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扫梅轩中
陶荣的脸红了,因为柳叶说的话才是真正有用的道理。白眉书院需要钱。贫穷人家需要钱,如果只是向他们讲大道理,毫无用处,只有真正让那些孩子有书读,才是对他们真正的帮助。
“我明白了。”陶荣把那包东西接过来。
柳叶拍了拍手:“现在好了,大家的士气已经鼓起来了,明天可以放手做事,重振大理寺的声威。大人你看,我虽然出了一个馊主意,但却达成了最好的结果。这一次,我是不是立了一件大功?”
狄仁杰点头:“当然是。”
胡先生走过来,轻轻鼓掌:“这一次大理寺上下,都要感谢小柳叶,给我们大家带来了好运。”
胡先生难得夸奖柳叶,这句话出口,柳叶的脸立刻红了,害羞地低下了头。
“大人,皇上的赏赐已经分完,仵作们最近辛苦,所以多分了点,其他人都没什么意见。”胡先生说。
狄仁杰苦笑,仵作们辛苦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只能证明最近长安城内血案频发,不得不让他们连续勘验现场。
“大人,怪我多嘴,多嘴。”胡先生立刻道歉。
他们三人是狄仁杰的亲信,任何时候,都刻意维护狄仁杰的情绪和感受,不肯因为自己,影响狄仁杰的心情。
“胡先生,我没有那么娇气,大家只要都说真话,就足够了。”狄仁杰说。
“那我还有一句真话要说——”胡先生说。
“说吧。”狄仁杰点头。
“关亮身上有一些问题,值得深究。他说自己是快刀门的人,但刀法极其平庸,谈及快刀门的武功精髓,连一成都没学到。他虽然年轻,城府却深,大部分时间都在刻意隐瞒自己的实力,尤其是跟柳叶在一起的时候,明明是举手之劳,却总是故作笨拙,求柳叶帮忙。小柳叶,是不是这样?”胡先生问。
柳叶点头:“是,正是这样。”
正式讨论问题的时候,柳叶严肃认真,绝不插科打诨。
“你猜猜看,他为什么这样做?”胡先生问。
柳叶正色回答:“胡先生,我曾考虑过,也仔细观察过,他十分贪功,总想在大人面前好好表现自己。”
“不是贪功,而是另有所图。”胡先生毫不客气地说。
“年轻人都贪功。”柳叶试图为关亮分辩。
“明日结束了白眉书院的事,我们可以重新审度关亮。确定可用,马上擢升,确定不可用,马上用其他人换掉。”狄仁杰说。
如果一味地讨论下去,就算说到天亮,也无法产生结果。
现在的问题是,他和柳叶欣赏关亮,胡先生和陶荣排斥关亮,四个人分为两个阵营,谁都说服不了对方。
“要不要通知青书那边,有所准备?”陶荣问。
白眉道长出事后,狄仁杰曾经单独嘱咐陶荣,一定要保证青书的安全。陶荣是个行事稳妥的人,只要是狄仁杰吩咐过的事,他一定不会忽略。
“不用了,青书像你一样,是个极为稳妥的人。否则,白眉道长也不会放心地将书院托付给她。”狄仁杰说。
从酉时末到子时初,狄仁杰安睡了不到三个时辰。
他睡得很香,一直无梦,但却突然间醒来。
“皇上危险——”一种可怕的预感浮上他的脑海,令他一跃而起。
他预感到,皇上一定会再到扫梅轩,重温那段历史,让自己再一次受折磨。
如今的扫梅轩,已经充满了莫名的危险。虽然他并不知道危险从何而来,但却能感觉到,敌人的幕后黑手已经笼罩了皇宫。乱局之中,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是绝对安全的,连皇宫里也一样。
如果皇上大意,就会出大麻烦。毕竟皇上身边的人都不了解他的心思,也就无法体会到扫梅轩暗藏的杀机。
狄仁杰向外走,大声招呼:“陶荣,陶荣?”
陶荣应声而至。听候狄仁杰吩咐。
“我们去宫中,就是现在。”狄仁杰说。
陶荣没有丝毫迟疑,立刻出去准备马匹。
柳叶和胡先生就站在门外的走廊下,原来,三个人都没有休息,一直守在狄仁杰门外。
“大人,我们都陪你过去。”胡先生说。
狄仁杰摇头:“暂且不用,我跟陶荣过去,如果进宫之后有任何需要,我们会传讯回来。”
陶荣牵过马来,两人迅速上马,出了大理寺,向皇宫飞奔。
一路上,他们两次遇到金吾卫,陶荣亮出腰牌,金吾卫看了,马上闪出道路。
到了宫门,狄仁杰下马。把陶荣留下,一个人进去。
陶荣没有多问,静静地留在那里。
到了扫梅轩门口,落叶满阶,一个人都没有。
狄仁杰有些疑惑:“难道是我料想错了?”
他站在门口,稍微停了一会儿,耐心地侧耳谛听,终于听到里面传来非同寻常的动静。
很明显,有人在捂着嘴痛哭,哭声时高时低,一阵阵传出来。
“是皇上?”狄仁杰无法断定,毕竟那声音距离门口太远了。
他从门缝中向里面望,有人坐在台阶上,双手捂着脸,正是皇上。
“扫梅轩一定有地道,皇上下令,将扫梅轩彻底封门,但却能从地道里过来。”狄仁杰明白了。
“父皇,如果您泉下有知,一定回来看看,我要让您再无遗憾,让所有跟白眉道长有关的人,全都暴尸荒野,堵住天下人之口……明日之后,天下再没有人敢重提‘白眉’之名,天下只有英明神武的李唐皇帝,何来‘白眉帅’一说?父皇,我答应您的,一定会做到……一定做到……”皇上断断续续地说。
狄仁杰的心冷了,他清晰地发现,白眉书院和青书的未来,都是一片晦暗。
即使明日皇上放过书院,日后也会再翻旧账。
可想而知,青书是与白眉关系最近的人,她一定不会有好日子过。
“这是不公平的,只会令仇者快、亲者痛,让仰慕白眉书院、白眉道长的人对皇上失去信心。”狄仁杰感叹。
“父皇,您常说,弯月夫人藏着一个大秘密,究竟是什么呢?您那时候不说,二十多年了,我一直记得这件事。如今,她都死了,大秘密也一起埋葬地底了吧?”皇上喃喃地问。
坊间传闻中,的确有人提及,弯月夫人苦守秘密,而正是因为这个秘密傍身,她才能活到现在。否则的话,早就为先皇殉葬去了。
狄仁杰紧贴在门上,屏住呼吸,期待听到那个大秘密。但是,皇上的低语声、哭声都停了,只是木然坐在那里,再也没有动静。
他并不急于进入扫梅轩,只要守在这里,任何时候皇上遇险,他都能越过围墙,挺身御敌。
“父皇,父皇,我永远忘不了那段历史,寝食难安,辗转反侧……如果能解脱,我愿意拿任何东西去换,天下最好的大夫都治不了我的噩梦……看起来,这噩梦要伴随我终生了。可惜啊可惜,我大唐虽然人才济济,却没有扁鹊、华佗那样的神医,能够妙手回春,救我于水火倒悬之中。真的希望,您仍然在这里,我们仍然藏身在桂花树上,看着他们……看着他们……呵呵呵呵……”皇上突然狂笑起来,连连顿足,踢飞了台阶上的落叶。
夜凉如水,狄仁杰衣着单薄,又听到皇上发出的如此诡异的笑声,顿时觉得,后背生寒,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很明显,如果那时候先皇下令,将弯月夫人、白眉道长同时斩首的话,就不会有今日皇上的噩梦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先皇昔日的一念之差,才让皇上变得噩梦缠身。
“一定是顾念着大秘密,先皇才没有痛下杀手吧?”狄仁杰猜测。
“我那时就发誓,总有一天,让他们死……让他们死……或者让他们生不如死,就这样干熬着、干耗着,谁都死不了,谁都活不成。现在这结果,我并不满意,明日到了白眉书院,我会……我会……”皇上说不下去,应该是没有想好万全之策。
究其实,白眉已死,就算皇上下令开棺鞭尸、挫骨扬灰,也只是发泄一时之愤怒罢了,并不能解决噩梦的麻烦。
“你终于说出了真心话。”另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狄仁杰一惊,从门缝里一望,一名黑衣人出现在台阶前,手里握着一把黑色的长刀,遥指着皇上。
“你是谁?”皇上并不惊惧,低声喝问。
“我就是你的噩梦。”黑衣人回答。
“噩梦?我的噩梦只有我自己知道,你算什么,妄谈噩梦?”皇上冷笑着问。
“当年,白眉与弯月在这桂花树下对天盟誓,将来有一天,两人要离开皇宫,奔向东海,做一对荒岛上的自由人,像东海鲛人那样,不食人间烟火,不问红尘俗事。一说起来,仿佛就是昨夜之事,但弹指之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年。时光如箭,岁月如梭,太快了,过得太快了。再见这棵老桂树,我才发觉,二十年光阴匆匆而过,许多人都已经白白虚度……”黑衣人深深感叹。
在狄仁杰看来,不管怎样,弯月夫人和白眉道长的过去都已经尘封,再也不必提起。
坊间流言喧嚣一阵后,就会慢慢散去,被人淡忘。
“不要再说了!”皇上愤怒地低吼。
“那是事实,呵呵,无可更改,无可辩驳……宫墙再高,总有泄露风声的时候,你能杀光所有人,却堵不住天下百姓的悠悠众口啊……到了最后,还不是遗臭万年?”那黑衣人气定神闲地说。
“你是谁?大唐皇宫之内的事,岂能由你胡乱评说?”皇上更怒。
“我是自始至终的见证者,无名无姓,无官无职,但我眼中看到的,终将成为真正的历史,镌刻青史,不容泯灭。”那黑衣人回答。
“你是白眉的手下?我知道,他戍守边疆多年,麾下追随者成千上万,一定会有人在他死后为他鸣不平。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江山姓李,这是李唐江山,不是他白眉的。最多最多,他也只是个‘白眉帅’而已,永远都是大唐麾下之臣子,又能怎样?又能怎样?”皇上大声冷笑着,连连反问。
“没有他,多年来,边疆城池能够固若金汤吗?没有‘白眉帅’,草原蛮族能望风而逃吗?他为李唐江山付出那么多,你再将他赶尽杀绝,岂非绝情绝义?”黑衣人问。
“我的江山,我来做主,不必无关紧要、藏头露尾之人指摘。”皇上说。
“这江山未必永远姓李,过去姓杨,再向前姓刘……铁打的江山,流水的皇家,你在九五之尊的位子上,不会连这一点都不清楚吧?”黑衣人大笑。
皇上无言以对,因为黑衣人说得是实话,李唐江山正是从杨隋手中得来。长安城上飘荡的,过去曾是“隋”字,如今更换为“唐”字。
“天下,都抬不过一个‘理’字,你有理,百姓自然会拥戴你、追随你,但若是你一意孤行,以自己的好恶决定大唐未来,那就太大言不惭、卑鄙无耻了。”黑衣人直言。
自从皇上登基,就没有人敢对他如此说话。他心中的急怒,可想而知。
“你到底是谁?”他厉声问。
同样,狄仁杰也在心中自问:“他到底是谁?”
能以这种口吻说话的,或许就是指使姑苏戎氏杀上燕子酒楼的幕后黑手。
“我是冷眼看着后宫崩塌的人——”黑衣人收起长刀,插入鞘中,“即便不用刀,不用一根手指的武力,这后宫也将崩塌,不复存在。弯月死了,白眉也死了,这里的人一个一个都要死,死得凄惨无比。”
话音刚落,殿内深处,人影晃动,传来一阵凄楚号叫之声:“我们都死了……我们死得好惨啊……我们死得冤枉啊,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恍惚之间,狄仁杰竟然听到了秋水的声音也掺杂其中。
秋水千真万确死了,他勘验现场时,两次试探过她的鼻息,绝不会弄错。
他不相信这黑衣人有召唤魂魄的力量,眼下那些哭号声,不过是装神弄鬼罢了。
“追魂纳命的来了!”黑衣人冷笑。
“我从未对不起他们,是弯月夫人和白眉对不起先皇在前,天下人都看着,天下人的眼睛也是雪亮的。”皇上起身,下了台阶,远离寝殿。
“你若心中没鬼,那就进殿里去,直面他们,说清一切。”黑衣人说。
皇上摇头:“说与不说,与你何干?”
狄仁杰听得出,皇上的声音已经开始瑟瑟发抖。
“我说过,我是看着这后宫崩塌之人,后宫完了,大唐江山也就完了一半。如此甚好,甚合吾意,呵呵呵呵……”黑衣人气势渐盛,已经完全压倒了皇上。
“大唐不会完,死了一个白眉,还有大理寺、狄仁杰,还有无数忠君爱国之士,还有数千州县、百万大军,这些都是大唐强盛腾飞之基础,怎么会完?”皇上被黑衣人的话术引诱,不知不觉陷入了“强辩”的圈套之中。
“白眉是忠臣,你害死了他,你就是昏君。凡是昏君,最终祸国殃民,如商纣,如暴秦,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黑衣人说。
“白眉若是忠臣,又怎么会跟弯月夫人有瓜葛?他若是忠臣,难道不明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圣贤之理?你口口声声说他是忠臣,证据在哪里?如何能证明?”皇上连连诘问。
“他已经被你迫害致死,这就是证据。”黑衣人回答。
皇上摇头:“我迫害他?笑话,笑话,我在御书房中夜以继日地批阅各地奏折,他在白眉书院里潜心修道,我们连面都见不上,何来‘迫害’之说?”
这种辩论无休无止,只会消磨时间,让双方变得理屈词穷,陷入“为辩而辩”的无聊境界。
“现在,进殿里去吧,向每一个人解释,解释你到底意欲何为?解释你为什么要逼弯月夫人自绝?”黑衣人说。
“我没有,我没有。”皇上摇头,口中否定对方的指责,但脚下却不敢移步,重新回到台阶上去。
“你不去,我就招呼她们出来……”黑衣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