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贰】
【肆拾贰】
尔康躺着,正一步步走向死亡。他什么意识都没有,唯一还占据着思想的,是紫薇!他的紫薇,他答应过她,他会活着回去,他会对她负责任!他要回去,要回去,要回去……
其实,尔康还没有断气。
缅甸大军,因为久战不胜,兵困马乏,大象在清军的火攻下,也损失了好多。以前攻下的土地,又被清军一一收复。而普腾这一战,损兵折将,元气大伤。猛白知道再战下去,一定更沾不到好处,识时务者为俊杰,当机立断,收拾残局,带着大军撤回缅甸。
旗队、马队、车队、象兵队、步兵队……一行人走在烟尘滚滚中。
在一辆马车内,躺着遍体鳞伤的尔康。他穿着缅甸人的白色长袍,胸前敞开,里面缠满了裹伤的白布巾,头上也密密层层的包扎着,左手臂和双腿都包扎着,白布上血迹殷殷,看起来像一个木乃伊一样。他在层层包裹下,露出昏迷着的脸庞,脸色苍白如纸,看来毫无生气。
慕沙带着一个缅甸大夫,守在尔康病床前。大夫拿着药碗,正用药水和药粉混在一起调药。猛白坐在一边看着,脸色显出十分不耐烦。
大夫把药拿到慕沙面前,说:“八公主!药水可以喝了!这次一定有效!”
慕沙急忙端起药碗,一匙一匙地把药水喂进尔康嘴里,用汉语喊着:“赶快喝下去!喝下去你这匹马才能活!快喝!”
尔康的魂魄,正在缥缥缈缈,找寻着回家的路。躺在这儿的他,完全没有知觉,没有意识,昏迷不醒。药水灌进去,全部从嘴角溢出来。
“喝呀!喝呀……当了死马,就没有意思了!”慕沙着急地喊。
尔康动也不动。
慕沙对大夫凶:“大夫,他喝不进去呀,你们治的什么病?”
大夫和侍卫上前去,拉起尔康,灌药的灌药,掐人中的掐人中。
猛白忍无可忍,跳起身子,命令地说:“慕沙,把这个死人丢到马车外面去!你看,他这个样子还能活吗?就算他活了,浑身都是伤口,说不定脚也跛了,手也断了,绝对不是在战场上那个威风凛凛的驸马!你还救他干什么?”
慕沙回头,对着猛白一阵大喊:“我要救他!我就是要救他!我一定要救他!除非他断了气,否则我不会丢掉他!”
猛白大怒:“这样吗?那还不简单!”
猛白边说,边从腰间拔出匕首,拨开众人,飞扑到尔康面前,一匕首刺了下去。
慕沙眼看情况不对,飞身一拦,匕首划过了慕沙的衣袖,衣袖刷的一声破了,血溅了出来。
猛白大骇,瞪着慕沙喊:“你疯了?”
“你让我救嘛!”慕沙任性地说,“如果大夫治不好,我们还有巫师呢!一个用巫术治,一个用医术治,总有一个能治好他!真的治不好,我再放弃也不迟呀!”
猛白收起匕首,不可思议地摇摇头。
“这小子有什么本领,让你这样迷恋?”他瞪着慕沙,见她一脸坚决,投降了,“你救!你救!救得活才怪!”
尔康被一阵折腾后,气若游丝地躺下去了,嘴里,发出一阵喃喃的呓语:“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慕沙惊喜地喊:“瞧!还没死,还在说话!”
大夫赶快去给慕沙包扎手臂上的伤口。慕沙才不在乎自己身上这点伤口,匆匆包扎完毕,又扑到尔康床前去。大夫说:“八公主,要救这位驸马,除非赶快回到三江城,用‘银朱粉’来治,银朱粉需要用罂粟花的种子,龙须草的根,火云石的粉,番红花的茎……一共九味药来调制,现在已经用完了,有了银朱粉,他就不会这么痛,说不定可以起死回生!”
“那就快马奔回去!告诉车夫,快!快!”
马车蓦的加快,向前飞奔。
尔康躺着,正一步步走向死亡。他什么意识都没有,唯一还占据着思想的,是紫薇!他的紫薇,他答应过她,他会活着回去,他会对她负责任!他要回去,要回去,要回去……要回去告诉紫薇,他不会离开她,不舍得离开她……如果他即将死去,他的魂魄也要飞回她的身边去!这唯一的思想,强烈地控制着他的灵魂,他觉得自己会飞,他可以摆脱那个遍体鳞伤的躯壳,他要飞回学士府,飞到紫薇身边去……
他确实飞了起来,他的魂魄,像一片羽毛,比羽毛还轻,随着风,飘过了缅甸的土地,飘过了云南的边境,飘过了遥远的山山水水,飘到了北京,飘到了从小长大的家,再飘进了他熟悉无比的大厅。紫薇,东儿,我来了!阿玛,额娘,我来了!然后,他震慑住了,为什么家里一片愁云惨雾?
他看到了紫薇,她呆呆地坐在一张椅子里,眼睛大大地睁着,一动也不动,像是一座化石。他也看到了厅里其他的人,小燕子、晴儿、福晋、福伦都哭成一团。福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无法置信地说:“为什么发生这样的事?尔康……他是我的命根呀!他是这个家的重心呀,他走了,要东儿怎么办?我年纪大了,迟早也是一伸腿,跟着去了!但是,东儿还小,他需要阿玛,需要尔康陪着他长大,教他学问,教他骑马射箭呀……”
福伦老泪纵横地对福晋吼着:“不要再说了!我的孙儿,再也不许练武!练好了武功,成了武将,生生死死,就再也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说着,就自责起来,“我应该自告奋勇,坚持由我去打仗,我死不足惜,尔康还这么年轻……”他捶胸顿足,“我为什么要让他去?”
小燕子哭着,在紫薇、福晋、福伦之间跑来跑去,试图安慰每一个人,但是,自己哭得比任何人都惨,几乎语不成声:“紫薇,你怎么不说话,也不哭呢?你抱着我哭,大哭一场,你就会心里舒服一点……你哭,我陪你哭……呜呜……我们的尔康,他总是带头的一个,他最会出主意,他永远有信心,有活力……他怎么可以死?呜呜……”她扑到福晋身边去,安慰人的她,也需要人安慰,她痛哭着喊,“伯母,伯母……”
福晋就搂着小燕子,两人抱头痛哭。
尔康惊怔地看着,什么?难道他已经死了?为什么会这样?他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不太明白自己怎会回家?看到这样凄惨的情况,他的“心”,如果魂魄也有“心”的话,这颗心跟着碎了。他知道自己这样“飘”回家,有些不寻常。隐隐约约地明白,大概自己死了,或者,即将死了。现在的他,只是“魂魄”而已!他怆然地走到房间正中,看看了无生气的紫薇,看看哭成一团的福晋、小燕子、晴儿、福伦,一急之下,顾不得自己是鬼是魂,只想安慰每一个人,他上前急促地说:“你们不要这么伤心,好吗?我虽然走了,我的魂魄还在这儿,我和你们都紧密的生活在一起!阿玛,额娘,不要哭!”
没有任何人看到他,也没有人注意他,房里依旧愁云惨雾。
紫薇不动,不哭,也不说话,整个人好像进入一种全然麻木的状态。晴儿守在她身边,摇着她,喊着她,自己也是泪如雨下:“紫薇!紫薇……你不要吓我,你说话呀!你已经一整天,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紫薇……没有了尔康,你还有我,有小燕子,有永琪,有你的阿玛额娘,还有你的皇阿玛……我们都会陪着你,跟你一起度过以后的日子,你有我们每一个啊!还有……还有……你的东儿啊!”
紫薇依旧不动不哭,眼神空洞。
尔康看着这一切,越听越凄惨,忍不住喊:“紫薇!你没有失去我,我还在!你看你看,我还在,我会陪着你一起面对任何事情,你不要难过,不要伤心!我记得我的诺言,我会遵守承诺……”
尔康说着,就情急地去扶紫薇的肩,谁知,竟扶了一个空,自己的身子,穿过紫薇,掠到后面去了。他大惊之下,这才真正了解,他只有魂魄,没有躯体。顿时,一阵茫然和无助把他打倒了,他不知道,一个“魂魄”还有什么用?他还没适应当魂魄的日子,只能呆呆地站在那儿,凄凄惶惶地看着紫薇。
这时,福晋注意到紫薇的失常了,哭着奔过来,把她一把抱住,痛哭着说:“紫薇啊!在这人世间,只有你对尔康的感情,可以和我的爱相提并论,我知道你有多痛,因为我也一样的痛啊!上苍对我们婆媳二人:实在太残忍了!他怎么忍心剥夺我们的尔康?紫薇……和额娘一起哭吧!”
紫薇被众人摇得东倒西歪,却依然不动也不说话,脸色惨白如死,直到听到福晋的话,眼角才挂下一滴泪,身子仍然僵着。
小燕子和晴儿,一边一个,摇着她,小燕子哭着喊:“紫薇!大声哭出来吧!我知道你想哭,我知道你想大叫,我知道你恨不得把老天给杀了……你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让自己这样憋着……求求你呀……”
晴儿抓着紫薇的手,哭着哀求:“紫薇,我们大家虽然微不足道,但是,你还有东儿!他是尔康生命的延续,为了他,你一定要勇敢,要振作!”她回头喊,“奶娘!赶快把东儿抱过来!让他跟额娘说话!”现在,恐怕只有东儿,才能让紫薇稍减哀痛吧!
奶娘抱着东儿走了过来,落泪喊:“东儿来了!东儿……赶快跟额娘说,额娘,东儿要你!东儿爱你!”
东儿看着哭成一团的众人,早就吓傻了,这时,伸出小手,去摸着紫薇的泪。
“额娘哭哭……”东儿又去摸福晋的泪,“奶奶也哭哭……”东儿再去摸小燕子的泪,“姨姨也哭哭……”小嘴一瘪,“东儿也哭哭……”说着,就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尔康看得热泪盈眶。
晴儿把东儿塞进紫薇怀里,悲切地说:“看看东儿!他长得跟尔康一模一样,他是你和尔康这场感情的见证,他是你未来的希望,抱着他,抱紧他!”
福晋更是泪落如雨了,啜泣着喊:“紫薇,让我们祖孙三代,同声一哭吧!”
紫薇终于被东儿惊动了,她看着东儿,忽然从椅子里跳了起来,大喊:“抱走他!抱走他!我不要见到他……没有尔康,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要在孩子身上去找尔康的影子!我不要尔康生命的延续!我不要在东儿身上找希望,没有尔康,哪有希望?我没有希望!尔康答应过我,他会对我和东儿负责任,他怎么可以不守信用?他这样走了,我不会原谅他!我今生今世都不原谅他,我来生来世也不原谅他!我恨他恨他恨他恨他……”
尔康一直站在那儿,听到紫薇这样强烈的呼喊,越听越惨,越听越惊。这时,再也忍不住,痛喊出声:“紫薇!不要恨我,我不能带着你的恨离开,你不能恨我,更不能赶走东儿!你爱东儿,他是我们两个的骨肉,你怎么可以赶走东儿!抱住他!抱住他!”
尔康一面喊,一面激动地把东儿往紫薇怀里推。但是,他哪里推得到东儿,他的身子,穿越了东儿,穿越了紫薇,又掠到后面去了。他傻傻地站在那儿,整个人都惊怔着,“我只有魂魄,我没有形体,他们都感觉不到我,我要怎么办?”他忽然明白,他的生命已经结束,或者,正在结束。但是,他的爱,不会结束,永远不会结束。可是,他如何让紫薇明白,他的爱不会结束呢?
只见奶娘赶紧把东儿抱走。
福晋张着手,把紫薇一把抱住,拥在怀里,痛哭着说:“紫薇啊!如果恨能够把他叫回来,我们就一起恨他吧!他丢下的,不只你和东儿,还有我们二老呀!”
福伦看到这儿,老泪更是疯狂地掉下,拭泪长叹:“人间,还有比这个更惨的事吗?尔康,这么多人爱你,需要你……你怎么可以走呢?”
一屋子的人,这个也哭,那个也哭,真是惨绝人寰。紫薇扑在福晋肩上,依然无泪,一脸的凄绝。尔康看着这一切,心底在强烈地呐喊:“我不走我不走……这么多人爱我,牵挂我,需要我……我没有资格走!我不走……紫薇,不要恨我……不要恨我……”
尔康忽然觉得,自己的身子,在被一个很大的力量拉扯着,他身不由己的飞出了那间房间,看不到他的紫薇,他的额娘,他的阿玛,他的东儿……他大急,喊着:“紫薇……不要恨我……我不走……我不能走……紫薇……”
尔康断断续续地喊着,感到自己像是从云端往下坠落、坠落、坠落、坠落……坠落到一间完全陌生的房间里,坠落到一堆绫罗锦缎的床上,坠落到一个残破的躯壳里去了。
这个躯壳,正躺在缅甸皇宫里。这是一间充满异国情调的卧室,房里金碧辉煌,到处都是灯火,香烟缭绕。他身上穿着缅甸人的服装,头上的包扎换成了缅甸的头巾,额上有一道伤痕,手脚仍然密密麻麻地包扎着。这个躯壳很痛,到处都痛,他忍不住痛楚的呻吟,他的魂魄和他的躯壳,分别在呼唤:“紫薇……不……要……恨我……痛……痛……好痛……”
慕沙带着宫女兰花、桂花正在捣药,巫师和大夫都围在旁边观察,配药。听到尔康的呻吟,慕沙着急地问:“大夫,你们两个怎么治的?不是九味药都配全了吗?怎么还是一点起色都没有?他很痛,你们给他止痛呀!”大夫把捣好的药拿了过来:
“这个银朱粉里有罂粟花的种子,对止痛很有效,不过,如果将来治好了,他一辈子都离不开这种药!”
尔康在枕上挣扎着,好像被烈火烤着一样。他要回去,他要去跟紫薇说清楚……
“紫……紫……薇……薇……薇……”他的躯壳,发出颤抖的声音。
慕沙抢过药来:“怎么吃?就这样吃吗?我不管他将来怎样,现在,先得把他的命救过来,才谈得到将来!只要能救命,你们把所有的药都拿来……反正已经这样了,试一样算一样,最坏就是死!”
“是是是!不能这样吃,我还得调配!”
大夫配药,慕沙就走到床边,坐在床沿上,对尔康坚决地说:“驸马!我这样大费工夫,布置你的死亡,骗过清军,把你带到缅甸来!又这样拼了命救你,你争点气,不要死掉!只要你活过来,你的生命就重新开始,没有过去,没有大清,没有你口口声声喊的紫紫薇薇!你会活得很快乐,不过,你一定要先活过来!”
尔康昏迷着,挣扎在生死边缘。他的魂魄拼命想挣脱他的躯壳,飞回紫薇身边去。他嘴里喃喃不清地低喊:“紫……紫……薇……薇……不……不……要……要……恨……恨……恨……我,我来了!我来找你……我来了!”
紫薇不在房里,她在幽幽谷。
她坐在水边哭,身上堆着许多花瓣,手里也握着许多花瓣。她一边哭,一边把花瓣一瓣一瓣地撒进水里,说:“尔康,在家里我没办法哭,这儿,是我们两个的天地,只有在这儿,我才能好好地哭一场!还记得以前,我在这里撒花瓣的情形吗?我又在这儿撒花瓣了,我让这些花瓣,变成一条条的小船,它们会飘到你的身边,告诉你,我有多么想你!”
水面的花瓣,一片一片,顺水而下,如诗如梦。紫薇看着那些花瓣,继续说:“尔康,大家要我节哀顺变,我怎能节哀顺变呢?失去了你,那不是一个‘哀’字,那是彻底的‘绝望’呀!失去你,那也不是一个‘变’字,而是彻底的‘空虚’呀!我不知道没有你的日子,我这个人,还有什么意义?尔康,不管你在哪儿,我的小船会飘向你,看到了小船,请你记得回家的路……我在等你!我还要等多久呢?”她抬眼看着四周,“这是我们的幽幽谷,你记得吗?”
紫薇这样的呼唤,这样的低语,这样的泪……尔康怎么能够抗拒这样的呼唤?他终于挣脱了那个讨厌的躯壳,向着紫薇飞去!紫薇,我向你飞,尽管旅途中,有着痛和泪,我向你飞!他飞到了幽幽谷,他拼命的喊着:“紫薇……紫薇……紫薇……”
紫薇一凛,隐隐约约中,尔康的喊声随风而至,她不禁凝神细听。忽然,她听到马蹄嗒嗒,好像看到尔康骑着马,正向幽幽谷疾驰,好像听到他的声音在喊:“紫薇……紫薇……紫薇……我来了!我回来了!”
紫薇惊愕着,不相信地循声看去。蓦然间,他看到尔康了,他骑着马出现。
“紫薇!我是尔康啊!我回来了!”
紫薇目瞪口呆,看着尔康骑马奔来的身影。尔康也看到她了,大喊:“紫薇!”他滚鞍下马,拼命地喊,“紫薇……”
紫薇狂喜地跳起身子,手里的花瓣一撒,随风四散,她就向着他飞奔。他张开双臂,也向着她飞奔。两人终于奔到了一起,紧紧地拥抱。这次,尔康没有抱一个空,他的手臂里,确确实实抱着紫薇!紫薇又哭又笑地喊:“我不相信,我真的不相信,这样的情形,以前曾经发生过,在我最绝望的时候,你出现了!现在,你又出现了……这是真实的你,还是我幻想中的你呢?这是真的幽幽谷,还是我梦里的幽幽谷呢?”
是真?是幻?是梦?尔康也不知道。他紧拥着她,生怕转眼间,又会抱一个空。生怕转眼间,自己又会坠落到别的地方去。魂兮梦兮?真兮幻兮?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爱她,他要她,不论生或死!他急切地含泪说:“我答应过你,我会守着你!紫薇,不管天上人间,我都会守着你!你哭,我跟你一起哭,你笑,我跟你一起笑!我是你永远的尔康!穿越了时间空间,穿越了生和死,我永远在你身边!”
紫薇害怕地、颤声说:“你说得好奇怪啊!什么穿越时间空间,什么穿越生和死,我不要你穿越,我要你真真实实地在我身边,我要你牢牢地抱着我!”
“是!现在,我不是牢牢地抱住你了吗?”他加重了手臂的力量,心里在哀号,让我抱着她!让我抱紧她!让我不要消失!
紫薇又急忙推开他一些,去看他的脸孔。
“你有没有受伤?你好好的吗?你的手、你的脚,都好好的吗?让我看看你!”
“是!你看你看,都好好的!”
紫薇就含泪打量他,他也含泪看着她。她就慢慢地伸手,仔细地抚摸着他的额头、面颊、鼻子和嘴唇。他抓住她的手吻着,泪水落在她的手背上。
紫薇喜极而泣了:“你真的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辜负我!你的承诺一直在我耳边响着,尽管所有的人,都说你走了,我仍然相信你会回来!”
“相信你所相信的!相信你所看见的!我不管身在何方,我的心和魂魄,一定守在你的身边!紫薇……还记得我们面对东儿的生死关头吗?那个孩子,是我们两个的生命,凝聚着我们两个的爱!为了我,好好的爱东儿,好好的爱自己!要不然,我会心神不安,魂无所归!生不能生,死不能死!”
紫薇大吃一惊,她的心抽痛起来:“尔康……你为什么这样说?”
尔康觉得,那个“大力量”又在拉扯着自己,要把他从她身边拉开。他惶急地,凄楚地叮咛:“记住我的话,我……要走了!”他抱不住她,身子往后退去。
“你要去哪里?你不是说,你回来了吗……”,紫薇感到他松了手,看到他的身子向后退,惨切地呼号,“你不可以走……尔康……尔康……”
尔康一跃上马,马儿疾驰而去。
紫薇跌跌撞撞,开始追马,狂喊着:“尔康……尔康……尔康……尔康……”
紫薇喊着喊着,觉得自己砰然一声,摔落在地上。这一震,就把她震醒了,哪儿有尔康?她正从椅子上跌到地上。
小燕子和晴儿,扑奔过去,赶快把她扶了起来。
晴儿说:“紫薇!你怎么摔到地上去了?不要一直坐在这张椅子里,去床上躺着,好不好?”
“我和晴儿,都在这儿陪你!我们挤一张床,我们两个陪你睡!”小燕子说。
紫薇茫然四顾,只见卧室里一灯荧然。她颤抖着,神思恍惚地说:“我不是在幽幽谷吗?我怎么会在房间里?为什么点着灯?现在是晚上?尔康呢?尔康在哪里?他不是回来了吗?”
尔康的确在房里,怎么进的房,他也不知道。他满脸忧惧地看着紫薇,走到了她的身边,不管她听得见还是听不见,沉痛地说:“紫薇,你这么强烈的呼唤,我走不了!你的魂魄在幽幽谷,我跟着你去幽幽谷,你回了家,我也跟着你回家……你看到我了吗?”他伸手去摸她的头发,摸了一个空。
没有人看到尔康。
小燕子和晴儿,忧惧地互视了一眼。小燕子就再也忍受不了,抓着紫薇的双肩,一阵猛烈地摇撼,喊着说:“不要这个样子……接受事实吧!尔康已经离开我们了,他死了,不会回来了!但是,紫薇,你还活着呀!”
死了?是的,死了!尔康凄然地伫立。
晴儿哀求地喊着紫薇:“紫薇,如果尔康死而有知,一定会为你这个样子,心痛得不得了……你让他没有牵挂的安息吧!把你对尔康的思念,全部转移给东儿吧!”
紫薇听到小燕子和晴儿这样的呼喊,眼前,浮起梦里尔康的脸。耳边,响起他的声音:“为了我,好好的爱东儿,好好的爱自己!要不然,我心神不安,魂无所归!生不能生,死不能死!”
紫薇乍然剧痛,放声狂叫:“不!不!不!不要!尔康……不能这样,我不接受,我绝对不能接受!你心神不安也好,你魂无所归也好……什么生不能生,死不能死……那不是你,那是我!你把我陷进这样绝望的深渊里,然后你就逃走了吗?我不要!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恨你……你这样待我,我怎么能够不恨你?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
尔康痛楚无比地听着,悲切地说:“我不逃走……我不逃走,但是,我只剩下魂魄了,转眼间,魂魄也会消失……我怎么办?你这个样子,我怎能安心地走?我不能代你痛,不能代你伤心,你要我怎么办?”没有人听到他的呐喊,也没有人看到他。
小燕子和晴儿,赶紧搂着紫薇,两人都泪落如雨。
晴儿着急地说:“你在说些什么?什么魂无所归?你是不是生病了?让太医进来诊治一下,开个方子吃点药,你需要睡觉,你已经几天没睡了!如果你再倒下,你要伯父和伯母,怎么承担呢?”
紫薇看着四周,神思缥缈,做梦似地说:“他听得到我,他看得到我……”
“是!是!是!”尔康急忙站在紫薇身前,“我听得到,我看得到!”他双手去抓紫薇的手,又抓了一个空。
小燕子看到紫薇这个样子,害怕极了,喊着:“紫薇,你不要这样子,你醒醒呀!”
“他说,不管他在哪儿,天上人间,他都守着我!”她伸手对虚空中抓去,什么都抓不到,大痛就喊着,“他骗我骗我骗我!他不在,他哪儿都不在!我抓不到他……什么天上人间,都是骗人的鬼话!”她一手握住小燕子,一手握住晴儿,痛定思痛,惨切地说,“小燕子,晴儿……没有幽幽谷,没有尔康,没有花瓣和小船……原来,那都是我的幻想,是梦里的尔康,梦里的幽幽谷……”
尔康凄然地看着她,听着她,无助已极。心里在呐喊着,紫薇,梦也是真,真也是梦,我与你共有一个梦啊!
晴儿和小燕子,睁大眼睛看着紫薇,除了跟着心碎,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这时,房门开了,福晋和奶娘,抱着东儿进房来。福晋含着泪,哽咽地说:“紫薇,东儿一直哭着要娘,我和奶娘都没办法让他安静……这几天,他也吓坏了,在这种时候,只有额娘的怀抱,才能安慰他……”
福晋一边说,一边牵着东儿,把东儿的小手放进紫薇手中。
东儿哭着喊:“额娘……额娘……东儿要跟额娘一起睡……”
紫薇一动也不动,瞅着东儿。当东儿的手,拉住了她的手,她忽然像触电般跳了起来,激动地喊:“带走他!带走他!他不能替代尔康,他不能挤走尔康的位置……现在,我懂了,我把太多时间花在他身上,我疏忽了尔康!现在,没有尔康,我不能面对这个孩子……带走他!带走他!我不要看到他,我不要让尔康觉得,有了东儿,我就有了一切……东儿不是一切!尔康加东儿,才是一切……只有东儿,那叫‘破碎’,我不要‘破碎’,我要尔康……”
紫薇一面叫,一面推开东儿,东儿吓得大哭起来。
尔康大震,扑上前来,把东儿拼命向紫薇推去,痛喊:“不可以!不可以!你不可以不要东儿,这太惨了!太惨太惨了!”
东儿穿过了尔康,跌落在地,放声大哭。福晋又惊又痛,赶紧抱起东儿,和奶娘逃出门去。
福晋边跑边喊:“我怎么办?尔康死了,紫薇疯了!哪有母亲不要亲生的儿子呢?”
眼看福晋、奶娘带着东儿夺门而去,晴儿和小燕子面面相觑,惊痛得无以复加。
在一旁看着的尔康,也惊痛得无以复加,忍不住彷徨地呐喊:“我的形体在哪儿呢?我不要死,我不能死!这样的我,还能做什么?紫薇,我在、在、在!”
是的,他的形体依旧存在。一番痛楚地挣扎后,他再度从高高的天上,突然下坠,掉回到他的躯壳里。他从床上一惊坐起,哑声地嚷着:“紫薇,我在!我在!”
慕沙看到尔康坐起身子,又惊又喜,大喊:“大夫!他坐起来了!他醒了!”
岂料,尔康砰的一声,又跌回床上,躺着不动了。
慕沙急喊:“大夫!快救他,他又昏过去了!”
大夫冲到床前,招呼着两个宫女:“兰花!桂花!赶快来帮忙!把银朱粉拿来!”
兰花、桂花奔来,一个压住尔康,一个强迫地捏住他的下巴,让他张嘴。大夫就把一包药粉倒进他嘴里,再用药汁灌进他嘴里。躺在床上的尔康,身子颤抖着,药汁进去一半,流掉一半,脸色惨白如死。
大夫摇摇头,说:“八公主,这个‘银朱粉’可能用得太多了,他的发抖和这味药有关,这药本身就有毒,用多了,他也活不成!再说,这一小包‘银朱粉’,要几百棵罂粟才能做出来,很名贵的!他已经吃了好多,还是半死不活,要不要放弃算了?”
“不放弃!我绝不放弃!要用多少银朱粉我不管!你尽管配来!”慕沙坚决的喊,眼前浮起的不是这个不死不活的尔康,而是在战场捉住她,又放了她的尔康!那个英姿飒爽、风度翩翩、不许她自尽的尔康!那个驸马,像天际云端的一匹骏马,驰骋在云里,驰骋在风里,也驰骋在她情窦初开的梦里!
床上的尔康,颤抖过去了,额上冷汗涔涔,神志不清地呓语着:“生不能生,死不能死……心神不安,魂无所归……”
慕沙扑在床前,闪亮的眸子,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她笑着,充满信心地说,“但是,你可以说话了!只要你能说话,大概就有希望了!”
这时,房门一开,猛白大步进房来,看了尔康一眼,就气冲冲地喊:“慕沙!你还要浪费多少时间在这个驸马身上?你看看他,瘦得像个猴子,半死不活……我们缅甸英雄多得很,你为什么认定一匹‘死马’呢?”
“爹,我救了这么久,你就让我救嘛!好不容易,他已经会说话了,有希望了!”慕沙振奋地看着猛白。
“会说话了?”猛白一怔,“我从来没有看过伤得那么重还能救活的人!他说什么话?”
尔康确实在说话,他直着眼睛,低语着:“紫薇,等我,我会找到路……我来了!”说完,他的眼睛一闭,头一歪,动也不动了。
“什么会说话了?”猛白惊喊,“那是回光返照!死啦!”
“死了?”慕沙急扑到床前,大叫,“大夫!大夫……”
“我没办法了,让巫师接手吧!”大夫投降了。
“巫师!巫师……”慕沙又大叫,“快想办法!”
一直在旁边观望的巫师一步上前,说:“是!我来!”
巫师手里拿着一根长管的烟管,点燃了烟,吸了一口,对着尔康喷去。然后,他就跑到窗前去,那儿有一个供桌,上面供着各色鲜果,他就用缅甸话,为尔康喊魂:“驸马的魂魄啊!你不要在外面飘飘荡荡了,外面太阳会晒你,大风会吹你,野狼会咬你……天黑的时候,夜猫子会吵你……你赶快回来吧……”
尔康就这样一动也不动的,躺在烟雾腾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