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怪人詹布(上)
“大人,大人……我觉得詹布的身份……像是有问题,似乎是经过非常高明的易容术伪装。我建议,把他拿回大理寺去审问,扒下一层皮来,就能找到答案了。”柳叶打了个寒颤,梦呓一般低语。
易容术是江湖秘术之一,起于春秋时的鬼谷子,流传至今,已经衍生出十几个门派。
大理寺抓过很多精通易容术的罪犯,在这方面积累了足够多的经验和资料,全都编纂成册,放在资料库中。
如果詹布真的使用了易容术,只要跟资料库中的那些案例比对,就能揭穿真相。
“现在拿他,无足轻重。”狄仁杰回答。
柳叶不再说话,只是偷偷攥紧了袖子里的刀柄。
“你看,柳叶,任何一个进入长安城的人都带着一段秘密。为了保卫长安城,我们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狄仁杰叹气。
看样子,老孔也被吓住,猛地仰身,远离詹布。
詹布的嘴唇动了动,狄仁杰立刻读懂了,对方说的是“真的”两个字。
“他说‘真的’。”柳叶说。
在狄仁杰教导下,柳叶对于“读唇术”也学了些皮毛,能够读懂一些简单词语。
“你说是真的就是真的,人死了跟我无关,谁都别想赖上我。”老孔站起来,撂下没头没脑的几句话,转身就走。
“詹布笑了,笑得……十分骇人!”柳叶情不自禁地低叫起来。
狄仁杰也看清了,詹布脸上的确露出了一个“笑容”,但那笑容却像是潜藏在白皙、紧致皮肤之下的,不禁骇人,而且诡异,不是“皮笑肉不笑”,而是“肉笑皮不笑”。
“在他的面皮之下,一定藏着另一张脸。”柳叶自语。
按照常理,詹布应该扭头盯着老孔的背影,直到对方看不见了才扭回来。可是,詹布一动不动,视线一直向前,望着老孔离开后留下的“空位”。
“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动作迟缓,老态龙钟,别人都发火走了,他还慢慢吞吞地留在原地。唉,这件事真是令人费解,那个天竺僧就神神叨叨的,这个仆从詹布又鬼鬼祟祟的,两个人结伙进了长安城,铁定没安什么好心。”柳叶说。
狄仁杰久久不能开口,因为他被刚刚这一幕的诸多诡异之处困住,根本无法突破蛛网般的迷阵。
他当然可以像柳叶说的,溯溪而过,将詹布抓起来问个究竟,也可以用旗花火箭通知胡先生和陶荣,将天竺僧一起抓了,带回大理寺去慢慢审讯。可是,那样做等于是治标不治本,只掐掉了火头,没有完全熄灭蜡烛。
“皇上要的是那座塔,我要的是审查天竺僧的正邪善恶——不是抓人,不是抓人,绝对不是抓人……”他努力抑制着抓人的冲动,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全盘审度眼下长安城的混乱局势。
“什么时辰了?”他问。
柳叶抬头,看看太阳,轻声回答:“午时末了。”
“还有四个或者三个时辰,我们没时间了。”狄仁杰说。
“皇上要答案,给他一个答案就是了,反正后面还有七七四十九天。”柳叶说。
“四十九天之后呢?”狄仁杰问。
柳叶给不出答案,身为随从,她看不了也想不了那么远。
猛地,詹布双手连环下子,连续在棋盘上投下数十子,然后缓缓起身,飘然而去。
柳叶急了,向溪对面指着:“大人,他要走了,此刻再不抓他,我们就——”
她说不下去,因为詹布是个自由人,而长安城又是一个讲法治的地方,只要对方没有犯罪,任何衙门都不能无故抓人。
“派人去请胡先生。”狄仁杰吩咐。
“是,是是。”柳叶火速离去。
狄仁杰摇着折扇,踏上横跨溪涧的木桥,缓步走到詹布看过的棋盘前面。正如跛子说的,黑子从下路发力,左冲右突,将白子的中央大龙割裂,突然放出胜负手,逼白子舍小保大,吞掉白子一条小龙。不过,黑子这种看似孤注一掷、贴身肉搏的打法却是佯攻,自中央向四周连续发力,几处落子,全都威胁白子已经收入囊中的地盘。下到最后,白子阵势千疮百孔,大龙勉强成活,而多块白子被连环反杀,已经全局崩溃。
“任何一个执白对局者遭遇这种反噬,都将懊悔不迭。如果开局时没有那么贪心,任由黑子在下边小活,则白子就赢定了。”狄仁杰对棋局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日已偏西,棋盘上的黑白子全都映出了半圆的影子,使得拥挤的棋盘更加繁复。狄仁杰看懂了整盘棋,但眼睛已经又酸又涩,只能坐下来,轻轻揉搓双眼。
“有下棋的精力,不如回大理寺去多看几本卷宗了。”他不禁苦笑。
胡先生来得极快,脸上没有一点喜色,眼神中也满是困惑。
“胡先生,看看这局棋,詹布执黑。”狄仁杰简要介绍。
胡先生叹气:“大人,这时候我无心观棋,有件事甚是奇怪,我和陶荣都无法解释。不如我先汇报要事,然后再看棋局?”
狄仁杰摇头:“不必,先看棋,我们还有时间。”
柳叶从胡先生背后钻出来,双手捧着一只乌木托盘,托盘里是一壶茶、四只杯。
“大人、先生,这里有好茶,棋馆的仆从说,是很好的武夷岩茶呢。”柳叶笑嘻嘻地说。
“坐。”狄仁杰向胡先生摆手。
胡先生落座,柳叶就赶紧斟茶,双手捧给狄仁杰和胡先生。
“这是烂柯局的变种,黑子大胆剜心,侥幸成功。如果我执白子,一定会稳打稳扎,不会给黑子偷袭之机。”胡先生向棋局看了几眼,马上给出答案。
“詹布执黑子,深思熟虑一个时辰,最后才落子。在那之前,老孔一直在他面前聒噪,不知会不会影响他的长考。更重要的是,我和柳叶都发现,詹布有可能使用了易容术,从一个老年人扮成了年轻人。”狄仁杰说。
武夷岩茶本来就醇香醉人,他累了半天,此时酽茶入喉,甚是受用。
“老孔?怎么会这样?”胡先生一怔。
狄仁杰叹了口气,被棋局搅得头昏脑涨的感觉已经减轻了些。
“老孔是奸细?是天竺人的眼线?”胡先生又问。
柳叶默默地摇头,然后捧着壶为两人续茶。
“大人,老孔是自己人,平日做事稳当,跟外面人联系极少。说别人反水我信,说他反水,我不太相信。”胡先生说。
“你、她、陶荣是我的亲信,任何时候,我都能保证你们不会反水。但是,其他人,我一个都保证不了。”狄仁杰说。
柳叶偷偷地抿着嘴笑起来,她已经说过几百次,平生最得意的事,就是被狄仁杰信任。当然,这种信任也是她用命换来的,任何时候,她都敢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身体替狄仁杰挡箭、挡死,宁愿自己不要命,也得保住狄仁杰的命。
“大人,这件事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从玲珑轩出事起,老孔一直都在,如果他反水,大理寺所有的秘密就都泄露给敌人了。可关键是,我们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或者根本没有敌人,这件事一直都是杞人忧天,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胡先生说。
柳叶哼了一声:“喂,胡先生,你说谁杞人忧天?是在指责大人吗?”
狄仁杰注视胡先生,深知对方不会轻易下某种结论。如此说话,一定另有原因。
胡先生深深皱眉,不理会柳叶的玩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