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平心而论,这首忆帝京无疑为难得佳作,无奈在场二人心思迥异,根本不可能似柳永那些红颜知己一般热烈捧场、争相传唱。
朱说心怀国家大念,对这些溺于男女情爱的消遣闺词,向来称不上尤其钟爱。
不过柳七之词极为优美,偶尔当得起这个例外。
他默然咀嚼片刻,感叹了一番其中心思之细腻,调词迁句之优美,节律韵脚之婉转。也是因着看在这的份上,一边继续吧唧吧唧,一边勉为其难地收了几分方才积下的小小针对。
柳七自我陶醉了一小会儿,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非但没得到任何回应,倒是这两人还很是默契地将碗碟一扫而空了,半点没给他留。
他失落地抽了抽嘴角,摸了摸还粒米未进的小腹,唯有悻悻然地拂袖下了船,陪更愿捧场的歌女们,顺道用晚膳去了。
柳七前脚刚出去,李辛就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陆郎,朱郎。”
陆辞手里捧着朱说帮泡的茶,微微颔首:“多日不见,李郎可好?”
李辛其实想寻陆辞说话好久了,随着离苏州越来越近,他心里也越是激荡,恨不得缠着给他出了那么个大主意的陆辞说个不停。
只不知何时冒出来柳七这么个亮眼人物,偏偏也日日同这两人一起,他不好意思凑上前去,只有幽幽憋在心里,不是滋味得很。
陆辞漫不经心地听着李辛激动的絮絮叨叨,不时点头作为回应。最后犹豫再三后,还是松口答应了李辛‘不在下船后就撇下他不管,而是与他一齐前去庄园’的请求。
在李辛看来,哪怕陆辞不真正出面,只在背后偶尔给他出谋划策,甚至仅是鼓励几句,就已是莫大支持了。
陆辞如此爽快的应承了自己的请求,李辛自是喜出望外,又是一番千恩万谢,便不再逗留,而是回自个儿舱房独乐去了。
在李辛走后,刚刚一直一言不发的朱说不由好奇道:“陆兄不是一早就打算下船后与他同行一段么?”
为何方才在李辛主动恳请时,还表现得那么犹豫呢?
陆辞笑道:“以李郎的性子,我若是主动提出,他怕是还要怀疑其中有诈,得犹豫再三。可实质上,真让他单独去完成这么一件要事,他之优柔寡断,又无论如何都难成的。因此,自然是由他亲口提出,我应请而去,还能省了好些天在邸店落脚的花费,何乐而不为?”
李辛如若连这点眼力和觉悟都没有,犹豫到最后都不开口邀请的话,陆辞也绝不打算掉价地去主动问询的。
毕竟一旦计成,得利最大的,还是对夺回庄园之事朝思暮想的李辛一家。
而相比之下,陆辞仅是要为居心叵测的外祖家添堵,可不是非要助李辛不可的。
要让孙家无法如愿,只要直接帮那几家有意同孙家相竞扑买这庄园的大户即可,而不必大费周折,专程选择个实力最弱小的李辛。
本该枯燥而漫长的船旅,因有志趣相投的朱说相伴,又有柳七这么个永远闲不下来的益友,日子倒像过得飞快起来。
在陆辞一时兴起,寻了工匠捣鼓出三把摇摇椅,让三人能舒舒服服各自躺着,一边摇一边背书过后的三两日……
繁花似锦,风景如画的苏州城,也终于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系我一生心,负尔千行泪’出自柳永的忆帝京,而那首‘白衣卿相’的惹祸的《鹤冲天》,都不作多说啦。
2.旅店,宋人又称邸店、客邸。
宋时旅游业很发达,宋诗有句“邸店如云屯”,便是形容旅店之盛况的。即使在郊外乡村,也出现了邸店。
在宋人李元弼的《作邑自箴》中,还提及一条很具人道主义的规定:“客旅不安,不得起遣。仰立便告报耆壮,唤就近医人看理,限当日内具病状申县照会。如或耆壮于道路间抬舁病人于店中安泊,亦须如法照顾,不管失所,候较损日,同耆壮将领赴县出头,以凭支给钱物与店户、医人等。”
即为,旅店如发现住店的客人得病,不得借故赶他离店,而是要告诉当地“耆壮”(民间基层组织的首领),并就近请大夫给他看病,且在当日报告县衙。如果当地人发现路有病人,抬至旅店,旅店也不得拒绝,还是按照程序请医生、报告官府。等病人病情稍轻时,店家便可以同“耆壮”一同到县衙结算,按照所花费的开支报销医药费、饮食费等。(《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第二十五章
一下船,柳七就爽快地主动辞行了。
他虽是见自己同陆朱二人投缘,而临时起的意,但关于此行的目的,他说到底还是没有骗人的。
他几年前于苏州城内醉生梦死时,因擅谱词曲,自有无数红颜朝夕为伴,其中姿妍最丽的佳娘和心娘,也最得他心。
陆辞习惯了这些天有柳永作伴,乍闻其离,虽有些不舍和可惜,略作踌躇后,还是不做任何挽留和劝诫,只笑道:“在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唯祝柳兄一切顺心了。”
朱说唇角微微一扬,也上前说了几句祝福的话。
柳七眉眼弯弯地受了,仿佛不经意地又问了一句:“不知陆郎将在此逗留多久?”
朱说心里油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
陆辞笑眯眯道:“确切日子暂且不知,但最迟十月底将启程了。不知柳兄……?”
柳七不答反问:“那陆郎是要直接回密州去,还是沿途再游览、咳,游学一段时候?”
陆辞笑道:“来时已获不少见闻,真要游学,也不选这时机。况且当初旨在探亲,向夫子们请的假仅有三个月。再晚了回去,怕会惹人担心,又有不敬之嫌了。”
陆母性情柔弱,是个常常不顾自己身体,又好报喜不报忧的。单靠邻里照看,难免有疏漏之处。
加上来年不定会开举,陆辞自认自己这种学渣,就更得多多备考,专攻考试范围。
再怎么看,这会儿都不是优哉游哉地游山玩水、陶冶情操的好时机。
听完陆辞的话,柳七遗憾地耸了耸肩,紧接着又想到什么,重又乐起来了:“这么说来,我多流连京师或苏杭一带,还不曾到密州去过。”
不费吹灰之力地听出柳七的言下之意,朱说心里倏然咯噔了一下。
他缓缓地抬起头来,看这碧蓝如洗的晴空,只觉它一点一点地灰了下去……
陆辞亦是闻弦音而知雅意,会心一笑,主动开口邀请道:“密州山灵水秀,虽名声不及苏杭遐迩,却也是处值得一去的好地方。若时间赶巧,或是柳兄有意,不妨来密州游玩一阵,也好让我有机会尽地主之谊?”
柳七所等的,可不就是这么一句话。
他那俊气的脸上,便露出了个心愿得偿的欢喜微笑:“既得陆郎盛情相邀,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与其等个‘碰巧’,倒不如我亲自‘凑’个巧,如陆郎不嫌麻烦,在你定下归家船只前,还请提前个三两日,派人捎话去久住李员外家,容我也做出行的准备。我虽居所不定,却与李员外相熟,他定不介意帮我这么个传话的小忙的。”
既然相约好了最晚两月内再会,方才还徘徊在几人心头的那么点离别愁绪,也就瞬间荡然无存了。
柳七高高兴兴地再次同陆朱二人道别,便不再作一步三回头的不舍姿态,而是毫不犹豫地雇了匹马代步,熟门熟路地往心娘所居的彩楼去了。
见极为引人注目的三人里终于走了一个,一直只敢落后三步跟着的李辛,暗暗舒了口气,努力撑作自然地走上来了:“陆兄,朱郎,若你们不急去别的地方,不如同我上同一架驴车,将行李先放到孙羊正店去?”
朱说不着痕迹地睨了他一眼。
这会儿倒是能粘了,刚柳七最得寸进尺的猖狂时候,怎就跟社君见了猫儿似的,缩在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出?
陆辞虽注意到李辛不知为何就是特别怕柳七,但也没多想,只挑了挑眉:“孙羊正店?”
李辛不知为何,瞬间就紧张起来了,也不自知地变得有些结巴:“是,是孙羊正店不错,据闻那家邸舍较为舒适宜人,方做此选择。不、不知陆郎可是认为,此店有什么不妥之处?”
他从前来时,都是独自一人,又因手头的钱本就不够,当然能省则省,住的都是最便宜的邸店。
现要劳驾陆辞陪他同行一阵,当然不好意思让人一同‘一灯复明暗,飕飕守破窗’,而要挑好的地方住。
况且,他持有的钱数,本就差了老大一截,要想购回庄园几乎是痴人说梦。倒是如果陆辞的法子可行,就不必在意这住店要花费的那么一点了。
孰重孰轻,李辛还是分得清的,直接问询了刚刚雇的驴车车夫,才得来了这么一个答案。
陆辞也没想到李辛这么迟钝,导致他想委婉都难委婉起来,便直接点明道:“要与你竞扑的那个孙家,与这孙羊正店,可有什么关系?”
入住时都要登记名姓之类的资料的,李辛作为原庄主之子的身份,几乎不可能瞒住。
且不说极容易被孙家掌握动向,抢占先机,一旦被李辛将要游说的那些庄户得知,影响恐也不好。
陆辞此话一出,李辛如梦初醒,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匆匆换了一家,又急切地找陆辞问过,确定没有问题后,才正式定下去‘刘方客舍’了。
三人乘的驴车,不一会儿就到了人来人往的客舍门口。
一见有客来,正在木台后头算账的老板,立马就吆喝伙计去招呼了。
“三位,”李辛答道:“来三个上房。”
陆辞闻言,便笑盈盈地看了朱说一眼。
朱说默契地点了点头,主动上前道:“两间即可。我与陆兄同住一间。”
李辛一愣,旋即又是止不住的羞惭。
他哪儿看不出来,陆辞这是好心替他省钱?
不然同住一间,哪儿有一人一间住的舒服自在。
他默默记下这份体贴,也领了这情,请伙计将三间上房改成两间了。
陆辞知道李辛肯定会想太多,但这对他来却是百利无一害的,当然不会闲得没事去解释。
他只是习惯了让别人替自己打理烦碎琐事,不能彻底离了人罢了。
——之前担当此任的是皮糙肉厚、吃苦耐劳好忽悠的钟元,现自然就是善解人意,细心体贴的朱说。
当然,那些个脏活累活,陆辞要么雇人干,要么忽悠人干,倒舍不得跟使唤钟元一样使唤那么乖巧的……范仲淹。
朱说不知陆辞所想,甚至半点不认为陆辞是光明正大地想偷懒,而都快高兴坏了。
一进屋里,根本不用陆辞的半句暗示,他就抢着摆放行李、熟练地让伙计送热水来好让他亲自泡茶,又有条不紊地翻出将用的换洗衣服,等着一会儿泡澡后更换。
如此积极,倒让陆辞不好意思懒洋洋地躺着歇息了,只好也帮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整理。
朱说坚决不让陆辞碰这些小活计,陆辞并不听他的,两人一起动手,很快就将东西整理好了,然后用伙计们扛进屋来的两大木桶的热水,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裳。
李辛也利用这段时间将自己好好打理了一下,虽瞧着还有些紧张,好歹没了颓丧气,顺眼多了。
距扑买开始还有十日,李辛自觉时间紧迫,当然是半日都不肯浪费的,且他精神紧绷着,也睡不着觉,便决定这会儿就去庄园走走,试着说服一两家人。
等他扭扭捏捏地表达完了想请陆辞陪他一起去的意思后,却意外地得到了拒绝的答复。
陆辞无奈道:“你若遇着棘手之人,我自愿尽力为你解难,可开头这几日,我却是无论如何不能与你同去的。”
李辛大感失望,强忍着不对陆辞生出埋怨,询道:“这是何故?”
陆辞直白了当道:“要借钱的是你,将来要做庄园主的,可也是你。要是头一日就让他们落下了你连独当一面的能力都不具备的印象,那还可能会相信你有践诺的本事吗?”
李辛恍然大悟,心服口服地向陆辞深揖一礼,才重整心情,独自去了。
朱说淡淡看着,在人走后,忍不住摇头道:“李郎这般着急,准备不足,怕是难成。”
陆辞却道:“我的意见,这回却与朱弟的相左。”
朱说不由好奇地看向陆辞。
陆辞狡黠一笑:“对过惯了自在日子的他们而言,一个优柔寡断、软弱好欺的主家,恐怕比一个实力雄厚的强势主家还要好。”
李辛掩饰情绪不到位,势必会表现出担忧、紧张和不得的恐惧。
那些年纪比他父亲还大的庄户,当然不可能瞧不出来。
“现今的主客关系,可不比前朝的主家部曲,说到底不过是各取所需的租赁关系,非属主从。这也意味着,有个强势的东家,也不会让他们得到庇荫,获取利益,反而代表了一旦发生冲突,怕是会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灰溜溜地收拾包袱离开。”
这么一来,李辛经世少、镇不住场的劣势,反倒能被转为一定优势了。
陆辞未说得太过明白,但以朱说的才智,一下也能理解这番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