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跋
自跋
一堆残缺的文字汇集在一起,这汇集不仅没显示完整,反更没遮拦地凸现着残缺。而无以计数的时间一小片一小片地和残雪一样,在墙垣瓦砾上闪亮着白色的光泽,无非是想在亘古如斯的阳光下证明冬天曾经存在过,它的消失的踪迹就是它存在的证明。
在南国简陋的、匆忙安顿的新居过温暖的冬日,雪竟成为比温暖更温暖的想象,我的故乡的刺骨的风正卷着漫天的雪花。我想念长江边东湖畔的雪,想着飘零为着消失的短暂的生命——雪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在江南的大地上停留比几天更长的时间。但我的故乡是有雪的。我用我故乡的雪来比喻抚摸过我的文字的时间,当时间过去,留给我的那些残缺的文字除了显示残缺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呢?
也许什么意义都没有。但生命执着于文字恰恰是因为什么意义都没有。生命就是生命自身,就像文字就是文字自身一样。生命或文字是因此而滞重的。
我读薇依,读那用祈祷将自己变成石头、变成门槛、变成挚爱的期待的女人,我也在期待中祈祷,用祈祷将期待变成期待自身。
从什么时候起,我不再敢放纵我的有限性,即让它在自我中心的情绪状态中独断地自行其是;而是在超验的背景下对它追问、审视。我开始懂得,一种有限性,只有当它不再是自在地、自足地维护自己的方式时,这个有限性才能成为超验的指引。
我一直关注语言问题。语言在我这里就是声音,就是文字,它已脱落了逻各斯的链条,在必然性因果的断裂处显示着自身意义的生成。所谓语言转向,在我有限的理解中,它固然是西方哲学史中的一个阶段,同时也是一个背景的置换,对于一个个人来说,如果一个大的哲学问题,变成个人的切身的问题,这个问题同样是可以靠背景的置换或神学眼界的获得达到的。
这样一种维度,使得语言不可能为所欲为地成为一切,亦即它能改变人对语言的工具性的使用态度——这是一种立足于个体性的转换。这个转换,可以通过清理西方哲学史获得,即可以从知识性背景获得,也可以在个人的经历中通过对超验一维的领悟获得神学的眼界而获得,实际上,二者不可或缺。
我走在表达的中途,很多年来我这样说,纯粹是经验的描述。现在我仍这样说,这个描述能带出一个女人全部痛苦的经验么?女人、痛苦、表达,在这里,就是全部。女人是一个事实,一个单称词对应的事实;痛苦是这个女人精神性的感觉,即对感觉的感觉,既是被给予的,也是给予方式的给予;表达则是感觉的语言化,是生成性的可能。于是在反身观照中,女人也成为了一个不断被追问着的问题。
这部书记录了我的被追问的惶惑。
1995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