人的尊严的守护。然而,就算暴力是被迫的,是被动地对来自上层的暴力的反抗,在暴力行为的深处,我还是能找到某种损毁其实行者的勇气、名誉和尊严的,或者说,某种损毁人的共感能力的邪恶的东西。当暴力已经超出孤独的抵抗者表明立场的唯一手段,被组织、动员成获取国家权力的政治机器的一部分时,我的这份感受就会膨胀到几乎绝望的程度。本来毫无疑问是为解放而实行的暴力,转眼之间就变貌成跟它所打倒的邪恶敌人同质的残忍、压制的暴力,对这一可怕的悖论,到底该如何做出解释?
“你应该听听刚才那个柬埔寨人的话。我很担心在现在的柬埔寨会不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情。要是革命的胜利只能创造出比起它打倒的敌人更残忍、更无道的新怪物,那我从学生时代开始持续十多年的斗争都是为了什么……这份疑虑重重地压在我的身上。是不是这世界上并没有善,有的只是黑压压一片、无边无际的恶的连锁,这个疑问在折磨我。正当这些思想的混乱从精神上让我痛苦时,从小就有的病突然又将我重重压倒,是一种可怕的头痛,变得进一步恶化了,听到少许声响都会变得像是脑壳被铁锤乱敲一般,这份痛苦日复一日地折磨着我。
“……在我疗养的北意大利的一个小镇,一间小小的、贫瘠不堪的教堂里,我突然间得到了那份体验。教堂内很暗,发黑的墙壁和低矮的穹顶包裹着我,灯泡发出昏黄色的光亮,只能模糊映照出正面祭坛上呈三角形的圣母子像。一片寂静,静得比任何轰响更能压迫耳膜,在这片寂静中,在光与影织成的这片仿佛想将人吸入其中的光景中,突然,有什么向我袭来。某种比我强大的存在,伴随着不容置疑的现实感在我面前现身了。我对自身的傲慢的执着、自我的铠甲,都在一瞬间被粉碎,我自然地跪了下来,虔诚地向这个存在祈祷。昏暗的教堂中,一个顽固的唯物论者被打倒了。从这时开始,我确信灵性的实在,或者终于明白了实在这个词的真正意义。”
“你拒绝受洗了,是吧。”驱说道,“索讷神父告诉我。”
“我的信仰似乎没法被天主教会所接纳。”灯塔的光映照出她带着皱纹的嘴角,她露出了温柔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