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战
萧启做了个梦。
梦里有人轻声唤她:将军。
那女子一身红衣,清丽绝伦的脸上绽开温暖的笑,鼻尖却有一抹灶灰,显得有几分滑稽。
女子手捧瓷碗,凑到嘴边轻抿一口,下一刻,就是更明亮了些的眼眸。
萧启听见自己柔和的不像话的嗓音:“慢些喝,别烫着了,都是你的。”
醒来的时候,头晕脑胀,梦中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剩那声娇/软的“将军”在耳边回响,反反复复。
萧启甩甩脑袋,扔掉乱七八糟的心思,跳下床铺,按部就班穿衣洗漱。
***
距入军营已经一月有余,训练慢慢步入正轨,她夜间给自己的加训一日比一日重,却得不到充足的休息。
此刻已经入夏,夜晚躺床/上,翻个身都是汗水,草席上浸透了汗,干了之后又重新被汗水浸染,酸臭味环绕鼻尖,她这一月过的实在是很艰难了。
大通铺舒适度倒是其次,五感灵敏的她实在是受不了这气味了。
听见马蹄声的时候,萧启险些以为是自己疲累下的产生的幻觉。
正是放饭的时刻,今日的早饭是菜粥和窝窝头,她对于食物一向不挑,每人定量的饭菜不能吃饱,却也能维持日常活动所需。
只是腹中空荡的感觉,又哪里能和吃饱喝足的美妙相提并论?
吃吃不好,睡也凑合,真希望能赶快来场战役让她立功。
升职,意味着独立的帐篷,意味着更好的食物,意味着她能够离自己的目标更进一步。
远处传来整齐的马蹄声,渐渐加重,连地面都恨不得一起颤抖。
这是?
不是心中极其渴望而产生的幻觉。
敌军终于来了!
总教头脸色一变,传令兵在他耳边嘀咕几句。他扔下正在习练射箭的兵丁们,转头进了主帐。
萧启心知即便是西夏真攻了过来,也没有新兵的什么事。
新入营的兵,至少也得训练三五月,考核过后分了兵种,才轮得到他们真刀真枪的实战。
伙头兵、弓箭手、步兵、轻骑兵、重甲兵……
人有千面,各有各的擅长之处。不是胡乱推上场杀个你死我活,最后剩下几个侥幸活着的独苗苗就可以的。
未经训练或是训练过少,连刀枪都拿不稳,还谈什么杀敌,就是上去给对方送菜的。
让将士们在各自的岗位各司其职,才是用兵之道。
***
还没等萧启心里的可惜蔓延上来,就有人快步跑来,带了个足以震惊所有人的消息。
“营中所有将士,不论新兵老兵,一刻时间准备,全部出城门迎战!”
怎么会?
没人可以解答萧启的疑问,待到她身着戎装,手执长矛立于阵前,才意识到这确实是发生了。
柴凯紧了紧手中长矛的柄,故作轻松:“萧老弟,老哥我这还是第一回上战场呢,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
刚发下来的荷包被塞进怀里,那是军医刚发下来的,里面装着简易的止血药粉。战场上瞬息万变,止血药,意味着多一线的生机。
回应他的,是赵豺毫不留情的嘲笑:“你也就这点出息,真开战了说不定得尿裤子!”
自从被萧启抢了老大的位置以后,赵豺就走起了毒舌路线,自己没能当老大,看见柴凯这么个狐假虎威的,心里是半点也看不上。
萧启抿了抿唇,努力压下心底不知从何泛起的慌乱,笑着安慰:“没事,一回生二回熟,柴哥你记着,千万别一股脑往前冲,杀敌要紧,保命也同样重要。”
萧启从军多年,大大小小的战役无数,在生死的边缘挣扎数次,靠着直觉躲过不知道多少明枪暗箭。
类似野兽一般精敏的直觉,从未出错。
这场仗,必定不好打。
只是不知,到底会是何处出岔子?
镇西军整整齐齐排列在城门前。
前方是乌压压的大片敌军,如乌云压城,气势逼人。羌族人手执弯刀,立于马上。不同于缺马的大邺国人,西夏多的就是牛羊马匹,高头大马的骏马,与自己这边多是只配了皮甲长矛的步兵形成鲜明的对比。
更重要的是,前方压阵的,不是边关战神镇西侯林宏。
大敌压境,而主帅,不知所踪。
顶替了镇西侯位置的,是副将林康,跟着他一路摸爬滚打过来的家仆。从一介书童到镇西侯的副将,林康不缺真本事。可再怎么厉害,也没有镇西侯来的让人心安。
林宏,是这边关的战魂。
高昌城主在城墙上急的直冒汗,主帅林宏于半月前被圣上一道圣旨召回京城,至今未归。
圣旨里只说了,让镇西侯林宏速速赶回,切莫拖延。
也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分明除军营中主要将领外,无人知晓林宏早已启程回京。偏偏这西夏,老实了大半年没怎么闹腾,现下林宏才刚走远就攻了过来。说是没有内奸都无人敢信。
城主心知肚明,城中兵力,算上刚入营不久的新兵,满打满算才只有三万,而西夏军队,多了三倍不止,怕是举国之力都用上了。又怎么会是小打小闹,这一次,不得善了了。
说来这西夏也是可笑,端起碗吃饭,扔了碗骂娘。无论中原地区是何人当政,谁人为王,他们皆俯首称臣,换来对西夏境内的统治地位,还有那大量的赏赐。却又贼心不死,不说每年都有的攻打抢夺物资,就是回回等待时机,想要趁机占便宜,就像个养不熟的狼崽子。
如今这狼崽子长大了。
***
一城之主的心思千转百回,也不是普通将士们能够得知的。此刻,以所住营帐为单位列阵的萧启等人手握兵刃,压抑着胸膛里砰砰直跳的心脏,等待着这难得的一战。
城门在身后关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毫无退路,唯有向前。
战鼓声响,一声接着一声,与众人心跳声奇妙地合在一起,胸中突然生出无限豪情。
想要,把这群敌人,都赶回老家去!想要把他们打服,再不敢来犯!
漫天箭矢自身后城墙发出,带着火光,在空气中发出“嗖嗖”的声音,射向了敌军的正后方。
一波波的弓箭手,数不清的弓箭和火油,手臂快的只剩下残影。不断的拉弓、射箭、搭箭、拉弓、射箭……没有人贪图片刻的休整,只有不停的压榨自己,平日不曾倦怠,此刻更是神采奕奕。
没有林宏,副将林康临危受命,带领着亲兵身披重甲,冲在最前方。战马的马蹄奔腾,激起尘土飞扬,如云似雾。
战场,是没有道理的。所谓两军对阵,主将先行,只不过是少数中的少数。更多的,是两方人马的拼死进攻,殊死搏斗,又或者趁人不备,一举拿下。
西夏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新兵们手握长矛列于队伍后方,既非中坚力量,也不是最后一道防线。说到底,不过是凑数的罢了。五千新兵,好歹也能增点气势。
尘沙漫天,西北地区特有的气候,混着飞扬的尘土,让人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
战争发展到了现在,已然不是单一兵器的对决。光是盔甲,就有各种材料样式的,而兵器,刀枪剑戟、铁戈矛盾,永远逃不过相生相克的命运。
羌族人善使长刀,大开大合,配着奔腾骏马势不可挡。
镇西军多是手执长矛,普通的拦、拿、扎三式,到了不同人手里舞出不同的威风。
刀枪剑戟刺破皮肤,要害之处是被光顾最多的。
皮甲防的远处流矢,灵活性强于铁甲,那么相对的,就防不住武器的穿刺劈砍。
血,染红地面。
锋利长刀划过,在马匹的加速下,威力更显巨大,皮甲连着皮肤、肌肉乃至骨骼应声而断。不过眨眼之间,有些人就再没了胳膊、大/腿,惨叫声接连不断,哀嚎声漫天而来。
运气不好的,被刺破腹腔,没了皮肤肌肉的阻拦,黄色、红色、灰绿色交织在一起。
受伤的不只是人,还有马。
除极少数重甲骑兵身下战马可被铁甲覆盖外,多数战马都无防御物。
被长矛弓弩刺进眼睛,扬起前蹄嘶鸣的马儿,不可控的甩下背上的人,下一刻,人与马皆被围绕而来的敌军伤的没了性命。
步兵与骑兵之间差距甚大,却并非无可奈何。数人围攻一匹骏马,砍下马蹄,马上的人与马都向前倒去,给了步兵可趁之机。然后便是单方面的屠戮。
惨叫、嘶吼、战马悲鸣……
兴奋、大叫、杀红了眼……
出自不同人群、种族的十几万生灵,声音汇合在一起,响彻天际。
渐渐的,脚下泥土被人身上的液体浸润,变得黏脚,耐磨的鞋底都抵抗不了。
于是不再是最初的闷头就冲、劈面只砍,还得要注意脚下,才能够避开随处躺倒的、并不完整的尸体或活体。
这就是真实的战场,没有什么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的英勇豪情,畏与惧、惊与怕、哀与嚎,加上时刻不停的战鼓擂擂,构成了此处的主旋律。
久违了,沙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