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李川坐回到椅子上,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对顾逢安说:“不过就是个小魔术嘛, 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还当他是弄出个王母娘娘的蟠桃来呢!”
他拿起旁边桌上的茶杯,揭开茶盖, 轻轻吹了吹, 准备喝口茶,却听得“滴答”一声轻响, 再一瞧,手里的那杯茶水正泛起微小的涟漪, 竟是头顶上有水滴落了进去。
李川奇怪地抬头,骤然发出一声高八度的“啊!”,手中的茶杯也哗啦摔在了地上, 他翻直了眼惊恐地瞪着头顶, 手指哆嗦声音颤抖:“蛇,蛇!”
宾客们都看过来, 顾逢安跟着仰头, 待看清楚了李川手指的那东西,不由好气又好笑地拍了下他的肩膀:“那是吊灯,你一惊一乍什么呢!”
李川揉了揉眼睛, 再细一看,悬在他头顶上的是一盏黄铜吊灯,呈绽开的莲花状, 因为今天是老爷子的寿辰, 灯盏上缠了一圈红色的绸带, 长长的穗子垂着,随着空气的流动微微摇摆,他居然看成了一条向着自己嘶嘶吐信的蛇。
讷讷地摸了摸鼻子,李川不好意思地冲宾客们笑了笑,他抹了下额头上的冷汗,还是心有惴惴。
花厅极大,这样的吊灯有六座,李川存了这个心理阴影,便一个劲抬头去看那些吊灯,越看越觉得眼前光影朦胧,每盏灯上都好似盘桓着冰冷滑腻的蛇,他身上一阵寒一阵热,脚踝上的肿痛就更加剧烈起来。
“逢安,”李川拉了拉顾逢安,“我怎么觉得……这屋子,有点怪怪的……”
顾逢安原本想喊个佣人把李川打碎的杯子收拾出去,环顾了一圈却没发现一个家佣,听了李川的话不由皱眉:“哪里怪?”
“太冷了,而且……”李川瑟缩了一下,烦躁地耙了耙头发,“我怎么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我头顶上盯着我,那感觉,还是像蛇……”
冰冷,阴毒,滑腻,好像蓄势待发着随时要攻击他。
就在这时顶上的吊灯忽然闪了闪,一下子全都灭了。
偌大的室内只有主位后方的条案上一对雕有“寿”字的红烛明明灭灭,微弱晕黄的浅光只能勉强笼住首座附近的人,其他宾客对顾间只能看到彼此模糊的轮廓。
大家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外面的天彻底黑了,还不等有人出声,那对寿烛也扑闪了下,继而熄灭了。
花厅里伸手不见五指,客人们的声音纷纷响起:
“怎么停电了?外面这么黑?现在才中午十一点吧?”
“你们谁开个电筒?我手机没电了。”
“我也没电了,我刚才拍画的时候还满格电……”
“我也是……”
有个堂叔离条案近,摸到了上面的蜡烛,拿出火机来点,却怎么都点不亮。
不止是他,所有宾客的手机都没电,火机都无法点着。
整间屋子像是一座巨大的冰柜刚刚被打开制冷,空气渐渐冻结起来,所有人终于把很早之前的疑惑喊了出来:
“这屋子怎么这样冷?”
都到这地步要是还没觉出不对劲的人那肯定是傻子了。
一室纷乱中,老爷子洪钟般的声音响起,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诸位稍安勿躁,可能是府里电路出了故障,小安,你出去看看,顺便把那三个小子叫回来一个。”
三个小子自然是指顾家三兄弟,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老爷子的寿宴三个儿子全都不知所踪,出了意外状况都没人收拾,这是大大的失礼。
顾逢安应着声,但是屋子里黑咕隆咚连门在哪里都摸不清,他在走动间撞到好几个人,连连道着歉,好不容易摸到了那扇雕花的门扉,却发现大门完全向里敞着,花厅里外都是墨一般的黑,整个顾家大院都停了电,灯笼也全灭了,顶上的苍穹像是被谁拉上了一道帘幕。
顾逢安傻了眼,这让他怎么出去?出去了又能看得见什么?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脚尖踢到了门槛,就想往外跨,面前却好像凭空出现了一堵墙,他伸出双手摸索着,能感觉到自己的手伸到了室外,但脚下就是跨不过去。
他出不了这道门!
顾逢安的头皮炸了起来,每一个毛孔都像是被灌进了冰冷的雪水,凉得他四肢都僵麻一片,他心里隐隐知道要出大事了,前几天夜里家里闹煞鬼,天师协会的人用八卦镜镇住煞鬼,本以为这邪祟就算是除去了,哪想到今天光天化日的,这些煞鬼就敢卷土重来,而且闹得比先前更厉害。
就在这时,顾逢安听到无数凌乱的脚步声从前方传来,还夹杂着许多动物的嘶鸣,以及人类的惊呼,他下意识地往后退,却已经晚了,从外面冲进来的人一头撞在了他的身上,两个人都扑通通栽在了地上,同一时间里,很多人都在跨过门槛的那一刻被绊倒在地,花厅里响起连绵不绝的人倒地的声音和咒骂呼痛声。
把顾逢安撞倒的那个人也在低咒,顾逢安一下子认出那个声音:“三叔?”
“小泽?”顾明言也认出了侄子的声音,两个人踉踉跄跄站起来,谁也看不见谁的脸,“这屋里怎么也这么黑?”
“三叔,”顾逢安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别提了,我想去天师协会,却发现出不了大院的门了,后院的动物都发了疯,直往人身上扑,都跟要吃人一样,然后就停电了,灯笼也全灭了,其他所有的房间都打不开门,门开着的也进不去,只有这花厅是亮着,我就过来了……”
顾明言说着,身边响起无数附和声:“我们也是。”
外面还有人不断地在往里冲,跟里面刚刚站起来的人再度撞做一团:
“哎哟卧槽!谁他妈站在门口啊!”
“这屋里怎么这么黑啊!”
“别他妈再撞过来了我草草草!”
整个厅里像是一锅滚油不断地沸腾,还不时有人往里添热水,嘈杂的声音几乎要掀翻屋顶,人群越发焦躁恐慌起来。
终于有人战战兢兢地说出那个盘桓在所有人心头却都不敢诉诸于口的字:“这是不是有……鬼啊?”
“鬼”字一出,霎时有人尖叫起来,桌椅条案也不晓得被什么人撞到,乒乒乓乓叮里咣当各种响,像是打仗一样。
“啪”,轻微的声音被嘈杂的声浪淹没,但亮红色的火苗却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咒骂和哭喊戛然而止,珍贵的火焰让人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
红色亮光的中心是一直跟随着顾意泽的那个少年,他擎着一根寿烛站在花厅的正中央,那温暖的光芒把他整个裹住。
慌乱的人群渐渐安定下来。
因为腿脚不方便一直缩在椅子上的李川磕磕巴巴地问:“你怎么……你怎么能点蜡烛的?”
是啊,先前所有人都试过点打火机都没有成功,为什么只有这个少年能把蜡烛点亮,而且小小一支蜡烛的光芒竟照遍了偌大花厅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脸上都映着暖融融的光,好像阳光一样,大家都觉得屋里没那么冷了。
十一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这时摔倒在地上的人都爬了起来,原本就在花厅里的人从刚才那凌乱的解释里也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宾客们都知道,顾家这宅子是出问题了。
顾家的三兄弟也在人堆里,个个灰头土脸面色煞白,家佣们也无不吓得魂飞魄散,他们试着关上花厅大门,那门板却好似有千斤重,怎么都推不动。
“所以你们是被外面的动物撵进来的,在进来之前,你们只能看到这间屋子是亮的?”一个客人深思地问。
顾明言沉重地点头。
另一个客人也道:“也就是说,外面的人能进来,但是我们里面的人却出不去了,有人……或者说有东西故意把所有人都困在这里……那他是要做什么?”
这话一出,屋子里顿时一片死寂,对啊,把所有人都困到一间屋子里,这是要做什么?
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一屋子人都瑟瑟发抖起来,再开口说话的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我我……我只是来……做客的……跟我……无关啊……”
是啊,宾客们都是又恐惧,又愤怒,不管作怪的是个什么东西,明显是奔着顾家来的,他们只是来参加个寿宴,怎么就碰上了这样的无妄之灾!
甚至有人不客气地诘问:“顾大爷,恕我直言,你们顾家现在这个状况是今天刚有的,还是有一段日子了?”
这问题实在尖锐,顾家的怪事是持续了一段日子了,但是八卦镜请来后确实太平了,如果照实说,只怕不等外面的东西出手,这些宾客就先手撕了顾家人。
被质问的顾明修不知如何作答,那边老爷子已经站了起来,顾意泽搀着老人往门边走,老爷子在门前站定,渊渟岳峙一般,声音铿锵,对着外面说道:
“外面的鬼祟,我不管你是个什么东西,摆出这么大阵仗,就别再藏头缩尾,既然是冲着我顾家来的,冤有头债有主,你放我这满堂宾客离去,我顾家的子孙全在这里,没有一个是孬种!”
老爷子一番话让客人的不满都咽了下去,却似乎是激怒了外面的东西,众人只觉得脚下一阵震颤,屋里的摆设全都震动了起来。
“踏踏踏踏——”
外面响起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像是沉重的军靴踩在地上,踏得大地一片震颤,浓稠的黑暗里陡然升起层层灰白色的雾气,那雾气缓缓凝结,渐渐显示出实体,客人们全都惊骇欲绝地捂住了嘴!
庭院里站满了身着东洋军装的鬼魂,每一个都瞪着灰白的眼珠,顶着青黑的面孔,荷枪实弹,眦着锐利的牙齿,阴冷恶毒地盯着厅里的人。
为首的那一个打出一个手势,所有的鬼兵们“唰”地卸下背上的枪,对准了花厅中的人!
客人们吓得魂飞魄散,全都往花厅的角落躲去,顾家的人却被老爷子勒令着站在最前方。
人在惊恐中会本能地寻找密闭的藏身地,哪怕知道没有什么用处也会下意识地往桌下柜子里这些地方钻,有遮挡的地方才会有安全感,杨晨勋刚拉着儿子藏身在一座屏风后,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把将杨朝推了出去!
“爸?”杨朝一脸懵逼,这是大难临头父子都没得做了?
杨晨勋急道:“去!你去粘着小天师,到他那里去!”
杨朝这才明白,赶紧跑到十一那里,连体婴似的贴住了十一站着。
“你们究竟是哪里来的鬼祟?跟我顾家有什么仇怨?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顾明修虽然牙齿咯咯打着颤,却依然挺直了脊背喝问着满院子的鬼。
空气里传来呵呵呵呵的声音,好似鬼魂在回答,然而这人是华国的人,这鬼是东洋的鬼,人鬼殊途不说,在语言上还交流不起来。
老爷子挥了挥手沉声道:“老大,你还没看明白吗?你看他们这身军装,这是七十年前,被我的父亲,你们的爷爷,缴械投降的那批东洋鬼子!”
顾家的人终于恍然。
“哼!”老爷子哼笑一声,中气十足,“你们东洋鬼子侵略我华夏犯下累累罪行,活着的时候一个个狼子野心禽兽不如,如今死透了还不知悔改!”
为首的鬼子暴跳起来,手中的太刀直直杵天,再重重挥下!
鬼兵们瞬间扣下扳机,空气中似乎能听到密集的子弾破空的声音。
“父亲!”顾家三兄弟大惊,纷纷上前挡在老爷子面前。
那子弾都是阴气,并不会立刻伤到人体,穿过顾家三兄弟时,三人齐齐打了个冷战,霎时惨白了脸,太冷了,好像雪水兜头淋遍全身,三兄弟冷得浑身打颤。
一切只在弹指间,子弾带着尾端的灰色阴气穿过了顾家三兄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袭向老爷子面门,老人就这样直挺挺地往后一倒,紧跟其后的顾意泽大吃一惊,赶紧撑住老爷子的身体,把他放到地上。
“父亲!”
“爷爷!”
老爷子躺在地上,双目紧闭,脸色青白,嘴唇泛着紫色,随行的陪护人员慌忙跑过来给老人进行急救,客人们依然躲藏在角落里,既恐慌又担心,人人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不行,”医护人员给老人做了好一会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最后摇着头,无奈地说,“老爷子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了……”
顾家的子孙全都扑了过来,跪在地上,红了眼眶。
院子里的鬼兵齐齐发出呵呵的声响,好似在庆祝。
顾意泽一直托着老爷子的头,听到医生的话不可置信地喃喃着:“怎么可能?爷爷刚才好好好的,怎么可能……”
老爷子对顾意泽是真心的好,除了十一,这是他在世上最亲近的人,顾意泽几乎不能接受,明明那样硬朗的一个人,怎么能说倒就倒。
肩上微微一沉,顾意泽含泪抬起头,十一把手里的蜡烛递给他,顾意泽怔怔地接了,“蛮蛮?”顾意泽哽咽着,低声问。
十一手掌一翻,先前从画里滚出来的那颗桃子就被他托在手心,他把整颗桃子囫囵往老爷子嘴里塞去。
“你干什么?!”
顾明修想阻止,老爷子这个样子,哪里能再胡来!
老爷子依然闭目,嘴巴也没有张开,那颗桃子却消失了,而老爷子的脸色也肉眼可见得红润起来,紧阖的眼皮微微颤抖,竟像是要醒过来。
顾明言摒住了呼吸,用气息小声问:“那桃子……是被父亲吃进去了吗?”
顾大顾二都摇着头,既觉得难以置信,又怀着仅有的一丝希望紧张地看着老人。
“咳咳咳,”老爷子忽然轻咳两声,在子孙们满怀期待的目光下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环视了一圈后皱着眉头,“你们都跪着干什么?”
“父亲!”
“爷爷!”
顾家的人欣喜若狂,外面的鬼兵们再次躁动起来。
机/枪上膛的声音再度响起,鬼兵们端起□□,阴气凝聚而成的子/弾呼啸着,如同密雨般再次向花厅里扫射!
花厅里猝然弥漫起一阵红色的光芒,那些子弾穿过门扉之后就好像打进了深水里,全都消失不见,只留一缕缕淡灰色的烟雾腾腾升起。
为首的鬼子军官疯狂地咆哮,鬼兵们也都目眦尽裂,子弾越发密集而来,横空里忽然一声哨响,那鬼军官浑身一震,将太刀横向劈出,所有的鬼兵们立刻停止了攻击。
花厅里的人也终于发现到整个大厅被红光罩起之后那鬼兵们就伤害不到里面的人了,有胆大的客人慢慢走出来,神情凝重严肃,都盯着十一打量。
从十一点亮蜡烛,到画里的桃子救醒了濒危的顾老爷子,大家就都明白这个少年非同寻常。
杨晨勋刚从屏风后转出来,躲在他旁边小茶几下的一个相熟的朋友刚钻出来就拉着他问:“杨总杨总,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个孩子不一般?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杨晨勋苦笑:“我告诉你这干嘛?要不是顾家发生这样的事,就算我告诉你那是个会降魔伏妖的小天师你会信吗?”
那人摇了摇头:“要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信……”
“踏踏踏踏——”
依然是整齐有序的踏步声,这一次鬼兵们却缓缓后退着,擂鼓般的巨大声响里却横进一道少年清亮的声音,空山碎玉雏凤啼鸣一般,就在所有人的耳鼓边震响:“既然来了,就都别想走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