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死亡所洞明的性爱
被死亡所洞明的性爱
1
人是从自然中走出来的。更具体地说,人是靠性欲所包孕的爱走出各种原始的自然关系,确定人的关系,并在这种人的关系中成其为人的。厄洛斯(eros)作为对合一的欲望,因此成为人的最基本的情结。柏拉图在《会饮篇》中借阿里斯托芬之口讲述的那个关于爱的本质的美丽的故事,是用寓言的形式将这深藏的情结昭示于人的。
因而爱的回忆是不应该遗忘的,无论是人类还是个人。
人固守着爱的回忆,就像固守着生命的源头。
2
人的生成的历史中总有那样一个时刻,“我”和“你”一起从混沌中浮现出来。更具体地说,在神话的笼罩下,不意识的个体存在在哪一个瞬间从无选择中产生了朦胧的选择,从此有了吻合的感觉。吻合造成对抗和冲突,造成面对面的拒斥和吸引,造成在对象的结合中我和你——女人和男人的意识。
这是爱的萌生,理解的萌生;是分离的个体的整体性趋向。它一开始就包含了未来展开的丰富性。
3
是爱的萌生从原始人的群交、血亲、氏族、具体表象这种混沌不分的关系中抽绎、引申出人的关系。一位在爱的期待中死去的朋友将此称为“污泥生殖”。
其实即使在最文明的社会里,或许应该说正是在最文明的社会里,用爱和理解从层层包裹的文明矫饰中回复、昭示出人的关系,同样是一种污泥生殖。污泥生殖因而用一种转换了的形态呼唤着原始的单纯,成为一个活的隐喻。
4
人从诞生的第一天起就寻求着人的完整,寻求着人与人的理解。生命从第一天开始就是超出生命的生命整体。而性欲,不仅是指性快感,指本来意义上的生殖和种的繁衍,它还蕴含着人的生存的最原始、最深层的欲望——一种形而上的欲望,它应该是以对生命整体的追逐作为自己的原动力和永恒的目的的。
5
生活中有这样的一刹那,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偶然相遇,因对方引起恐惧、紧张,然而它牵动的复杂心理往往掩盖在各种外在的原因之下,甚至这种恐惧、紧张本身就转移成了其他的情绪,于是它往往随着这一刹那的过去而过去了,连痕迹都不会留下。
正是这一刹那,可能整个地改变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命运。
6
一个男人触动一个女人,并使其恐惧和紧张的,往往是一种气质、一种沉着的力。它包含着性又不止是性,仿佛汽成为水滴凝结在一点上,带着很多的东西——不仅带着经历、身世,而且带着当下感觉的全部丰富性。
7
有时候促成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结合的,是一种难以解释的神秘的力量。除了服饰、相貌、金钱、地位这所有外在的、显然可置换的条件可以忽略之外,甚至思想、意志、能力和心智、情感、理解这所有内在的素质也都退隐到背景上,什么理由都成为多余。它就是一个人同另一个人在现在、此时、当下的直观的默契,这就是命运,是冥冥中操纵着我们的力量。
8
在爱的寻求中,人是怎样地在灵魂中经历生死的冒险。一个拒绝就会导致一辈子的怨恨和自卑。而一旦得到,一种无限的可能性便获得了许诺和默契。这才是爱,它因获得无限的可能性而达到并超出自身。
这是这样一种结合,原始的本能渗透着文化气质——文化不是远离原始性的单纯的社会化,而是一种转化着的现时历史的生命时间。
于是爱携带着审美化了的生命本能,成为两个生命时间的重叠和复合。
9
男人说,你是我精神的载体,精神可以自由地出入、融合,或抽身而去。
于是女人无言地迎上,连同精神一起升腾。
10
对于生命个体来说,生殖是寻求外在的支撑以得到完整,而性爱本身就是自足的。
因为性爱使得爱的对方成为从自身生命中生长出的另一半。
11
性爱,不论是单纯的还是复杂的状态,都是关系。
12
有人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若没有性关系实际上就没有什么关系。
但我也可以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若只有性关系,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我们不能说一个雄性动物和一个雌性动物有什么关系,关系总是属人的。
13
强调生殖,即强调凭借生殖、性的神秘而延续的总体生命。这总体的生命即类。
性爱从生殖中独立出来,不仅意味着在外在的绵延中充实了、丰富了内在的逗留,而且更重要的是,它使人类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个体的生命上。
14
肉体的消失是死。
同时还有另一种直接腐蚀着、毁坏着生命的死,即活着的死亡。它是一种丧失爱的、死——活之间的不死不活的状况。
15
这是一个咒语般的事实:
在死亡中,爱才是真实的。或者说,爱只有克服自己对死亡的恐惧,才能证实自己的真实性。
死亡分明是人的生存不能抹去的深阔背景,亦即,爱消失于死亡,也凸现于死亡。
16
爱既是对现实的超出而回复爱自身的完整与永恒,又离不开现实的血肉的有限性。
爱与死因之不可分离。
17
为文明所演化的观念装扮着爱,激发着爱,而爱的激发又恰恰要褪去文明观念的矫饰而直呈爱的原始性,它特别表现出性的生死如一的本能。换一个角度说,性的生本能和死本能都集中体现在爱中,爱的核心是和性相连的,它因而既被观念所激发,又被观念所阻隔,没有在这激发和阻隔中涌流的原始性,就没有爱的直呈。
18
在这个世界上,一些人从来没有真实地爱过,因而也几乎没有真实地体验过生命。属于他们的生活,或者确切地说,他们随波逐流的生话,是在整个物质文明上建立起来的理智、平静、合乎道德、充满秩序的正常生活。这种生活的表面具有纯精神的特征,以致使人失去活力,也包括失去性欲,失去生命的冲动形式。
而另一些人,只是在赤裸裸的性对象身上,保留着残缺的对生命冲动的感受和记忆。
纯粹的、赤裸裸的性——是死。
没有它而纯粹的精神——也是死。
这就是人类为什么需要爱。
19
对于人类,尤其是对于个体生命来说,纯粹的、赤裸裸的性和没有它而纯粹的精神这两种极而言之的情况,都是死的迹象。要不死,只有爱。既保留性,而又去掉性的直接性——或者把性提高到精神,或者让精神携带着生命整体的原始冲动和创造的激情。
20
爱是性的生殖力量,它是足以同作为性的否定力量的死亡相抗争的。
21
性,一头与死相关联,一头与爱相关联。
性因而成为爱与死的界面。
纯粹的性,是性的麻痹,是无感受状态,因而是一种生命的死亡。
注入了爱的性才能真正成为生殖的力量。
在这里,爱与死的界面即性不止是一个单纯的时间概念,也不止是一个心理时间的概念。它将纷呈的杂多带入时间,成为一种共时的生命现象。
22
现代人的“性无能”,其标志是必须在想象中刺激性欲才能在实际的性生活里找到人的高峰体验。造成性麻痹情况的原因是多种的。
性泛滥是不用说了。
至少还有家庭的原因。如果家庭以生殖为目的,即将性欲规定在生殖的目的上,它同时也就是使性欲与性爱相分离。即使假设现代家庭能以爱情作为结合的原初纽带,但一经组成家庭,性欲——性爱就往往与生殖结合起来而失去性的自在体验。动物是结合的,但它没有性的自我意识,即没有把自己的性感受作为对象在想象中纯化而加强它的感受力。
23
生殖本身就是性的转移。它同时作为性的结果而压抑性意识,因为紧接着而来的是一系列的社会关系和社会责任。一方面要承认这种转移是社会文明所必需的;同样道理,也必须承认对性的自身压抑也是必需的。
但性是人的自在方式,人要求在纯粹的性生活中获得自身的最大快乐和满足,这是人的自身潜能的自我开发和自我确认,因而也是人的最大的自我享受即性的艺术化。它是人的无目的的生殖力本身——这个生殖力并非指特定的生育活动,而是指一般的创造力。在不是在者,也就是说,性这个在不能淹没在它的任何一个在者之下。不管这个在者是物质的,如科学、技术的物质世界,还是肉体的,如子女系列。
唯有艺术最接近性本身。这艺术指艺术的形式化,而绝非指它的非艺术的内容。
24
爱情即是人的属人的性欲方式。
同时它又可能是性无能的标志。因为人需要在性爱的想象强度上维持性快乐,需要在爱情的精神高度上保持持久的性力,这种转化既是性的强化,又是对性欲本身的一种麻痹。
25
性爱其实就是还原到自然,它因而是“人”的死去。
这是一种在瞬间达到的还原。它的短暂如同用一口气去划破平静的水面。在那一刻,文明的矫饰一点点死去,观念一点点死去,除了道德、理性的正常观念,还包括病态、变态即所谓性解放等人为的观念。这个死直接包孕着生的可能性,就像自然包孕着人的诞生的可能性一样。
它由此成为打破不死不活的状况的契机。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抓住这个契机,都能还原到自然从而在真实的爱中获得新生。
26
性爱,是呼唤着情感却永远不会囿于情感的确定性的原始冲动。它带着它的根,才成为人的纵横深阔的联系中的一个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