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九城追捕(上)
那种情形之下,狄仁杰实在无法再说什么。他是局外人,不知道皇上与玲珑之间的私话,皇上认定了白布内的女子是玲珑,别人就无从置喙了。
“皇上,无论如何,请保重龙体,过度忧惧欢喜,都容易损伤心脉。为了大唐江山,请时刻保重。”狄仁杰说。
“塔成,我的心事就了了。”皇上满怀希望。
现在,长安城最好的三百名工匠已经聚集在玲珑轩外,一并听从天竺僧和詹布指挥。以这些人的实力,十日之内再造一座皇宫都不是难事。
所以,塔是一定能够建成的,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狄仁杰,世事真是奇妙,当我握着玲珑的手、看着她的脸、听着她的声音……就好像她从未离去过,一直就坐在寝宫的卧榻上看着我。她是活着的,她的手温暖而滑润,与术士们说的‘死人冰手’完全不同。我问过她十几遍黄泉路上的景象,她都笑而不答。你说说看,玲珑真的亡故了吗?还是宫中有人在蒙骗我,故意说她死了?鸡啼时,她在我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留下一句‘七七日后再会’,然后就飘然离去,消失在白布缝隙里……你说,你说,这到底是梦还是幻、是魇还是真?”皇上低头,凝视着自己的双手,眼神与声音同样迷惘。
“七七之后,一切就真相大白了。皇上,在那之前,请您按时饮食,好好休息,调养好身体。玲珑妃既然定下了‘七七’之会,想来是不会失约的。”狄仁杰说。
人死如灯灭——在所有术士口中,死人手脚冰凉,体内再也没有血脉流淌,就像一根燃尽的蜡烛那样。
既然皇上说玲珑的手是暖的,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昨夜皇上面对的是一个活人,而不是魂魄。
现在,狄仁杰也在盼望着一件事,就是“塔成”。
“无人能够替代玲珑,后宫佳丽三千,加起来都不如一个玲珑。我和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一劫,我一定要闯过去——否则,我宁愿出家为僧,青灯黄卷常伴,永远断了相思。”皇上说。
狄仁杰吃了一惊,立刻拱手:“皇上,那座塔还未建成,一切都有转圜余地,万万不可如此设想。您有信心,建塔的人才有信心,长安城的臣民才有信心……”
皇上苦笑起来:“狄仁杰,我知道自己不该如此悲观,但相思这坛苦酒不是那么好咽的。早知道如此,不如跟玲珑稍稍疏远一点就好了。相爱不那么深,分离就不那么撕心裂肺。好了,你去吧,我累了。”
狄仁杰后退,皇上就无声地转身,悄然拭泪。
“皇上,请多保重。”狄仁杰深深鞠躬。
狄仁杰出宫之时,胡先生、陶荣、柳叶已经聚齐,各自脸上没有一点笑容。
“桶间峡谷的紧急军情已经报至兵部,左近部队调防,接管了屈将军的辖地,立刻开始搜集线索,追击高原流寇。”陶荣禀报。
“依然没有找到朱鹊,但有几条模糊线索指向西坊。”胡先生说。
“我命人调查朱鹊使用过的香料,其中三味,长安城中只有西坊一家天竺人开的药铺里售卖。”柳叶说。
“继续调查。”狄仁杰点头。
“大人一夜没睡,先回大理寺去休息吧。”胡先生关切地说。
狄仁杰没有冒然说出自己的新想法,以免误导三人。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放弃对天竺僧、詹布的怀疑,即使皇上已经下旨“建塔”,狄仁杰心里仍然疑虑重重。
“老孔已经安葬了吧?”他问胡先生。
“对,已经下葬。大理寺按照因公殉职的标准稳妥处理,请大人放心。”胡先生回答。
“从屋顶倒栽葱跌下来是一种很奇怪的死法,临死前,他还拜访过詹布……你们知道吗?我从来顺楼的窗口跌下来的时候,起初也是头下脚上,如果保持那种姿势落地,结果跟老孔也差不了多少。”狄仁杰苦笑。
现在,他详详细细地向三个人讲了当时的情形,并且再三强调,自己确实看到了那个长着两块后脑的女子。
“她大力抱着我冲出了窗户,身体悬空之前,我根本来不及反击。当时是白天,鬼魂不会出来作恶,一定是活人,一个经过乔装改扮的假鬼。”狄仁杰很肯定地说。
“当时情形,胡先生已经跟我们说了,包括后来您在水中楼里发现的锦鲤池。”陶荣说。
狄仁杰不禁长叹,暗自惭愧自己当时过于轻敌,没有把棋馆当成一个强劲的对手。所以,二次进入水中楼时,就轻易落进了敌人的圈套。
“明察暗访之后,我确信,朱鹊已经不在棋馆里。”胡先生说。
“既然有了线索还等什么?就算把西坊翻个底朝天,也得把朱鹊找出来。”柳叶忿忿不平。
她十分尊敬狄仁杰,将他视为自己的老师和父执辈。此次,狄仁杰连续遭受了两次戏弄,她实在按捺不住了。
“我去查,一定把朱鹊找出来。”陶荣请缨。
狄仁杰点头:“好,那些香料很是古怪,多加小心。”
四人在岔路分手,陶荣去西坊,胡先生去棋馆,柳叶则跟随狄仁杰回大理寺。
“大人,怎样区分真实与幻觉?我听胡先生描述来顺楼的情况,实在想不通,怎么只有您产生了幻觉,其他人却没事?那女子开口说话时,您有没有听出什么异样之处?”在疾驰的马上,柳叶提出了自己的困惑。
“她说的话?”狄仁杰顿时眼前一亮。
长安城中汇聚了五湖四海的人物,形貌不同,口音各异。
只要听懂了一个人的口音,就知道对方的来处。
“她说的虽然是京城官话,但却带着北方胡族的口音。我在进入大理寺之前,曾经几度游历边疆,不但听得懂胡人说话,而且能说些简单的胡语。所以,绝对不会听错。”狄仁杰说。
“一个说胡语的厉鬼?”柳叶夸张地皱起了眉头。
“不是——”狄仁杰摇头,“不是厉鬼,只不过是敌人假扮的,目的不过是……”
他还没想通这一节,包括水中楼里的锦鲤池在内。敌人费了这么大心思,究竟什么目的?难道只是吸引大理寺的注意力吗?那简直就太小题大做了。
两匹马到了大理寺门口,柳叶忽然有感而发:“大人,很多人都觉得穿上大理寺的官府出门办案很威风,抓贪官、拿盗匪很爽利,但谁能看到光鲜背后隐藏的危险?我感觉这一次咱们碰到的敌人实在太强大了,以至于几次遇险之后,连敌人究竟是谁都没弄清楚。看起来,大理寺的兄弟们养尊处优太久,是该挽挽袖子卖卖力气了。”
狄仁杰被逗笑了,其实,他知道,大理寺的每一个人都很努力,绝对不存在怠工耍滑的闲人。
柳叶伺候狄仁杰吃饭洗漱,然后两人各自休息。
直到半夜,胡先生和陶荣才带着满身倦意归来。
“找到朱鹊了。”胡先生说。
跟随两人回来的还有一辆大马车,马车上载着一个直径超过五尺的彩陶大瓮。
“那么大一个瓮,朱鹊总不会是在瓮里吧?”柳叶捂着鼻子,“这么香,朱鹊是不是又用香料把自己腌起来了?”
陶荣疲倦地点头:“猜得一点都不错,人在瓮里,瓮里全都是天竺香料。这一次,他不但把自己腌了,而且是从头到脚全都埋起来。如果不是他给自己留了一根芦管喘气,我们还真的找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