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天色渐渐亮起来,朝阳从东边爬过满院的槐树梢头, 李长安带着两个侍婢守在靖王卧室门外, 静候着主子的差遣。
行走间的下人仆役都悄无声息,这个清晨的靖王府一如往日的安然有序。
里屋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李长安猜想着王爷定是起身了, 他清了清喉咙,刚想开口, 靖王却已经厉声喝道:“来人!”
这声音含着明显的怒气,李长安赶紧推门进去:“王爷?”
靖王穿着中衣赤着脚站在床边, 面具都没有戴,他正在掀着自己的床铺:“什么人进过本王的房间?”
李长安一惊:
“王爷何出此言?从昨晚入睡到现在,不曾有人进过您的房间,这外面都有人把守, 万万不会有人闯进来呀!王爷……王爷这是在寻什么?可是丢了什么打紧的东西?”
靖王一语如同惊雷:“本王的蛋找不到了!”
李长安傻眼, 不可置信地问:“您……您说什么?”
秦殊昨晚沐浴后,便迳自回了卧房, 他把那颗蛋和爽歪歪一起放在枕头边, 然后熄了灯, 那颗蛋在暗夜里散发着淡淡柔光,秦殊瞧着瞧着, 忽然心里一动。
他又起身寻了支笔, 将那蛋握在手心, 然后在蛋壳上画了个大大的眼睛, 黑漆漆圆溜溜, 接着画了管小小挺直的鼻子,还画了饱满精致的嘴唇,三两笔间便勾勒出一个小少年圆润可爱的模样。
秦殊隐隐听到一阵清凌凌的笑声,甚至觉得那颗蛋在他掌心里蠕动着,他只当是自己思念过度带来了错觉,一边在蛋壳上亲了亲,一边自言自语:
“十一郎看了一定喜欢,如此他便不会再跟我怄气了吧?从前看话本子,说初次动情之人,赏花观叶都能类比心上人,只当那是夸张之语,现在看来竟是真的……我此刻见你这小东西,就觉得和他甚为相像……也不晓得他今晚能不能睡好,竟忘了交代小川小彻,若是十一郎睡着了,让他们来回个信……”
他又把玩着那颗蛋想了十一郎许久,后来才慢慢睡着了。
可是适才醒来,却不见了这枚蛋!
这是他要送给十一郎的蛋!
靖王气恼地摔打着床上的被褥,往后退了一步,指着床头道:
“本王昨晚把蛋就放在这里,现在没有了,好好的一颗蛋,难道会自己长脚跑了不成?”
“王爷您别急,奴才给您找找!”
李长安虽然不明所以,但是依然整理起床铺来,他把整张榻上的边边角角都摸了遍,甚至让两个丫鬟也进屋来,床底下,柜子下,置物架下,甚至连墙角的花盆里都刨了刨,但是谁也没有找到王爷说的那颗蛋!
“这是绝顶高手所为!”靖王脸色阴沉,周身都笼罩着森寒气息,“本王昨夜就一直觉得有人在房内偷窥,几次搜寻无果,还是大意了!”
李长安目瞪口呆,小心翼翼道:
“咱们王府戒备森严,王爷已是一等一的高手,竟然连这样都防不住么?”
“山外有山人外人有,”靖王爷面色沉重,他抬头细细地逡巡着自己屋顶上的承尘,忽然跃身上去,手指还一路摸索着,落地之后他捻了捻指,表情就凝重了,“承尘上一丝灰尘也无,可见他是潜藏在承尘之上,可恶!”
李长安愣了一下,还是诚实说道:
“王爷,您的卧房每日都有人打扫,承尘上,本来就是不积灰的……”
靖王依然眉头深皱。
李长安仗着跟随靖王久了,有些实话也比旁人敢说些,“再说,若真有人潜进来,他偷什么不好?要偷一颗蛋?”
“你是什么意思?”
“奴才虽说不知那是什么蛋,但就算它是个金蛋银蛋宝石蛋,他也不值当贼人半夜三更潜进王府来……”
“如何不值得?”靖王十分不满,“那不是一颗普通的蛋!”
李长安此刻才神色紧张起来:“如何不普通?”
莫非是个什么珍稀动物的蛋,或者是皇帝御赐之物,再不然,难道是什么厉害的法器不成?
靖王答道:“那是本王今日要送给十一郎的蛋!”他在房中烦躁地踱了两步,“贼子偷了蛋,就是想让本王心里不痛快,本王心里不痛快,论政理事自然不能平心静气,如此他们便可抓住本王的错漏,杀人诛心,好狠毒的阴谋……实在可恶!李长安,让人去通知大理寺,既然有人进得来,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着大理寺彻查!”
王爷的逻辑缜密得让李公公寻不出半点缝隙来,他虽然觉得这事实在蹊跷,但也只能照着吩咐赶紧去请人。
靖王府的这个早晨因为靖王爷丢失了一颗蛋而人仰马翻,而此时的丞相府浣风院里,却是一派端然宁谧。
昨晚十一回了院里就把房门关上,芙蕖和白果敲了一会门,就听到十一在里面喊:
“我睡觉啦!你们别吵啦,大家晚安!”
那会芙蕖和白果不知道他和靖王置着气,便没再多问。
后来小川小彻来敲门,里面照样回了这一句,这两人觉得小少爷声音中气十足,完全不像在闹脾气的样子,也放下了心。
这一夜大家都睡得十分好,早晨起来时个个神清气爽。
小川和小彻站在院中晨练,芙蕖白果在厨房升起袅袅炊烟。
主屋的雕花木门“吱嘎”一声被推开时,几个人都循声看了过去,一颗小脑袋先是往外一探,看到满院子的人还往后缩了缩。
十一背着双手,笑呵呵地走出来,冲几人摆了摆手:
“大家早呀!你们都在呀!”
阳光笼罩着小少年,他一身红衣鲜亮夺目,乌黑的长发在晨风中摇曳,原是多么令人赏心悦目的美景,几个随侍看着他却纷纷惊呼出声:
“少爷!您的脸是怎么了?”
只见小王妃白皙的脸上满是黑色的墨汁,大大的眼睛像是被人狠揍了两拳,小鼻子旁也被画得乱七八糟,嘴唇下更是被涂得像是加了几撇小胡子。
那么漂亮精致的少年郎,像是把脸埋在砚台里滚了一圈!
他究竟是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脸弄成这个样子?!
“啊?”十一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东西吗?”
芙蕖已经打来了水盆,就放在槐树下的小石桌上,白果拿来了帕子,十一自己对着水照了照,恍然大悟,这是哥哥在他蛋壳上画的!
他也不着恼,笑嘻嘻地让芙蕖给他把脸擦净。
“少爷这是在哪里弄的?您不是一直在房里睡觉吗?”芙蕖忍着笑问。
十一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他的小秘密,含糊地说道:
“我也不晓得在哪里弄来的……哎呀,我肚子好饿呀!我们吃早饭吧!”
十一飞快地吃完了早餐,他把剩下的点心用几个纸袋子包好,往怀里一揣,问小川道:
“我的小毛驴呢?”
小川把小毛驴给他牵来:“少爷您这是要去哪?王爷昨晚说今天会来看您的,咱去哪得先通知王爷一声。”
“我去找我哥哥啊,”十一跳上自己的小红马,乐陶陶道,“我得给我哥哥送东西去!”
小红马一路哒哒哒,十一哼着歌儿,心情像是插上了翅膀的鸟儿,别提多欢乐了。
昨晚秦殊不肯带他回家,但是十一有的是阳奉阴违的办法。
他先是跑回了浣风院,跟白果芙蕖打了照面,让人都以为他已经回了屋,然后关上房门,在卧室里放了张拟音符,一旦有人敲门,拟音符就会模仿他的声音跟外面的人说话,然后自己化成蛋形一路跟着秦殊回了靖王府。
金蝉脱壳,暗度陈仓,小凤凰熟练掌握爱情三十六计。
起初十一快要被他哥哥气死。
小凤凰是最讨厌水的,秦殊把他一次次扔进水里后,他很努力地浮上来,刚在蛋壳上酝酿出一张小嘴想张口说话,秦殊又兴致勃勃地一个指头把他给按了下去……
“咕嘟嘟嘟嘟……”
洗澡水疯狂地顺着他的嘴灌进肚子里,十一喝得直打嗝,他委屈到想哭,也不想现形给秦殊一个惊喜了。
谁知后来秦殊拿了支笔在蛋壳上乱画,十一全身都是痒痒肉,在蛋壳里差点没笑撅过去,正憋不住想现形时,他哥哥又亲了他,叫了他的名字,说想念他。
十一一颗心都快被他哥哥给软化了。
他舍不得现形了,他想多看看哥哥这个样子。
他决定以后每天都要过来,还能看到他哥哥洗澡,嘿嘿,十一心里偷乐得不行,他也找了挺多回哥哥了,不过以前的哥哥从来不给他看洗澡,十一觉得自己知道了哥哥了不得的秘密,心里雀跃得像揣了只小兔子。
他还想到要送给哥哥一个顶好的礼物。
等不及秦殊再来找他,十一风驰电掣直奔靖王府。
王府门前停着许多马,那门房不认得十一,却认得十一的小红马,他正惊讶着,就见小川小彻也骑马跟了上来,他二人跳下马来说道:“这是靖王妃,速去给王爷通报!”
门房连应声都来不及,红色身影已经风一般穿过他,径直往王府里跑去了!
十一熟门熟路,一路上的仆役见他眼生,刚想拦他,小少年已经自我介绍起来:“我是我哥哥的靖王妃,你们好呀!”
家丁丫鬟们当然都不信,哪有没过门的新娘子就这样大喇喇跑夫家来,直到小川小彻过来解释,大家才目瞪口呆。
小王妃十分会做人,他一路穿堂过境,逢人就发小金蛋,手掌小的就发一个,手掌大的就再多给一个,喊王妃喊得声音特别响亮的,他就再发给一个。
王府里的下人们高兴得几乎要疯,大家一传十十传百,主道上挤满了人,几乎所有仆役们都跑来给王妃磕头行礼。
这样漂亮和气出手大方的小王妃,阖府下人都发自肺腑地感激老天有眼,给靖王府送来了这天大的福气!
李长安正站在梧桐院外的大门口,大理寺的几个官员正在院里勘查,王爷陪同着,他就在院外候着,远远看到道路那头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红光烈艳的身影,喜气洋洋地往梧桐院走来,那热闹得就差敲锣打鼓。
李长安眉头一皱,这些奴才是怎么回事,在府里聚众喧哗,还有没有规矩了?
等他再定睛一看,李公公差点没跪下去,着急忙慌迎了上去:
“哎哟我的王妃殿下哎!您怎么就这么过来了?这大婚之前您是不能过来的唷!”
昨晚王爷还说过除非八抬大轿,十里锦铺,不然可不能随随便便就把您给接来的哟,您这么一跑,王爷的苦心那不就白搭了!
十一心说我可不是第一次来了哟,他认得李长安,知道这是跟在秦殊身边的人,一把抓出三个小金蛋来,笑嘻嘻地说:“给你!”
李长安眼都直了:“您这是?”
“拿着吧!每个人都有的!”十一昂着小脑袋,小模样傲娇又矜贵,“本王妃给你们的见面礼!”
身后的奴才们个个忙不迭地点头。
李长安一脸恍惚地接过三个小金蛋,嗓子都飘着:“谢……谢娘娘赏!”
“不用谢!我哥哥呢?”
“啊?”李公公一脸懵。
小川赶紧道:“王妃管王爷叫哥哥,烦公公赶紧去通报,娘娘来了!”
“哦哦!”李公公大梦初醒般,忙带着十一往梧桐院里走。
梧桐院是靖王居住的别院,地方很大,后院围墙高五丈,墙头上还扎满了铁刺刀片,这里不种草木,家丁巡逻片刻也不间断。
十一一眼就看见那个负手背立的身影,和许多人站在一起,却数那人最醒目,他大喊一声:“哥哥!”
脆生生的嗓音把围墙边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秦殊回过头,几乎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小王妃像一团火一样冲过来,把他撞得连退了好几步。
他低头看着怀里双目灼亮,一脸喜色的小家伙,喉头动了动,好半晌,才低低轻斥:“告诉过你大婚之前不能来府里,怎么不听话?这样于礼不合……”
“爱合不合呗!”十一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从自己怀里摸出几个纸包来,乐颠颠地,“这几个点心是芙蕖姐姐做的,特别好吃!你尝尝!”
秦殊无奈地拉着他的手,轻声道:
“等会再吃,我跟大理寺的几位大人说完话就好。”
“哦!”十一乖乖站到一边。
秦殊转过身:“罗大人,几位已经勘查了整个院子,结果如何?”
大理寺少卿罗迪一早接了靖王府的报案立刻带了人马不停蹄过来,听说了案件经过后整个人一直都是木的。
靖王府失窃事大,可丢的是从路边捡来的一颗石头蛋,这让罗迪简直摸不着头脑。
他和身边几位同僚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其他几人都低下了头去,最后罗迪只得硬着头皮说:
“王爷,贵王府的守卫滴水不漏,这围墙莫说是人,便是一只鸟都飞不进来……”
“飞进来了啊,”红衣少年忽然插口道,他指着远处高大的梧桐树上扑棱着翅膀的鸟儿,“飞来好多呢!”
罗迪默了一瞬,尬笑道:“这位是……”
“这是……”
秦殊还没说完,十一已经嘻嘻笑着,指着自己的鼻子:
“我是我哥哥的靖王妃!”
“原来是王妃娘娘!”罗迪弯腰抱了抱拳,其他几个大理寺丞也躬身行礼,彼此交换了个眼色。
原来这就是那个传闻逃婚后又被找回来,然后和靖王如胶似漆上了的凤家小公子。
“王爷,”罗迪虽有些怯怯,却还是实话实说,“下官等已经详细勘察过,案发现场并未留下蛛丝马迹,想来并未有贼人潜入,更何况这动机也着实难成立,不过区区一颗……”
“罢了!”靖王浑身散发着森森冷气,突然截住罗大人的话头,他不想让十一郎知道自己准备送给他的蛋已经弄丢了,小家伙说不得还要伤心,挥了挥手,不耐烦道,“你们走吧!”
“是,是!那下官告退!”罗迪忙不迭地带着几位大人转身。
靖王忽然开口问:“几位可用了早膳了?”
罗迪心想这事情虽没办成,但他们几人出了这许多辛苦也还是要让王爷知道的,忙道:
“还未曾,下官是在府里就被府上请了过来,这会正准备去吃,衙门里有饭食,王爷不用担心……”
“哦,”靖王转了转手里从十一那接过来的一个纸包,淡淡道,“本王也还未用膳,你们也看见了,王妃给本王送点心来了,你们家里……都不给你们送的吗?”
王爷的目光里颇有些怜悯,仿佛乍然明白了这几人为何连区区小贼的行迹都查不出来,他叹了口气,“可见后宅是否祥和也会影响男人堂前办事得力与否,几位大人……应当注意。”
罗迪差点蹦起来,我家后宅怎么个不祥和了?就因为我老婆没出来给我送点心我家后宅就不祥和了?谁知道您把一颗蛋给揣哪儿找不着了就怪我们办事不力,九珠亲王就可以秀恩爱秀到丧心病狂了么?天底下还有说理的地方么?
朝中出了名的护妻狂魔罗大人咬牙道:“下官虽办事不力,拙荆倒还担得上贤惠二字……”
满朝同僚谁不知道我家夫人端庄大方,为我打理人情来往面面俱善,从来没人能说出她半句闲话!
一道金光倏忽在眼前晃了晃,靖王妃拿着颗小金蛋笑嘻嘻地往罗迪手里塞,罗大人震惊了半晌:“王妃……这是何意?”
公然行贿?
靖王府只是丢了颗石头蛋,竟是要拿金蛋出来行贿,让他们大理寺无论如何帮着找出来吗?
“给你呀!”小王妃欢乐地说,见罗大人不肯收,随手往他怀里一砸,又给其他大人发,“家里没有好的东西,只有这些不值钱的,诸位来做客,不能让你们白来一趟!”
诸位大理寺官员:“……”
论贤内助,靖王妃当真算得上本朝首屈一指了!
靖王殿下眼眸深邃,幽幽说道:
“诸位大人不必客气,只当充盈各自的私房钱,以后若手头不便,尽管……来本王府中做客便是。”
秀完恩爱又炫富……
几位大人目光复杂,直到离开王府还觉得有些回不过神:
“素闻靖王爷杀伐果断,才纵朝野,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下官倒是听说刚从战场上回来的人总有些性情难定,王爷此番言行,倒也能理解。”
“传言凤小公子木讷寡言,羸弱楚楚,可看他今日模样,甚是精神灵动,可见这传闻全不可信。”
“传言还说凤公子因不喜靖王容貌故而逃婚出走,可看他分明对靖王情根深种,这些以讹传讹真是害人不浅。”
“不是说凤公子得了失心疯才会如此黏着靖王?”
“依我看,”罗大人沉声总结,“失心疯的哪里是靖王妃,分明是为了颗蛋兴师动众把咱们大理寺整出满头包来的靖王爷!”
众人深有同感,皆点头附和。
“但传闻还是有一样说对了……”有个寺丞小声道,“昨日市井中有传,不知诸位可曾听说?都说靖王爷,是吃软饭的,那时下官还道无稽之谈,如今看来……”
所有人异口同声:“只有这一句传言是真的!”
院里没了闲人,秦殊把十一带到自己房间的正厅里,他酝酿了一下语气,还没开口,十一已经美滋滋地从袖子里取出来一个小布包,献宝一样递到秦殊面前,小家伙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纯真和热切:
“哥哥,我有一个礼物送给你,这是小象,你穿着它,走路就不会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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