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奉图卢兹伯爵为王的奥克国,是没落的古代地中海文明的继承者,比起当时还在乡村草丛中打滚的北法等诸国,南法已经结出了都市文明的丰硕果实。
中世纪南法的支配者是纳博讷的公爵们,他们并称图卢兹伯爵家族。其家臣属地众多,当中有包括了卡尔卡松、贝济耶、阿尔比、拉泽斯等子爵领地的特伦卡韦尔家族领地,另外还有纳博讷子爵领地、富瓦伯爵领地、科曼日伯爵领地等,支配着相当于现在的三十个省的广大领土,组成了丰饶、强大的,那个时代西欧最重要的一个国家。从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总司令官既不是由法国,也不是由德国、英国的国王,而是由图卢兹伯爵雷蒙四世所担任,就可见一斑了。其首都图卢兹是当时西欧仅次于威尼斯、罗马的第三大都市。市政交给由民主选举产生的居民代表市长(capitouls)实施。
清洁派能在这片土地上深深地扎下根,也许正是因为这里有着跟支撑罗马教皇权威的农村风土迥异的都市文明。这份从拜占庭帝国北面传入的异教信仰,在对腐败的罗马教会深感失望的人们之中获得了压倒性的支持。因为清洁派的影响力实在巨大,就连奥克国之王图卢兹伯爵也不得不对其做出庇护。这个新宗教不久就发展到能驱逐支配南法一带的罗马教会势力的程度了。
对罗马来说,清洁派是天主教会成立以来最大的威胁。在中世纪西欧世界的中心,天主教权威帝国的心脏地带,古代的教父们抗争、扑灭过的异教、异端,竟然得到了恶魔的生命再次复苏,就像癌症一般急速蔓延,目睹这一现状的罗马教廷陷人了恐慌。教皇英诺森三世以为纠弹清洁派而送出的教皇厅特使被不知名者暗杀一事为契机,对全西欧宣布成立扑灭清洁派的十字军。十字军以清洁派的根据地南法阿尔比命名,即为阿尔比十字军,其主力即是窥觊、嫉妒南法的莫大财富的,以卡佩王朝法兰西国王为首的、野蛮的北法众诸侯。
阿尔比十字军举着“惩罚邪恶而傲慢的普罗旺斯人,让他们不敢再恶意诋毁罗马教廷”为口号,带着空前的三十万大军,在一二o九年七月,从蒙彼利埃往卡尔卡松进军了。之后,虽然中间穿插了数次不安定的政治性停火时期,到一二四四年,清洁派在山上最后的据点蒙塞居尔城堡被攻占为止,历时三十六年、凄惨无比的阿尔比十字军战争才降下帷幕。十字军的残虐暴行是前所未有的,当从军教士长、熙笃会院长阿诺德·阿莫里被问到,怎样分辨该杀的异端和该保护的天主教徒时,他回答道:“把他们全杀掉,主会分辨谁是自己人”。在战争始发的贝济耶陷落之时,就有至少三万人被虐杀,全城被掠夺、放火,烧了足足两天。市民和士兵、女人和小孩、异端和天主教徒没有区别,只要住在那里,都遭到了无差别的杀戮。那是自阿提拉王的蛮族入侵以来,西欧目睹的最无情、最惨烈的大屠杀。
可是,贝济耶的悲剧只是一个序幕,战争在其后还持续了三十五年。南法在这场战争中落败后,与罗马教廷正面对抗的清洁派组织溃灭了。名门图卢兹伯爵家没落,短暂复苏的地中海文明之光从此熄灭,完全化作了烟尘。高傲的奥克国落入异族之手,陷入了永无止境的,灰暗、悲惨的奴隶生活。
战争结束,土地落入北方的侵略者之手,南法的诸都市就再也没有迎来一天安宁的日子。在教皇公然允许拷问的支持下,多明我会的异端审判官们将无辜的人们逮捕、丢下监狱,剥指甲、用针刺满全身、连日地倒吊、将双手泡入滚烫的油中,最后当然就是送上恐怖的火刑台了。通过永无终止的逮捕、入狱、拷问、处死,被占领地残存的清洁派组织一步又一步地被逼入了穷地。经过历时数世纪的异端狩猎,到十四世纪初,有组织的清洁派的活动,至少在有文字记录的历史中已经完全消失了。
我在学校学到的清洁派相关的历史只是这种程度而已了。我没法想象驱是因什么理由对这种已经消失在历史的深渊长达八百年之久的异端派产生了兴趣。
“为什么你对清洁派有兴趣了啊?”
“清洁派的运动之中,有着魔法与民众叛乱的自发性的结合。”
“魔法与民众叛乱……”
“正确来说,不是魔法,而是密教(esotericism)……不止如此,清洁派与摩尼教和诺斯底派一脉相承,继承了古代东方异教的血脉。”
我已经知道驱对一些玄之又玄的神秘学知识抱有很大的兴趣。被驱的言语所触发,我尝试在记忆中搜寻一下那些朦胧的清洁派的教义。神秘的古代东方异教、吸取了狄奥尼索斯教与毕达哥拉斯教的新柏拉图主义、波斯的拜火教、密特拉教、埃及的奥西里斯信仰等等对罗马帝国初期的诺斯底主义、摩尼教产生了影响,之后经过近十个世纪的漫长岁月,诺斯底主义、摩尼教的奇怪教义被清洁派所继承……·这些模糊的知识浮现在我的意识表层。
有一种让人听了不好受的传说。清洁派把新约的神和旧约的神分开来看待。《新约圣经》中的耶稣是爱与救济的神,《旧约圣经》的神、亚伯拉罕、以撒、约伯则是满心嫉妒和憎恨的残酷的神。这两种神不可能是同一者。新约的神才是真神,旧约的神其实是恶魔。《旧约圣经》的创世其实是恶魔的创世。因此清洁派认为人也是由恶魔所创造的,一切维持生命的活动都是有利于恶魔的邪恶行为,到头来纯化成了一种推崇自杀的教派。
“**的力量,从本质来说是灵魂的力量。所以要打倒**的战斗必然也是心灵的战斗。以前我说过,在魏玛国内能与**主义真正抗衡的,只有斯坦纳的灵智学运动。反**斗争的前线并不在街头,即是说并不是在**冲锋队和共产党赤色战线之间发生。真正的战场在心灵界,也就是在斯坦纳等人与**的神秘学家之间发生的。
“可是,斯坦纳等人在心灵斗争之中落败了,掌握到民众叛乱的风向标的,是黑魔法的阵营。无法与蜂起的民众运动结合的白魔法被**所粉碎。之后,再也没有一个势力是试图从灵魂本质上去击败**了。就这样,通往战争的道路被扫清了。可是,就在**欧洲征服战的漩涡中,出现了一个人,一个女性思想家,只身一人与**的神秘主义对抗。她就是西蒙娜·韦伊。原本以无政府工团主义者的身份参加战斗的革命家韦伊,通过在西班牙作为义勇兵参战的经验,以及亲身在工厂参与劳动的经历,认为无论斯大林的收容所国家俄国,抑或立足于奴隶工厂建立的财富之上的美国,从本质上说都不拥有足以击败**的心灵力量。在**占领法国期间,韦伊抛弃了她一贯的和平主义,疯狂地投人了对德抵抗运动的最前线,同时她的思想也产生了对神秘主义的大幅倾斜。韦伊的神秘思想与柏拉图和基督教直接关联,根植于典型的西欧密教理念。可是,她虽然反复收到好友之中的圣职者的劝诱,到最后都没有接受天主教的洗礼。她没法承认暴虐的旧约的神跟新约的神是同一个神。”
“那不是跟清洁派的教义很像吗?”我这么想,说了出来。
“对,韦伊对清洁派做出了很高的评价。在斯坦纳落败之后,韦伊孤身一人,在南法的一隅继续着对**的心灵的斗争。”
结合上次在卢森堡公园说的话,我开始有点明白驱对清洁派的关注了。我试着将话题导回原轨。
“杜亚文献跟清洁派有什么关系啊?”
“我说过,杜亚文献是朗格多克地区古文献的集大成。朗格多克是清洁派的故地,杜亚文献之中应该多多少少包含了清洁派的资料。”
他在隐瞒什么,我这样想。驱不像在说谎,但是肯定没有说出他所知道的全都。我尝试换个角度提问。
“可是,你想知道文献内容的话复印不就行了嘛。为什么要拿原本呢?手续也很麻烦吧。”
“我做了一个推理,想证实一下。”
我似乎成功攻破了驱的防线的一部分。我继续问了下去。
“是什么推理?”
“细节我就略过不说,我详细检讨了各卷的页数、记载的配列摘要、索引等,认为杜亚文献里面有一部分被人做出了有意的隐藏和篡改,就连篡改发生在哪一卷的哪一部分,我都基本上心里有数了。”
“杜亚文献之中有意被隐藏的部分吗……”
“对,杜亚文献完成之后,其中本应包含的一部分,在后世被某些人删除了,这一说法其实由来已久。到底被删除的是哪卷的哪部分是些什么内容、是谁、为什么要将其删除,长年以来有众多学者做出了研究,成果逐渐积累,收获已经不少,但是还没有形成一个固定的结论。”
“可是,应该会有书页被剪掉的痕迹吧。哪一卷中间脱落了不是一眼就看得出的吗?”
“通觅全卷,也找不出明确的破损之处。当然也没有书页被剪下的痕迹。”
“那是怎么做到的?”
“当然是找了专业的装帧书的工匠、十分擅长模仿笔迹的抄写员,将削除的痕迹完美地隐藏起来了。从这点出发,也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推测出犯人的背景了,这就先不提了。”
“所以你才想看原本,而不是复印本吗?”
“对。当然,学者们已经用x光调查过,也没得出明确的结论,我没有指望自己能有超出机械的精密性。可是,在那一卷符合条件的部分里仔细找的话,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细微的痕迹。”
驱还没有回答杜亚文献跟清洁派研究之间有什么关系。我又问道:
“杜亚文献的缺失部分里面有关于清洁派的记载吗?”
“从资料前后的配列来看,我得出了这样的推断。应该不会有错的。”
“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呢?值得花那么大的功夫去隐藏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呢?清洁派在十三世纪被消灭了,杜亚文献是在十七世纪编撰的。清洁派消亡都已经四百年有余了,为什么还要隐藏清洁派的有关资料呢?这种东西除了历史学家,谁都不会有兴趣的啊。”
我好奇心起,这样问驱。可是,驱只是无言地微微摇了摇头。既然是驱,大概连删除部分的内容都已经推断好了吧。可是我再怎么问,驱也决不再多说一句了。我的经验告诉我,一旦变成这样,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一个人能撬开这个日本人的嘴了。我不得已开始转换话题。
“你房间里面跟资料放在一起的那张照片,那是什么?”
“……太阳的十字架。”
驱不经意似的回答道。那是个奇妙的十字架。在金属质十字架的中央,有个直径约为横杆长度一半的圆盘。
“太阳的十字架……”我小声重复着。
“在比利牛斯地区的遗迹中已经发现了不少这种图像。通常认为是基督教前史的土风太阳信仰跟基督教信仰的象征十字架组合而成。那张照片很贵重,我花了不少心机才拿到的,拜托了美国的朋友,在华盛顿国立古文书馆里取出来的。”
“从华盛顿取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