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颜淮仓促转醒时已是三更天,他抬手按住隐隐作痛的胸口,近来南境动荡,妖族的挑衅是愈发放到明面上了,颜淮身为别样天真正主事,绝不能露出破绽来,否则妖族下一个下手的对象,说不准就是他们别样天。
这蓦然惊醒,也就没了睡意。
颜淮起身披了外衫,推门而出时一阵寒意袭来,月被云遮掩,院内的光影也淡得很,植于墙边的阿芙蓉早被霜打弯了腰,颜淮瞧了两眼又收回视线,这是舒华宴强行种下的,美其名曰其他花花草草颜淮看不上,那这东西可入药总没问题了吧?
夜风偏冷,入夜的别样天也彻底安静了下去,颜淮握着手中竹笛良久无言,何时学会的笛乐,他忘了,就像空白的年少,抖得干干净净。
从他睁眼那一刻起,他这条命就是宴止的,病愈后跟随千秋四境游荡,从某种程度来说,千秋不是个好师傅,可他确实把他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不时的试药,日积月累下来的毒性倒让他练就百毒不侵之体,唯有文字篆刻的功法,他也能极快修习引气入体,千秋习惯了将苦累杂活扔给颜淮,而后冷眼旁观,颜淮从不埋怨,只埋头去做。
千秋曾因为被迫收徒迁怒于颜淮,若是颜淮为他给颜淮看过的杂症来询问,千秋只冷眼看他,见颜淮欲翻书便斥:“若病人急症在身,他有空等你翻书找救治的法子?!”
说白了也不过是刁难,这厚而繁杂的一摞摞医书,又有几人看一遍就能全部记下又明悟书中内容,偏颜淮当真聪颖至极,还没等千秋良心发现细心教他,他便已学会了自学,手中书也鲜少有再看第二遍的时候。
颜淮初次问诊疫病时,尚有千秋旧友劝告,颜淮不过是个学徒,让他处理这种事,未免太凶险了些,千秋只哼笑:“他要是死了,那不正好,我也不用再为其所缚。”
颜淮权当听不见,日夜不休地寻着相似病症诊治法子,书中无觅而他又不懂的地方,他也大大方方的去问千秋,等把人治好了,千秋看他的眼神倒愈发怪异了起来。
纵然回望,这十一载的记忆里也无甚欢喜事。
他曾背着行囊随千秋行过山川万里,也曾被千秋随意抛弃山村一隅,当了个山村医师半月,也是在那半个月里,他第一次碰着了笛子,是山村牧童悠悠吹起,似曾相识感将早已溺进无边孤独里的颜淮包裹,他自那时拿起竹笛,再没放下过。
颜淮复明几月后又被千秋勒令束上蒙眼布,起因是一次问诊时幼童被颜淮瞳孔颜色吓得直哭,千秋本也看不顺眼颜淮这双绿瞳,再想想他这双眼耗去他半生积蓄,索性借题发挥罚了颜淮。
自那以后,鬼医千秋身边多了个瞎眼学徒,颜淮素来不争,只是对自己面貌丑陋之事更有了认知,原来他是可以吓得小儿夜哭的,也难怪有人要毁了他这双眼。
教他剑术和修行法子的人宴止安排在冬月,颜淮这一年四季早已被排满,三季学医一季修炼,挤出来不多的时间他都用来学笛子,愈吹愈茫然,又舍不得放下。
他忘了初见宴止和再见隔了多久,初见是侍者为他撤去纱布,再见是宴止亲手扯了他眼前黑布,那眉宇间似有怒气聚集,对的不是他颜淮。
“我耗费如此财力就是让你继续让他当个瞎子的?!”宴止怒斥。
千秋抖抖瑟瑟着没敢说话,颜淮也不做声,宴止气极反笑:“谁都不说是吧?”
他未动,身后二护法倒是饶有兴味地看着千秋,千秋也只得硬着头皮应道:“这,他这双眼实在太显眼了些,我不得以才出此下策啊!”
“知此下策仍为?”宴止复问。
“我这,我这也是依着您的意啊……”千秋欲哭无泪,不是这少宫主让他尽量把颜淮弄得平凡的吗?可他有那么双眼又怎么当的了寻常人。
宴止威慑从属素来有度,见千秋吓得不轻,索性转问颜淮:“你呢,为何不争。”
“丑。”颜淮淡淡应着,无分毫惧意。
“丑?”宴止似笑,“最为丑恶是人心。”
好像自那以后,颜淮才能光明正大看这世间,千秋也收敛了不少针对他的小动作,毕竟宴止这人,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说不准哪天他一个心情不好千秋就没了,还不如趁早教完颜淮他好跑路。
颜淮出师那日,是夜雨磅礴,他以血作践,剑上血迹尚有余热,屋外惊雷乍起,剑刃着光,也照亮了颜淮的脸,他一如既往平淡地说出了践行词:“不要再见了,师尊。”
这是颜淮第一次叫千秋师父,也是最后一次。
铺天盖地的大雨掩了离人踪迹,也为颜淮洗刷出新的一条路来,颜淮以弑师之事声名鹊起,也不知算不算讽刺。
小院笛声渐起,是月隐霜冷,院中人非谪仙,也不应是这世中人。
终南雪落时,寒意席卷四境,南思远立于山顶远眺,大寒时节,于寻常人家可不是好事啊。
年十五后不久,宁清出关了,二十九岁的金丹后期,可谓前途无量。
礼拜之人快将春澜殿门槛踏破,宁清为此暂时闭门谢客,只道稳固境界。
景容带着莫凌云来见宁清时,三人心情都不错,景容这般情绪不轻易外漏的人也露出些笑来,他握住宁清手笑道:“恭喜师弟臻入金丹后期。”
宁清亦笑。
“折澜你如今是金丹后期了,结婴想来也不远了,合该想个道号的。”景容征询意见似的看着宁清。
宁清还没考虑道号这么远的问题,但见景容高兴,也就跟着应了:“听师兄的。”
“按这修炼进速估算,你年岁至前可入元婴,那就是道君,我想想。”景容说得开心,言语中及他面上都含了几分笑意,“这道号总要跟你本名有些关联的,清可释为清雅高尚,师弟你本就是文雅高尚之人,取文之一字不错,我阅古籍得:愿名思友操,播之清徽琴一语,不若取徽之一字,文徽相合,号文徽道君?”
“好。”
“那就叫文徽,文徽。”景容反复念了两遍,仍觉得适合得很,给宁清取道号这事他可是想了好久,也不知翻了多少书,才定下文徽二字,如今宁清赞同,他自然高兴。
“师尊你这叫强买强卖。”莫凌云自顾自坐下,这全程都是他师父一个人在说啊,宁师叔全程就:嗯,取,好。
景容闻声回头,那眼里笑意不曾退去半分,纵是斥责也含了几分笑:“你道号也合该是我来取。”
“道号吗?”莫凌云眨了眨眼,道号这种东西,是元婴以后才能有的,可以自己取,也可以是长辈取。
比如景容的容榭,就是天泉道人给他取的,李之凤的北霄则是他自己取的。
“元婴啊……太远了……”莫凌云故作老成地摇摇头。
“会有那一天的。”
“不过师尊你说到这个,我想起来,终南观那狗……南道长说,我的经脉,南疆或许有解决的法子,我之前忘了说来着。”莫凌云戳着自个儿脸嘿嘿一笑。
“南疆?”景容一怔。
“经脉?”宁清亦惑。
没想到景容连宁清都没告诉,莫凌云左瞧右瞧两人,小心问着:“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无妨,折澜不是外人。”景容回神,对宁清道:“凌云他经脉出了些问题,我在找解决的法子。”
“原来如此。”
“你们先在这等我一下,我速速就回。”景容御剑而去。
还坐着的莫凌云歪了歪头,问:“师叔,师父这是干嘛去?”
“藏书阁罢。”
“师父也要去藏书阁的?”莫凌云表示震惊,鬼知道他进那地就头晕。
“去藏书阁不是很正常吗?”藏书阁常客宁清一笑,坐下给莫凌云倒了杯茶,袅袅云烟霎时升腾,他们聊了这么久,茶水还能保持这样的热度,想来是茶壶另有玄机。
“好吧。”莫凌云捧着茶杯吹吹水雾,嘀咕着:“师叔你修炼好快啊,在舒阳秘境的时候那医修还说你伤了本源。”
“伤及本源?”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宁清醒时根本没发觉他本源有问题,甚至还觉更稳固了一番,像是经脉经历了一场洗礼。
“对呀,师尊不是还专门找了个医修给你疏通经脉么。”莫凌云砸吧砸吧嘴,这茶水有点烫。
“五行相循,木为水生……”宁清稍加思虑,思路骤然清明了起来,“这医修是谁?”
“好像叫颜……颜……”莫凌云努力想了想。
“颜淮?”宁清倒替他答出来了。
“对,就是他。”莫凌云表示肯定。
宁清低了视线,一时无言,五行相循,木为水生,既伤及本源,什么疏通经络,不过是转化自身灵力渡他人罢了。
颜淮这是将自身灵力转化给他稳固本源了……
宁清难言喜悲,颜淮眼里常是凉薄,看向他时,却总有那么些迟疑,那丝丝缕缕迟疑,环绕成宁清眼底温柔。
他记得三生树下遥遥一瞥,书阁无意触碰时颜淮指尖微凉,也记得更早的时候,溯回在他身侧听他吹笛,是明月无心人有情。
“师叔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宁清这走神走太久,被莫凌云一唤才拉回了思绪。
“没事,我们等等师兄吧,他应该马上就到了。”宁清回神,“先来说说你经脉怎么回事吧。”
“啊……就是,我先天经脉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