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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桓使团进京,前朝后宫都忙得陀螺一般,厉朝霰既是协理六宫,便得日日在林继后的坤成殿陪着张罗,他瞧出宛祺和梓珍近来都有些兴致不高,然而问了,两个孩子都不肯说,他大抵也猜得出,宛祺是为了潘家那小子,梓珍是忧心和亲的事,他诸事缠身,便也只得暂时搁置。
是以这日魏顺仪身边的含香求见的时候,厉朝霰方得了个空沐浴,实在是疲累,可谓是万般不愿意,言攸却垂眸道:“含香说,魏顺仪命不久矣,才要求主子去一趟蕙馥殿。”
厉朝霰微微一顿,旋即下榻,叹道:“倒是不得不去了。”
倒不是因为他同魏顺仪有什么交情,而是魏顺仪如今膝下可是有位皇女,倘若他真的香消玉殒,按例,这孩子就要交给林继后抚养,林继后若是得了嫡女,那这后宫和皇储的形势就要大变了。
是以厉朝霰匆匆披了宫侍的深蓝斗篷,深夜悄至蕙馥殿。
这些年来,魏顺仪不再是洪熙帝的宠君,但到底是曾经的第一宠君,出身名门,又有皇女在膝下,一时宫中也不敢怠慢,如今正是盛春,他殿中的西府海棠和垂丝海棠盛开如烟霞,哪怕如今是深夜,因他在庭中置了许多红烛,令小宫侍们看守,海棠仍是盛放如昼。
厉朝霰自偏门躲开耳目进入蕙馥殿,便是见魏顺仪一袭水红寝衣,坐在窗下赏花,室内与庭中一般的红烛映照他的面容,依稀是冠压海棠的温婉艳美。
他坐在魏顺仪对面,淡淡道:“你想见我。”
魏顺仪微微含笑,只是离得近了,厉朝霰便能看得出,他一张桃花面下已见了灰败,倒比他这个今日劳累得纤瘦了几分的人更憔悴。他端详厉朝霰片刻,细细看进厉朝霰素衣青衫,看进他沉静清俊并不出彩的相貌,开口说道:“我已将死,死前有些话想亲口说给你听,也有些事想亲耳听你说。”
厉朝霰指尖轻轻转动手上的珍珠戒指:“你说。”
“你看着我的眼睛——”魏顺仪定定看着厉朝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所以你信我一句,当年你的孩子,不是我做的。”
厉朝霰微微一顿,道:“我信你。”
魏顺仪神情微微意外,仿佛他已准备好了长篇大论与证据,厉朝霰却轻易相信了他,聪明如他,即刻明白厉朝霰早已知道不是他下手:“可你…你自那一年起性情大变,断我恩宠,你…”
厉朝霰只道:“你说完了?”
魏顺仪略略迟疑,旋即苦笑道:“我当真是看不开。无论如何也看不开。宛禟…我自己的亲生女儿,竟同我并不亲近。而你,到头来,我争宠争不过你,做父亲也比不过你,我想得都魔怔了,还是想不明白,为何我竟是不如你。”
魏顺仪所出的宛禟,相貌上倒是清艳出尘,但才智上,说得好听些,是个中规中矩的孩子,即便魏顺仪本人聪慧博学,又时常敦促宛禟上进,她却始终不得什么进益,洪熙帝倒是从未显得失望,只说孩子们各有各的好处,各有各的命数,然而对于魏顺仪来说,难免觉得失望,长此以往,宛禟益发温默,并不亲近魏顺仪,反而因为洪熙帝带着,同宛祺、宛祾姐妹更亲,尤其是有些不务正业、专擅风雅的宛祾。按例,皇女们年及十岁就要改居延祚殿以避后宫嫌,然而宛祾十岁的时候,七岁的宛禟便也跟洪熙帝求了跟着去住,洪熙帝干脆下了旨,把宛福也一并挪了过去,魏顺仪长年郁结于心,身子自那时起便不大好了,便也只得依了。
厉朝霰淡淡笑笑,抬起眼来,神情悠远,若白雾青山:“陛下曾说,紫禁城中很难黑白对错分明,我以为不错。但在这高墙之中,输赢从不曾模糊,赢者直上青云,输者一败涂地。可是即便如此…有时候赢了也不过是惨胜,为了赢,失去的东西有时远比不上得到的。顺仪想赢,一开始想生下皇女,于是失去了陛下,后来想要争储,于是失去了女儿。有得则有失,等价代换罢了。顺仪虽然是输了,但并不是输给我,是输给自己。”
他说着,看向魏顺仪:“其实顺仪如今认输,也算有风度。”
魏顺仪苦笑道:“我命不久矣,宛禟还小,不是托付给你,就是托付给林氏。林氏做下的孽债,远远不止肖氏的性命和疯了的邵氏,我怎能放心。至于你,当初夏皇后如何对你,你同他之间如何仇深似海,我都看在眼里。他的孩子,你尚且肯这般善待,更何况是我,我从前虽有过要害你的时候,但我从未动过你的孩子,我也只求你能在我死后,看在宛禟和你的宛祺、宛祾交好的份上,善待他些许。”
魏顺仪这般心高气傲之人,如今肯为了宛禟低头求他,可见宛禟虽不是他理想的女儿,虽不再与他亲近,但他终究爱这个孩子爱到了极处。
厉朝霰定定看他,片刻道:“她终究不是我的孩子。前朝后宫,总有许多无奈,我永远要先考虑我自己的孩子,但倘若她不会伤及我的孩子,我便不会伤她。”
魏顺仪微微一怔,旋即苦笑道:“你不骗我,也是好的。”
说着,将两本册子从桌下取出,推给厉朝霰:“这里一册是我多年积攒的眼线,一册是我为宛禟做下的打算,这两本给你,你便明白,我已放弃让宛禟继储。求你看在这些助力的份上,代我照顾我的孩子——照顾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