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昭现。那是他所敬爱的哥哥的名字。他的母亲是宁辽将军昭含远,曾经的第一名将,战功赫赫,名号可吓退蛮夷百里。他的父亲是同样出身将门的樊氏,温婉却坚强,边城被围困之时,是他带领全城男子用树皮草根充抵粮食,熬到援军驰来。他的姐姐昭瑶,曾经是京城笑容最明艳的女子,策马风流,最爱蓝颜,却是最年轻的羽林将领。
他的母亲是玉门关守将叶骥,曾经一人当关万人莫开,以一人之力当蛮夷雄兵,供主军撤退,独自战死在关口前。他的父亲亦是樊氏之子,上马能战,毫不吝惜地为了他牺牲了自己的性命。
他的母亲也是厉承水,一个不善言辞、勤勤恳恳的木匠,他的父亲也是尹氏,一个有些苍白纤弱、能在木头上画得一手好画的男子。
还有禹州成百上千曾经真实地安居乐业过的善良淳朴的百姓,有互相借过柴米油盐的邻居,有卖他糖饼时多送一个的大娘,有拿着木刀木马和他一起玩过打仗游戏的同龄孩子,洪水无情,卷起这些人的身家、亲眷甚至性命,才堆起夏氏今日的离天尺三。
这些,都是他的爱,他的仇,夏氏一族欠他的债。
“你想怎么样?”夏皇后脸色发白,傲然的神色已是勉力支撑。
“当然是血债血还。”厉朝霰说得云淡风轻,理所当然,“你的母亲,要像我的母亲那样,身败名裂而死,你的父亲,虽然被谋逆牵连必死无疑,不过他也要替你背上祸乱宫闱、戕害宫君皇嗣的罪名,像我的父亲一样为你而死,你的姐姐,虽然不是蒙冤受陷,也要像我的姐姐一样,受百姓唾弃,当街斩首而死。”
夏皇后嘴唇微颤,忽地电光一闪道:“我可以,可以为宁辽将军翻案,只要你放过父亲和姐姐。”
“——翻案?”厉朝霰却只是冷笑,冰霜欺入他的眼眸,益发幽深令人不敢直视。
“怎么翻?那是先帝时期的事情,即便翻了案,史书工笔也会永远对案情存疑,母亲的名誉永远不可能清白如初。更何况,先帝是陛下的母亲,陛下去翻先帝定下的案,会永远背上不忠不孝的罪名;陛下是夏氏扶持为帝,夏氏能有这般力量,凭借的就是你母亲在修建那次大坝中贪污的赃款和诬陷我母亲所得到的功勋,陛下翻了案,便是将此事昭告天下,到时天下万民以为她踏着百姓的尸首登上皇位,以她为不仁不义,到时皇权动摇,且不说百姓是否生灵涂炭,她又该如何自处?翻案,她便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她不会愿意的。”
是说服皇后,也是说服自己。此时此刻,绝不是分神的时候,无论这样的事实多么疼痛,他也必须掩藏。
“更何况,我本不是为了要翻案,而是为了报仇。况且您的姐姐自己犯下谋逆大罪,我区区一个无根无基的三品充容,又有什么办法保下您的父亲和姐姐。”厉朝霰轻笑道,“皇后别忘了,您自身难保——我要您,像我的哥哥一样,绝命水中。”
夏皇后冷笑:“你要淹死我?”
厉朝霰笑道:“自然不是。我哥哥在水中支撑我至死,您也要自愿站在水中,托举这与我当年等重的石头,直至黎明破晓。”
“自愿?”夏皇后看着黄羽搬来的石头,眸中满是讥诮,“你已说了,你救不了父亲和姐姐,我为何会自愿选择如此痛苦的死法?”
“因为您如果不这样做,”厉朝霰慢慢说道,“我便会淹死皇次子。”
夏皇后拍案而起,脸色怒涨得通红:“你!”
“您不妨将这石头想象成皇次子,”厉朝霰却双眼直视着愤怒的夏皇后,冷冷无一丝退让,“您如果不将他举出水面,他就会淹死了。”
夏皇后身子微微摇晃,片刻强自镇定下来,冷静道:“你不会。”
“皇后是觉得,我没有那么狠心?”厉朝霰轻问,忽而厉声道,“皇后可知道,亲人被洪水卷噬的感受?可知道,一生正直的母亲在死后被人提起每每只有骂声的感受?可知道,清白无辜的姐姐身首异处甚至无人立坟的感受?可知道,哥哥托举着自己的手一点点变得冰冷僵硬的感受?”
他说着,忽而微笑,笑意若薄薄霜花一朵,却钢针一般扎向夏皇后心底:“若知道,便该知道,我什么样的狠心都有。我在父母兄姊身边时,从不懂什么是狠心,我厉朝霰的狠心,是你夏长亲自教导。”
他声音不大,却如厉雷震震,一字一字敲碎夏皇后的骄傲。
“你…你对梓珍视若己出,你不会舍得杀了他。”夏皇后嘴唇微颤,仍是坚定道。
厉朝霰只一笑,双眼明亮慑人:“您要赌吗?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