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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极殿外不远便是御花园,那是素日里宫君往来最是热闹的地方,若是赶上“好日子”,三步便有一个赏花的,五步便有一个扑蝶的。倒是御花园有一条小道,是通到梨园去的,往来的人少些,鲜有人知道那儿有一道回廊,那回廊藤萝蔓生,一角有假山小池,眼下时节正好,还开着一捧最最常见的粉白荷花。
厉朝霰悄悄提着一盏小宫灯去那处坐着,正倚栏看花,忽听得一旁有轻盈的脚步接近,起身看去,却见是洪熙帝,潦草于象牙色的寝衣外披了一件红梅色氅衣,正撩开几枝藤蔓,听得厉朝霰匆匆起身,知道有人,问道:“是谁?”
厉朝霰慌忙拜行一礼,道:“奴才…”
“厉尚侍?”洪熙帝微微有些诧异,只见宫灯光晕温黄,映照几枝清凌荷花,花畔,厉朝霰青丝只随意一挽,泰半流水似的落在肩上,因深深低着头,只看得见明净光洁无一丝脂粉痕迹的额头,披风深紫的色泽被暖光照亮,宛然静静开放的一朵紫昙。洪熙帝倒也随意,往厉朝霰方才坐过的栏边一坐,道,“起来回话罢。”
厉朝霰应了是,便侍立在洪熙帝身边。只是他从未这般与洪熙帝两人相对,只觉得手足都不自在了,手指微微发抖,只好牢牢捏在手心。
洪熙帝瞧出他局促,不禁笑道:“厉尚侍助皇后打理坤极殿上下,素日里瞧着是多老成稳重的一个人,又不是没有见过朕,怎么这般不自在。”
厉朝霰一时失语,片刻方垂首道:“陛下恕罪,奴才…奴才未曾装束,有所失仪,所以惶恐,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洪熙帝听他这样说,方才注意到他面容不染铅华,柔光中显得温润楚楚。
洪熙帝知道,厉朝霰是皇后身边的老人儿了,平日里提起来,她只记得他身姿生得清瘦颀长,堪比女子,比寻常男子怕是要高出一头,许是奴才做得久,总是不能直身,肩背处略略弯着些,一眼看过去,总是只看得到他青黑的发顶,并看不见脸。他身上永远依例穿着深翠深青的宫装,好似岩崖上一株寒松,倒是罕见的气度。从前倒也不是没有看见过他的长相,唯记得住他面色苍白胜于霜雪,却并非绝色,不过眉宇间有几分峻峭,若是女子,尚能显得有些英气,生为男子,却是一张不讨喜的脸。不过今日装束不似往日,长发披肩、暖色着身,看着倒顺眼了几分。
“不必在意。”洪熙帝摆摆手,摸了摸略显陈旧的栏杆,等了好一会儿,侧过眼来,见厉朝霰还是木木地站在那儿,不知道说些什么,自觉也有些尴尬,想了想,说道,“朕是为了夏旱之事烦心,所以出来走走,厉尚侍怎么也在外头?”
厉朝霰垂首道:“不过是夏燥难以安睡。”
洪熙帝微微点头。夏日炎炎,但奴才们是排不上用冰的,难免有不好入眠的时候。话说到这处,厉朝霰抿了抿唇,还是道:“陛下,皇后主子宽仁,想着从前宫中夏日给宫人们绿豆汤等消热解暑的例赏常常用不完,反而浪费,便一并折成银子发放,这倒是得人心的举措,只是宫中奴才未必都有门道用银子去换膳房的绿豆汤,也有些奴才干脆把钱攒下了,反而是宫中多了不少中暑耽搁差事之事。只是银子已经发了这些年,要从宫人们手中扣去,只怕要招来怨言,可若要另拨银子,夏旱在外,国库想必也不宽松。皇后主子怀着身孕,还操劳着此事,奴才也十分忧心。”
洪熙帝听了,眉头微蹙,扶额道:“你说的是正理,只是今年不光是外头艰难,眼看着便是皇后的生辰,半整岁数,又怀着身孕,实在不能不大办,免得教人以为朕不恩正宫。朕想体恤宫人,越发难了。”
厉朝霰垂下墨睫,道:“其实陛下登基至今已有五年,除登基当年曾放逾龄宫人出宫外,不曾再有施恩,当初帝位交替,宫务繁忙,宫中有些积年的老尚宫尚侍,并未能得到恩释。若是将这些尚宫尚侍放出宫去,也可暂缓国库之危。”
“这倒是一法。”洪熙帝微微而笑,藤蔓深翠之中,红衣鲜烈,玉容胜雪,一笑间格外艳烈,何等迷醉人心,看得厉朝霰耳根红透,她一双清亮凤眼调笑地落在厉朝霰身上,问道,“不过厉尚侍提请放逾龄的宫人出宫,可是自己年岁到了,想出宫嫁人去了?”
厉朝霰面上的血色倏然褪尽,好在夜色遮掩并看不真切,洪熙帝只瞧得出他忽然僵立在了原地,不明所以,轻轻眨了眨眼,而厉朝霰手指死死捏着衣袖,片刻,方能开口,说道:“奴才…今年二十岁,并不到出宫的年纪。”
洪熙帝自觉失言,只是她惯常见厉朝霰在夏皇后身边,厉朝霰又不肯打扮,总穿得一副老成样子,她便以为厉朝霰同夏皇后年纪相仿,眼下忙打量了厉朝霰一下,说道:“其实…其实厉尚侍看着不过二八年岁。依朕看来,厉尚侍其实…”
她想要夸赞厉朝霰几句,然而厉朝霰并非寻常男子的娇柔美貌,也并不妖娆艳丽,素日里宛若寒松,今日,则如芳华一瞬的紫昙,想一想,忽地灵光乍现,道:“其实是有霜雪之质,更有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之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