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军门府余谦告状
第四十五回 军门府余谦告状
却说余谦将到历城县,后边来了一骑牲口,人又走得迟,马又行得快,赶过余谦。余谦见马上坐着一个和尚,将余谦一望,转过马来叫道:“这不是余谦么?”余谦闻叫,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骆宏勋之嫡堂兄,名宾王。向年做过翰林院庶吉士,因则天娘娘淫乱,重用奸佞,他就弃职,隐在九华山削发为僧。素与狄仁杰王爷甚是契厚,他今日五台山进香时回来。狄仁杰现任山东节度使。宾王路过历城县,将欲一拜。在路巧遇余谦,故呼名相问。
余谦认得是宾王和尚,即双膝跪下,口称:“大老爷,不好了。大爷今在历城县,被人诬良为盗。”骆宾王道:“何人相诬?”
余谦将定兴县王伦、贸氏通奸,并花振芳盗老太太,路中刺死巴九之子;胡琏开路送行;昨晚进店,天雨阻隔;贺氏之兄贺世赖现为历城县主,看见我主仆在店,差人以强盗名捉去;小的我翻墙而逃,已至三十里之外,复转去自投,意欲同死,前后之事,细细述了一遍。骆宾王道:“余谦,你果有真心救我之弟,随我同进狄千岁衙门,即便禀明,自然有救。”余谦满心欢喜。骆宾王叫道:“须要改装。”便将衣服与余谦扮做道人。包袱内现有干粮,余谦吃了些,同了宾王进城。
宾王来至节度衙门,下了牲口,命外班通报道:“九华山骆和尚禀见!”外班禀了宅门,宅门又禀狄仁杰。狄仁杰听说宾王和尚至此,连忙分付:“请见!”宅门上传于外班,外班来至大门,说声:“请进!”骆宾王在前,余谦在后,进了宅门。狄千岁早在堂上,二人相见礼毕,分宾主坐下,各叙寒温。仁杰道:
“一别日久,甚为渴想,今晤尊颜,大快愚怀!”骆宾王道:“贫僧隐居荒山,千岁位居三台,每欲进谒,未得其便。今五台山进香回来,闻得千岁荣任山东,特来叩贺。”仁杰道:“岂敢,岂敢!”谈论一会,进内书房摆斋,狄仁杰相陪用斋。那跟来的道人,亦有家人相邀,另有斋饭管待。吃饭之后,又安排夜宴,余谦门外侍立。
狄公饮酒之间,问宾王道:“先生抱济世之才,藏隐山林,真为可惜!常闻治极生乱,乱极生治,当今之世,已乱极矣,而治将生焉!先生若肯离却佛门,仍归俗世,下官代为启奏,同朝共扶社稷,以乐晚年,何如?”宾王道:“千岁美意,铭之于心。
但是贫僧已脱红尘,久无心于富贵。”狄公又道:“素知先生道及尊府乃系独门,而人丁甚少。先生今日出家,尊府又少一个贤子孙,怎能昌盛也!”宾王听说“人丁”二字,不觉眼中流出泪来。
狄公忙问道:“先生因何落泪?”宾王道:“适闻千岁言及舍下人丁,贫僧心惨。舍下历代单传,惟先祖、先父、先叔三人。先父又生贫僧,先叔生一舍弟名宾侯。贫僧出家,所有奉祀先人香烟者,只有舍弟宾侯。不料今日途中相遇家人余谦,言及今日早饭后,被历城县县官硬诬为盗,拿入缧绁。贫僧叹家门不幸,人口伶仃,何至于此也?是以坠泪。”狄公道:“历城县县官前日已故,尚未题补;现今委主簿贺世赖代行,他怎无故硬诬平人为盗?”宾王道:“今随贫僧来者,即是舍弟家人余谦也。因主被诬,他无依无栖,走投无路,贫僧见之不忍,故带他同行。前后之事,他尽知之。”又叫余谦过来,说:“快将大爷之事,细细禀上千岁。”
余谦走进门来,双膝跪下,恸哭不止。狄公道:“你莫哭!
且起来,将前后事情说我知道!”余谦磕了个头,爬起身来,立在旁边,将任正千留住,往桃花坞游春;王伦与贺氏通奸,主人不辞回南;花振芳求亲不谐,怒及主母;鲍自安劝主避祸;山西招赘,路过巴家寨,刺杀巴九之子;夜宿黄花铺,遇了贺贼诬良,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狄公道:“骆先生莫怪我说,令弟既系宦门之子,应当习学正业,好求取功名,怎与这水、旱二寇来往?我每欲捉拿这两个强人,未得有便。”余谦又跪下告道:“小的主人原是习文讲武,求取功名的,因父丧未满,在家守制。与花、鲍二人相交,亦是好意。”又将桃花坞游春时相遇花振芳,始结王、贺之恨;捉刺客赠金之举,方交鲍自安,故有哄堂之行。且花、鲍二人,皆当世之英雄,非江湖之真强盗也,所劫者,皆是奸佞;所敬者,咸系忠良;每恨生于无道之秋,不能吐志,常为之吁嗟长叹。狄公闻余谦称花、鲍有忠义之心,触起迎主还朝之念,素知这二人手下有无数英雄,欲得他归顺,以作除奸斩佞之用。又向骆宾王道:“余谦适言嘉兴哄堂案内,有梅修氏不夫而成胎之故,此何说也?”宾王道:“古亦有斯事也。或目触形而成胎,或梦饮而有孕,所生之子,非英才盖世,即成佛作仙,名曰‘仙胎’。只是古今不多有此事,人见之不得不疑耳!”
狄公道:“下官学浅,不知古来哪个是不夫而孕者,望先生为有证之。”宾王道:“王禅,鬼谷成孕;甘罗,饮露成胎,皆其验也!”狄公又道:“有夫无夫,何以知之?”宾王道:“如真无夫之胎,其子生下,虽有筋骨,但软而不硬,五七岁时方能行走。”
狄公满口称赞道:“真可谓博古通今之士,不愧翰林之职也。下官意欲叫余谦明日回江南,差一旗牌,持我令箭,随他偕去将水寇鲍福并私娃一案,一并提来下官面审。令弟之事,叫余谦写一状子,我明日升堂放告,叫他外喊,我准他状子,自有道理。”
余谦道:“小的回南,倘贺世赖谋害主人,如何是好?”狄公道:
“我收你状子,批准后,鲍福一并讯究。贺世赖诬良,已为犯官,我亦差人管押。本藩亲提之事,哪个敢害你主人!”余谦方才放心。
天色已晚,狄公回后,骆宾王写了一张状子,交给余谦,叫他明日赶早出府,莫使他人知觉,衙外伺侯。余谦一一领命。心中焦躁,思念主人,一夜何曾合眼。天明时,看见宅门开了,余谦走出,赶奔宾王寓所,将衣帽换过,同至衙前。宾王独自报名进去了,余谦独自在外伺侯。只听三声炮响,鼓乐齐鸣,不多一时,狄千岁升堂放告。余谦即大叫“冤枉”,求千岁爷作主。话犹未了,只听得两旁一声吆喝,四个旗牌官如狼似虎,跑至余谦跟前,一把抓住,提到堂上,绳捆索绑,要打一百例棒。才待举棒,狄公将头一低,向余谦道:“你免打。”下边答应一声,就不打了。狄公问道:“你是哪方人氏?何不在地方官衙门伸告,反到本藩衙门乱喊。可有状子么?”余谦道:“小的有状在怀。”狄公分付放绑,下面将余谦放了。余谦跪下,将怀中状子取出,顶在头上。
堂吏接着,放在公案,狄公举目一看,其略曰:
具告状人余谦,二十三岁,江南扬州府江都县人。
为赃官诬民,借公报私,叩求宪台提讯事:仆主人骆宏勋,老主人系原任定兴县游击之职,在任九年身故。在任之日,有任正千,从主习学多年。因老爷去世,任大爷因素有师生情谊,留主母与小主人在彼家居住,与伊妻兄贺世赖相认。恨伊人面兽心,见财忘义,贪图王姓之财帛,不顾兄妹之伦理,代妹拉马,与王姓私通,被仆主撞见,于是起隙。仆主避嫌,告辞南归,制满赘亲。路宿黄花铺,不意贺世赖莅任历城主簿代行县事,仗倚目前威势,以报他年私恨,协同领界县唐县令率领虎狼之众,执捉离乡弱民,硬诬以定兴反狱,抢去大盗之罪;嘉兴劫库,盗去私娃之罪。夫反狱事件,仆主丝毫不知。私娃案件,原晓其情:因路过嘉兴,借宿普济庵中,夜闻梅修氏喊叫“救命”。仆主搭救情实。而盗私娃,乃龙潭之鲍福,因狐疑不去之因,盗来以追其实,不意修氏真无夫而有孕。鲍福现今收为义女,养活在家,以待明公而为之剖断焉!仆主亦实未之同事奸恶。以实有之事,而硬罪未作之人,酷刑严拷。因系出于离乡弱民,怎抗邑严之势!藩王畿内,又岂容奸恶横行。情急冒死具禀,伏望藩王千岁驾前恩准提讯,庶邪恶知警,而弱民超生矣。冒死上禀。
狄公看完状子,问了几句口供,遂拔令箭一枝,命旗牌董超。董超听见点差,答应一声,当堂跪下。狄公道:“与你令箭一枝,速到镇江府丹徒县,提捉水寇鲍福,当堂回话。并提私娃家梅修氏、梅滔等人犯,一同候讯。”
董超先还当个美差,好不欢喜;及听见叫他下江南提水寇鲍福,痴呆在地,半日不应。狄公道:“本藩差你,你怎半日不应?
欲违本藩之差?”董超道:“旗牌怎敢违差!但那龙潭鲍福,乃多年有名水寇。屡次有官兵前去捉拿,只见去而不见回来。旗牌无兄无弟,只此一人,可怜现有八十二岁老母在堂,旗牌今日去了,何人侍奉晚年?望千岁爷施格外之恩,饶恕残喘,合家顶感。”狄公道:“你只管放心前去,本藩将你交与一个人保护。”
遂唤余谦。余谦朝上爬了几步。狄公道:“你既要代主伸冤,必要鲍福到来,方能明白。今将董超交你同去,至龙潭将鲍福提来。董超好生回来,你主人的冤仇自伸;董超有伤,你也莫想得活。”余谦道:“谦安敢!差官但放在小人身上,包管无事!”董超虽闻此言,终有些胆寒,但奉千岁差遣,怎敢推诿?恐触本官之怒,少不得领下令箭,即同余谦回家收拾行李。狄公又拔令箭一枝,去把贺世赖拿下,交恩县唐建宗管接,候本藩提审。分付毕,退堂,仍与骆宾王相谈不提。
单言那恩县唐建宗接了军门令箭,连忙带人役至贺世赖公馆,将贺世赖拿下,亦看押在狱神堂中。又分付放了骆宏勋的刑具,不可缺了他的茶饭,恐误大人提审。骆宏勋方知余谦告了军门状子,稍放心怀。
且说董超同余谦至家收拾,家中妻妾、儿女并八十老母俱皆痛哭,同出来托余谦。余谦道:“请太太并大娘放心,包管无事。
诸事决在我身上,不要耽心。”董超无奈,只得收拾行李,辞别母、妻,同余谦向江南而去。未知此去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