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6 章
这样煎熬的等候总会将时间无限延长,幸而,宁清没打算就这么抛下他。
宁清将醒时指尖微颤,颜淮仓促起身后退了一步,眼见那温柔眼眸复明时视线又偏低了一分,颜淮有些僵硬,不觉又退了半步。
宁清撑着榻半坐起身来,他沉默望向又蒙起眼的颜淮,两人间僵持的气氛维持许久,是宁清先低了视线,轻道一句:“我很难过,溯回。”
颜淮唇瓣微张,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似的抿了抿唇,他设想过,宁清可能会吵会闹又或者怕他,唯独没料到的,是会这么平静地,向他道一声难过。
“有一部分在你,也不止是你。”宁清闭了闭眼,朝着颜淮伸手道:“你过来些……”
过来些……
颜淮低喘了口气,终是缓步走向宁清,如果怎样的后果他都承担,折澜会不会好受些……
在颜淮胡思乱想间,是宁清握住他手时突如其来地一个拥抱骤然止歇他所有不安,是宁清眼泪滴在他衣襟上,一声声重复着:“溯回……我……我真的……”
真的很难过……
“我,我错了……”颜淮一慌,他环着宁清没敢动弹,这刹那间颜淮脑海中回映出许多夙媚教过他的哄人法子,出口的话却仍是笨拙得很:“你别……别生气……”
其实他连宁清是如何用力推开他的模样都想过了,可宁清做的却是,用力拥住了他,告诉他:“我不怪你,我绝不会怪你……溯回……”
宁清摸了摸颜淮脸颊,控制不住地又一次埋在了颜淮颈窝处,“对错无妨……,我只认你。”
他当真不怪他,他和宁九尘的情分,早在衡山斩断,如今阵营不同,颜淮有此行径,甚至可以说句,理所应当。
“你别哭……”颜淮一顿,他笨拙抹去宁清眼角泪痕,抿了抿唇道出一句我心疼来。
宁清环着颜淮肩头许久没动,又像想到什么似的蓦然抽身,伸手抚上颜淮眼上绸布,“让我看看……”
本还无措的颜淮对宁清这动作,几乎是触电般一退,他低声应了句:“不要看……”
“可我想看。”宁清又前倾了几分,顺势握住颜淮伸来扶他的手。
“……很吓人。”
“我不怕。”
可颜淮仍是不愿,只支吾出个:“丑……很丑……”
宁清闻言一顿,本就泛红的眼眶再度泪水凝集,他努力放轻了声调:“不丑,让我看看你……”
可颜淮还在退,直到宁清猛然拽住他衣襟吼道:“无论你什么模样我都爱你你知不知道?!”
“哪怕我是魔种……?”
“对。”
一指绸布落下,那幽绿若至纯翡翠的眸子终于重见天光,却难藏他眼底不安。
宁清指尖抵在颜淮眼角,分明是想哭的,还要努力挤出个笑容来,他说:“我只是想看看你,问问你,痛不痛……”
颜淮迟疑片刻,极轻答了个字:“痛……”
没人疼时,本是不痛的,可如果有人疼了,这诸多苦痛也就找到诉说处了。
是宁清伸手,轻拥他入怀,他五指抚过他发间,这一字一句尽是心疼:“溯回啊……你有我,有我呢……不要什么都自己扛……”
不要什么都自己扛……?原来连他也可以不用什么都自己扛吗?
可他说:“我看不见,折澜,我看不见你眼中的尘世。”
他说他看不见,看不见山河万里,看不见红尘万丈,亦不明他人眼中的风与月,于他眼中,从来都是寂寥而已。
宁清良久无言,只是眼里淤积的泪愈发沉了,他不敢去想,颜淮是要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才能失了对这世间的知觉。
他下意识遮掩的眼眸,又被旁人嘲过多少次。
宁清松了手,拾起落在床边的绸布,这深色绸布压在偏纤瘦指上,衬得那五指愈发白皙。
二人视线不觉落到一处去,是宁清握着这蒙眼绸布,他温缓了神色,又偏头亲了亲颜淮眼角。
是宁清一字一顿,郑重又真挚:“溯回,我从未怕过你,这世上,也不会有比这更漂亮的第二双眼了。”
“你在我面前,无需遮掩,我爱你,从不因你颜容行止;你只消知道,我要的,从来都是一个你。”
他从未见过比颜淮更漂亮的眼眸,从前没有,以后也没有,这只为他融一川霜冻的眼,是他亘古执念。
颜淮怔怔望了宁清许久,终是握住宁清手把人环进怀里,他抚着宁清发,低头吻在宁清眉间,附以颤抖一句:“我爱你……”
这满心无谓凉薄,终因一人而暖。
无论世人毁誉如何,宁清不畏他,他便也无谓常人如何看待。
边关一役,东境大捷,魔族君主不日登位,又有魔尊宴止与之相连,整个东境都陷在一片喜气中。
更有妖魔两族联合,围剿失了主心骨滞留在东境的修界弟子。
妖族领队是个牡丹花妖,她发上一朵深紫牡丹分外灼目,她这身姿摇曳,步步生莲,寻常人见了怕是都要念念不忘的。
奈何那魔族君主没分给她一个眼神,但瞧瞧这君主容姿,这般美貌,是她紫牡都忍不住垂涎的。
夜来雨寒,颜淮撑伞远望,只听紫牡软了嗓子轻道:“君上,如今这修界余孽都被我们合围在了谷中,余下的,该当如何处置?”
“杀无赦。”颜淮无甚多余情绪,他是势必要在宴止归来前清扫掉东境战场的,至于怎么清扫,自然是他们魔修惯用的,也是最简单的法子。
再说另一件事,赴东修士有一双领袖,只死了一个宁九尘就让他们群龙无首了的归因,莫约是,南思远他投敌了。
宁九尘死时,南思远是和宁清一道来的,宁清昏过去后被抱回了殿中,南思远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南思远被关押在了地牢里,他坐在墙边望荒草枯木好几日,思量着宁九尘还不算太蠢,至少临死前,把宁清和颜淮分歧的种子种下了。
至于他下一步该怎么做?
“我愿归附东境,归附于千鹫宫宫主麾下。”
正是他这一举措,致使东境余下修士群龙无首,也消磨了弟子们的士气,这一盘散沙的状态下,才能让妖魔两族轻易合围。
宁清知晓这事时,南思远已经站到他跟前来了,他弃了拂尘换了黑衣,没有半点不自在地唤他一声:“宁公子。”
宁清视线一凝,顿道:“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是。”
南思远哪是那么容易顺服的人,所有人都清楚,但东境还是收了他,说白了,不过是为了离间修界人心。
南思远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此番归顺,怕是要看谁更技高一筹罢了。
“宁公子何必这般防备我,你我如今,也算得同道了。”
宁清闻此言只淡淡看他,随即又低了视线,宁清拢扇又开,一把小巧的匕首自扇骨中弹出,他微微扬了扇指向南思远道:“若你可信,这世上便无人不可信了。”
“……宁道友,莫非你真要与异族站到一道上去?”南思远没犹豫,这儿只有他们两人,倒也不必讲什么场面话。
“我不站任何人。”宁清视线一闪,“我只是,不准任何人动颜淮。”
南思远闻言讽刺一笑:“他是魔族,也是未来魔君,你不准旁人动他,不是与异族为伍是什么?”
“……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率军覆灭玄天宗赴东弟子的是不是他?亲手杀了你兄长的人是不是他?”
“宁清,你睁眼看看,这屠戮你同族,掀动无边战火,致使春来大地仍是满目疮痍的,是不是他?”
宁清一哑,翻手间却是匕首直抵南思远颈边,他一字一顿道:“无论他做什么,我都不许任何人伤他。”
“哪怕他杀尽你同僚?哪怕这世间再无宁日?哪怕他下一个剑指之人是你师兄景容?”南思远分毫不惧,任这匕首在他颈上划出一道细微血色,“我现在该叫你一句宁道友,还是未来魔族君后?”
宁清指尖微颤,收扇间亦拉开了和南思远的距离。
“我可记得,昔日你连南疆未成形的花草精怪都怜惜的,如今被戮者换成了同族,甚至是你相处了数十年的同僚,你便能这般淡然处之么?”南思远这一字一句,都戳在宁清软肋处。
宁清脸色苍白,并不去看南思远是何等神色,他抿了抿唇,还是没能说出答南思远的话来。
“你大可以冷眼旁观。”南思远一顿,“可你别忘了,当年是你师兄收留你在先,多年前玄天宗祸事也是他容你护你,他剑斩舒阳秘境为何不必我多言,他于你恩义如何,你自己比我更清楚。”
“也不说什么有恩必报,可是宁道友,你是怎么待容榭道君的?他初任玄天宗宗主,正是腹背受敌之时,你作为他至亲师弟,不帮他也就罢了,还只手覆灭衡山剑派。”南思远说着竟是一笑,“你可知世人如何毁他谤他,你在其中,又占了几分过错。”
宁清喉间有几分发甜,仍要撑着听南思远说下去,南思远说的句句属实,要说这世上他最对不起谁,那非他师兄景容莫属了。
如今南思远一字一句剖开,真是将他扎得鲜血淋漓,还毫无反驳的余地。
“不论过往如何,我此来东境只为容榭道君,你若还有几分良心,就算不帮我,也不该拦我。”眼见宁清濒临失态,南思远倒是平静下来了,人心的弱点,他向来抓得很准,自然不必担忧宁清做些他预料之外的事出来。
“师……师兄今下如何……?”宁清一手扶住桌沿,勉力撑着自己不要倒下去,他已经很久没有关于景容的消息了,自衡山一别后。
“四面受敌,苦守极北域。”南思远言辞极冷,“你师妹云景为求西境出兵已然殉宗,你说,容榭道君究竟是心伤更甚,还是……”
眼前阴影重叠时宁清伸手掩住了唇,他掌中一点猩红灼目,口齿间亦是浓重腥甜味淹没,宁清抽了些许灵力点在肩上强撑着没让自己倒下去,他眼底早是温热难承。
“为……为什么……”分明,他临走前还不是这样的……
“还不是你师兄收了个好徒弟,你的意中人,算得一盘好棋。”
宁清咽了咽口中血沫,他不想这么狼狈倒地,可身体好像不太允许,他指了指门外,哑声道:“出……出去,立刻!”
如果让人看见,南思远一来,他就旧疾复发倒在了这殿中,南思远怕不是又要去地牢走一遭的。
眼见南思远走了,宁清这才摸索着桌沿,颇有些踉跄地在一侧坐稳,失了颜淮温暖怀抱,他这一倒,也不过是倒在了冷硬桌上。
好在,好在……,颜淮诸事繁忙,他又不喜旁人侍候,不至于被发觉了去。
宁清醒时,窗外已染暮色,他擦去桌上干涸血迹,换了一袭素色才惊觉自己气色不佳,宁清索性一袖黑玄,又借了侍女口脂压深唇色。
宁清望着镜中自己僵硬地扯了扯唇角,这么一弄,脸色好像也不是特别难看。
他推开窗可见生长繁茂的新植作物,淡淡花香压下了边关战场应有的血腥味,也无声描摹了,南思远口中的虚假。
南思远问他敢不敢睁眼看一看,看他对外界一无所觉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宁清想,他莫约是不敢的,也是一定要去看一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