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更大阴谋
狄仁杰叹了口气:“好了,我知道了。”
他不必去问陶荣发现了谁,从陶荣的表情里就知道自己和胡先生的判断完全正确——这起刺杀案的幕后主使跟皇上有关。
“怎么会这样呢?”陶荣望着狄仁杰。
连续发生了太多事,狄仁杰还没有来得及跟三个人一一细说,而且其中的很多事是皇上的秘密,他也不想告诉三个人。知道秘密太多的人,总会发生麻烦,因为这些秘密往往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眼下,他希望让皇上明白,自己绝对守口如瓶,没有告诉任何人。唯有如此,才能保护他们三个,保护大理寺。
“不必问太多为什么,还是好好做事,一步一步侦破所有案件,那是大理寺的本分。至于案子背后的起因,是什么就是什么,与我们无关。”狄仁杰说。
柳叶皱起了眉头:“你们说的我都听不懂,越来越糊涂了。还有大人,您现在那么信任关亮,为什么还不提拔他,让他跟我们在一起做事?”
“不行。”胡先生立刻反驳。
“怎么不行?有什么理由不行?”柳叶的眼睛又瞪起来。
胡先生摇头微笑:“没有理由,这只是我的看法。最终结果如何,还得由大人决定。”
“关亮很聪明,又能干,值得信任。您说呢大人?”柳叶问。
胡先生的话给狄仁杰提了醒,要想充分信任一个人,没有三五年的共事时间、十几次的并肩战斗根本不行。只有遇到大事的时候,才能清楚地认识到每一个人的本质。否则,盲目信任,只会让自己陷入危险。
他向胡先生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按照从前的惯例,柳叶提出的很多问题,他们可以考虑,但不会立刻执行。毕竟柳叶的江湖经验和人生阅历尚浅,不足以认清每一个人。她的热情虽然可贵,但却会坏了大事。
这一顿饭在沉默中吃完,每个人心头都沉甸甸的,仿佛压着一块石头。
正是因为知道了皇上的噩梦,狄仁杰才变得越来越谨慎,慢慢认识到,长安城中的不安定因素除了江湖人物之外,连后宫也会参与其中。
如果不能及时地帮助皇上梳理思想,就会让这场火烧得越来越旺,直到令白眉书院消失在大火之中。那肯定是白眉道长不愿意看到的,因为就算他走了,书院还有青书,还有一大群需要读书教育的贫穷人家的孩子们。
狄仁杰感觉到,大理寺上下都异常疲惫,从精神到身体,全都被压力折磨得难以为继。
“大家都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我会安排关亮去做。”狄仁杰说。
无论关亮能不能担当重任,至少在眼下,他能站出来,分担一部分陶荣、柳叶、胡先生肩上的压力,也是一种权宜之计。
“陶荣,你说话也怎么变得阴阳怪气的?”柳叶向外走的时候,在陶荣肩上猛地一拍。
陶荣只是连连苦笑,不作任何解释。
狄仁杰目送三人的背影离去,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虑。
看起来,皇上的“噩梦、呓语”背后都有隐情,无论他怎样劝解,皇上都对扫梅轩、白眉书院、弯月夫人、白眉道长不能释怀。
“人死了都不能了断,这件事的余波究竟要延续到什么时候呢?”狄仁杰感叹。
他仔细阅读了胡先生带回来的勘验文书,感觉刺杀案的疑点实在过于明显。
其中一条,胡先生如此记录:“死者二人,肌肉松弛,十指没有苦练硬功、掌握刀剑的老茧痕迹,身上也无武器留下的疤痕。反观皇上身边卫士,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斗士,四肢伤疤累累。或者,二人身份有假,疑点一也?伤者八人,都是皇上宠信的卫士,伤口极轻,仅在皮肉,只要稍稍包扎即可,不会降低其战斗力。何故如此?刺客袭击时,何故厚此而薄彼?疑点二也。”
看过这段记录,狄仁杰就能判断,两名死者都是冒名顶替的无名氏,根本不在宫中卫士之列。他们的死,只是向外界造势,加重行刺案的轰动力。
“皇上的心……深不可测啊!”狄仁杰合上卷宗,愁眉不解。
“笃笃”两声,关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大人,有事禀报。”
狄仁杰答允一声,关亮推门而入。
“大人,您吩咐的事已经办妥了,快刀门弟子听任大理寺指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关亮说。
狄仁杰点头:“辛苦了,还有一事,你去一趟白眉书院,通知青书姑娘,明日皇上要去书院,让她……小心谨慎,把任何可能触怒皇上的细节掩藏起来,比如……”
他要说的是“桂花、桂树”,但白眉书院里种着那么多桂树,后山林中还有数百棵,一夜之间,又怎能砍伐干净?
“大人,青书姑娘聪慧,一定做了充足准备。能做的,都做了,不能做的,即使此刻通知她,也是束手无策。”关亮说。
狄仁杰愁到极处,缓缓起身,在室内踱步。
皇上在噩梦中记起自己因“桂花酒”受到重责的事,心上这道坎永远都过不去。那么,他到了书院中,看到那棵数丈高的桂花树,一定会记起扫梅轩里发生的事。当下,只有阻止皇上进入书院,才能远离桂树,不让皇上心情低落。
“关亮,带上你的人去书院,帮助青书姑娘在书院外搭建三里帐幕,将白眉道长的灵柩停在帐幕里,所有吊唁宾客止步于帐幕,不必进入书院。明日皇上抵达时,书院闭门落锁,谢绝入内。”狄仁杰终于想出了办法。
“是,我马上去办。”关亮领命。
“速度要快,但绝对不能在长安城里走漏风声,以免消息入宫,我们的苦心就白费了。”狄仁杰再三叮嘱。
关亮离去后,狄仁杰双手掩面,长吁短叹。为了保全白眉书院,他已经费尽心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明日到底结果如何,只能交给天意了。
一觉醒来,他只带了两名随从,赶奔长街行刺的现场。
刺客涌现的位置是在永乐巷、宽尺巷、福报巷、牛回头巷,这四条巷子的前两条在长街路西,后两条在长街路东。
按照勘验文书,每条巷子里涌出的刺客超过二十名,瞬间将皇上一行人包围。卫士们拼命厮杀,保护皇上夺路而走,一直向北去,留下两具尸体后,安全突围。
那四条巷子都很长,约在三十步到四十步之间,所以才能藏下那么多人。
狄仁杰在巷子里来回踱步,估量着当时的情况。
“有那么多人藏身巷子,住户、路人难道不会偷窥举报?海神帮本领再大,又到哪里找这么多高手,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只为刺杀两个根本不懂武功的外行人?皇上遇刺是天大的事,到现在宫里都没有消息传出来,难道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算了……”每提出一个问题,狄仁杰对皇上的猜疑就多一分。
长街上尸体已经被运走,地上的血迹也被黄土掩盖住。很多知道行刺案的行人都刻意避开这一段,都从两边的路口改道绕行。
“皇上动了杀机了……”狄仁杰在巷口的石凳上坐下,望着冷冷清清的长街。
白眉道长遇刺时,他只想到缉捕凶手,为道长报仇。到了此时,卷入漩涡的人越来越多,他才意识到,刺杀案虽然发生在城外的白眉书院,但真正的根源却发端于长安城内皇宫内院。
“大人,有一位老妇人说,她的孙子被人骗去山上打野兔,结果却发现被人杀死在长街上。”一名随从由宽尺巷里走出来,向狄仁杰低声禀报。
狄仁杰立刻进了宽尺巷,看见另一名随从正搀扶着一个衣衫褴褛、老态龙钟的妇人从一扇柴门后缓步挪出来。
“不要向外走了,就在那里说吧。”狄仁杰赶紧阻止。
老妇人一开口便落泪,泣不成声:“我孙子阿宝不学好,喜欢赌钱,把家里输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三间老房和我一个老婆子了。昨日晚间,他跟我说,有人请他上山打猎,要我在家等着,今日就能拎个野兔、野鸡什么的回来美餐一顿。今日午时,我听到街上打打杀杀地乱了一阵,有邻居说,街上死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很像我家阿宝。我身体不便,走不动路,慢慢地挪出来看,发现阿宝就躺在长街中心,身上挨了十几刀,其中一刀砍在脖子上……头都快掉下来了,只连着一层皮。大人,您得为我做主啊,我只有一个孙子,将来养老送终,都指着他呢……现在,孙子走了,我还能指望谁去?不如死了算了……”
老妇人的话与胡先生的现场勘验文书正好相符,也印证了狄仁杰的推断——有人骗了无辜者过来,冒充卫士,供刺客杀戮。至于那些真正的卫士,根本不屑于做这样的事,也不会将自己的性命轻易贡献出来。
“给她点银子,回去告诉胡先生,如果需要找人辨认尸体,就来请这位婆婆。”狄仁杰吩咐。
老妇人哭个不停,隔壁门户之内,有人从门缝里向外张望。
“扶老人家回去吧。”狄仁杰说。
他计算过,皇上贵为天子,不会为这些事费心,身边一定有智囊帮忙。
“应该是百骑营的人吧?”狄仁杰默默地将百骑营里文武双全的人物细数了一遍,最后猜到的名字是“郭怒”,一个来自嵩阳郭家的忠臣良将。
狄仁杰从不怀疑郭怒的忠诚,两人之前打过交道,并且惺惺相惜。
皇上有忧,郭怒主动为主分忧,值得嘉奖。从某种意义上说,郭怒所做的,与狄仁杰目标一致,都是为了解除皇上的后顾之忧,使其将全部精力都放到治理国家上来。
“无辜者丧命,布这样的局,本是好意,结果却是累及无辜,不妥当吧。”狄仁杰摇头叹息。
长安乱象,正是从这些“怪计”开始。如果人人都像郭怒那样,为皇上胡乱出谋划策,长安城就会变成一锅粥,再也分不清谁对谁错。
他站在街口,向左右眺望。
这次刺杀,已经严重干涉到百姓的生活,其带来的恶劣影响,数日内不能平息。
“郭怒,郭怒……”狄仁杰想到这个名字,禁不住连连摇头。
长安城的形势太复杂,就算郭怒出身世家,文武双全,也未必能掌握做事的法度,生出一些弄巧成拙的混乱事件来。
“或许,该去百骑营面见郭怒,让他收敛收敛了。”狄仁杰下定了决心。
他招呼两名随从,三个人沿着长街向北去。
刚刚到了忠孝牌坊、燕子酒楼一带,有人从暗处匆匆地闪出来,向狄仁杰拱手:“大人,郭怒大人有请。”
“带路。”狄仁杰并不惊诧,淡然吩咐。
上了燕子酒楼的三楼,两名随从在楼梯口被拦下。
狄仁杰挥手,示意他们不要慌张,自己一个人进去。
郭怒是个四方大脸、狮鼻虎目的中年人,即使是坐着,腰杆也挺得笔直,仿佛一根标枪一般。
狄仁杰进去,郭怒并未起身迎接,而是攥紧了双拳,死死地盯着狄仁杰的脸,眼神之中,充满了敌意。
这一局,他是布局者,而狄仁杰是破局者,双方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郭大人请我来,桌上无酒无菜,到底何意?”狄仁杰问。
房间四角各站着两人,再加上刚刚引路的那人,共有十人面对狄仁杰,虎视眈眈,剑拔弩张。
“谈得好,有酒有菜,谈得不好,就无酒无菜。”郭怒的嘴角牵动了一下,笑不出来,五官如同嵌在一块铁板上。
“怎么谈?谈什么?”狄仁杰在郭怒对面坐下。
“就谈谈宽尺巷的事吧。”郭怒说。
狄仁杰摇头:“郭大人,此时此刻,笼罩在长安城上的阴云不是几个升斗小民能够驱散的。要想拨云见日,咱们就谈谈你如何为皇上分忧解难的计谋吧?”
郭怒紧攥的双拳松开,轻轻鼓掌:“狄大人痛快,那我也就开门见山直说了吧。今天长街刺杀这件事,大理寺放手不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是没发生过。这也是皇上的意思,狄大人聪慧过人,一定能够想清楚其中的关窍。”
狄仁杰当然能够想清楚,皇上要“做事”,必然要有一个“由头”,而“海神帮刺杀皇上”就是一个非常合适、名正言顺的理由。
“这一次,多少人要遭殃?”狄仁杰问。
“长安城内外,共需清剿五个帮派、三十二处巢穴,百骑营预计出动八百人,联合城外守军,共击杀四百余人,将五个帮派连根拔起,不留分毫。”郭怒回答。
“白眉书院呢?留活口还是一勺烩?”这才是狄仁杰最关心的问题。
“皇上举棋不定,还在思量。不过,极大可能就是——”郭怒的双拳又一次紧攥起来。
“能有缓和余地吗?”狄仁杰问。
这真的是一个无比巨大的坏消息,皇上一旦下了决心,青书就算逃到天边去,也无法逃脱。
狄仁杰的情绪低落到极点,因为他发现,皇上在竹榻上的呓语也是一场阴谋。
他以为帮得了皇上,实际却是被皇上利用,促成了长街上的这一轮刺杀。
智者之间的较量,总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他有些惭愧,之前过于轻敌,没有洞悉皇上的心思。
“要想缓和,就去问皇上。其它路子,想都别想。”郭怒回答。
“是这样,是这样……”狄仁杰缓缓地点头。
谁都无法改变皇上的主意,除非是他自己想通了,然后收回成命。
“狄大人,该谈的都谈完了,留下来的是朋友,不留下的就是百骑营的敌人。”郭怒咄咄逼人地说。
“呵呵,郭大人言重了。如果有幸叨扰郭大人一顿饭,那就最好不过了。”狄仁杰说。
大理寺与百骑营没有过节,就算发生了长街刺杀的事,也是高层人物之间的权谋交换,与个人无关。
狄仁杰之所以猜到郭怒的名字,是因为对方的的确确是值得皇上信任的忠臣。同时,嵩阳郭家世代忠良,门下弟子多数入伍,为大唐东挡西杀,建功立业。
忠臣与忠臣之间,不应该有任何芥蒂。恰恰相反,大家应该相互团结,彼此支持,共同护佑皇上,保卫长安。
“上酒菜——”郭怒铁板一块的脸终于缓和下来,浮现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