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弯月夫人
“田鹤,田鹤?”狄仁杰化解了胸中的怒气,再次俯身呼唤。
但凡有一线希望,他都不愿动用闫神针的三根针。
“嗯,我累了,让我睡,让我睡……”田鹤昏昏沉沉地回应。
狄仁杰后退,一步步退出门去,然后关门。
“制怒,制怒,一定要制怒。”他在心底一遍遍告诉自己。
关亮带着衣冠不整的闫神针回来,后者哈欠连天,脚下踉跄。
“狄大人,我来了,我来了。”闫神针开口,又是接连三个哈欠。
“屋里是登州府‘杀人神捕’田鹤,重伤昏迷。有人给他写过一封秘信,我想知道写信者是谁。闫神针,辛苦你了。”狄仁杰说。
闫神针是个面目极其平庸的人,走在长安城的大街上,不认识他的人绝对想不到,他的三根银针能让人生、让人死、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当然,长安城里有太多闫神针这样的高人,只不过,没到关键时刻,那些人都像潜藏在水底的鱼,默默泅泳,不露本相。
“大人请放心。”闫神针点头。
走入房间,闫神针先观察了一下田鹤的伤势,接着伸出右手,按住了田鹤的头顶,五指发力,指尖缓缓移动。
当他从袖子里掏出骆驼皮的褐色针囊,又从针囊里取出三根两寸长的银针时,微微眯着的眼睛顿时睁大,紧盯着田鹤的头顶。
“每次下针,都有失手杀人的危险。我常常想,或许有一天,我一针下去,人死了,我的招牌也砸了。可是,这是我的职业,也是我的嗜好,我的命都在这三根针里,如果失手,不如跟着病人一起死了……”闫神针微笑着,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将第一根针深深插入田鹤的百会穴中。
“每个人都有命门,那是他的魂魄出入之门户。刺穿那里,就等于是抓住了他的心。”闫神针下了第二根针,位置是在田鹤的右侧太阳穴。
“开口说话,有问必答,第三根针,落地必成——”第三针下得极快,落在田鹤的眉心正中。
猛地,田鹤睁开眼,死死盯着闫神针。
“大人,问吧。”闫神针说。
狄仁杰趋前一步,俯身看着田鹤:“给你写信的是谁?我要名字和居处?”
“谁抢了你心爱的女人,就要夺回来。君子报仇,三十年不晚。真正的复仇,是让对方三代痛悔,掘墓鞭尸,昭告天下。他夺你一人,你夺他子孙万代的所有。我当然听他的教诲,这一次,来了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一直到完成大业,从此逍遥。”田鹤说。
这段话答非所问,与狄仁杰的问题毫不相干。
“田鹤,追踪梁山翼的线索是谁提供的?谁让你三天内遁出长安?三天后要发生什么大事?”狄仁杰追问。
“这座城里发生了太多可怕、可憎的事,只有将它翻转过来,晒在太阳之下,才能消灭老鼠和蝼蚁,使它变成祥和喜乐之城。谁都做不到,只有他能做到。你们……”田鹤向狄仁杰、闫神针、关亮脸上依次望过去,深深叹息,“你们都会死,都会变成隆隆战车之下碾杀的螳螂蝼蚁。这座城将变成新城,秩序重新改写。我想说的,都说完了。听或不听,都在于你们自己。大祸将至,如果听懂我说的话,就该即刻远离这座城了。”
“这说的都是……什么意思?”关亮听不懂。
“大人,田鹤受伤太重,再给他一段时间休养,下针的效果就会好很多。”闫神针说。
“现在,我不问了。你再试试,让他说出自己心里最想说的话,吐露心声,或许有效。”狄仁杰说。
闫神针拔出了百会穴、太阳穴里的两根针,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出手,两根针一起插入田鹤的眉心,与第三根针攒在一起。随即,挥掌猛拍,银针深深刺入,只剩半寸长的针尾露在外面。
田鹤大叫一声,浑身抽搐,双手一举,死死攥住了闫神针的袖子。
“我只爱她,明知不可能,我也要爱她。这辈子得不到她,就死死跟着她,直到一起死了,轮回转生活过来,还要在一起。”田鹤嘶声说。
“的确有一个女人出现在田鹤生命里,到了这种年龄,仍然为了那个女人痴狂,看来田鹤心里已经情根深种,解脱不得了。”狄仁杰暗暗地猜度。
这种痴恋,绝不是什么好事。毕竟田鹤已经步入中年,远远超过了年少慕艾的时期。如此为爱癫狂,只会毁了自己。更何况,从他的话里分析,他此刻只是单相思而已,对方根本没有答应他。
“是谁?名字?”关亮忍不住插嘴。
“她是仙女,她是仙女,她是仙女……”田鹤的眼睛缓缓闭上,只留下这四个字。
闫神针拔出了银针,在蜡烛火焰上烤了片刻,放回针囊里。
“他在保守一个大秘密,所以就算处于昏迷中,仍然咬紧牙关,不肯吐露实情。越是这样,就越可怕。”狄仁杰默默地想。
他亲自送闫神针出去,在大理寺门口道别。
“大人,路上关亮跟我说,白眉道长仙逝,我很是震惊。上个月,我到白眉书院去,替他扎了三针,让他的老寒腿恢复正常。昔日戍守北镇时,他在寒冬腊月破冰击敌,留下了这个毛病。他告诉我,只要国家需要,哪怕已经‘廉颇老矣’,也会披挂整齐,跨马上阵,为大唐边疆而战。在他面前,我永远都仰望膜拜,万分尊敬。如此忠勇的一位前辈,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遇刺身亡,实在是大唐江山的损失。”闫神针说。
“我也同样感受,所以才会殚精竭虑,一定要抓住凶手,祭奠白眉道长在天之灵。”狄仁杰说。
闫神针跟着关亮登上马车,挥手离去。
黎明将至,东方天空已经露出了淡淡的鱼肚白。
狄仁杰站在大门口,一时间彷徨无语,仿佛身在穷途末路之上。
昨日,他似乎找到了很多线索,可是仔细梳理,却不知道敌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给长安城换一种颜色?”他又记起了这句话。
这真的是大逆不道的想法,有些人只因为类似的一句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就遭遇了满门抄斩、诛灭九族之厄。
“谈何容易,谈何容易?”他自问,仿佛也在问那个看不见的敌人。
红日初升前,关亮驾着马车回来,满脸都是疲惫。
“闫神针有没有再说什么?”狄仁杰问。
“他说,大人太累了,脑力已经近乎枯竭,必须躺下来休息,恢复体力,才能恢复精力。否则,这样一天天熬下去,最后自己的身体先垮了,也就没法办案了。”关亮回答。
“照顾好他。”狄仁杰挥手吩咐。
他也知道,如果一直操劳下去,很可能造成“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烈结果,找到幕后真凶的同时,自己也将面临鞠躬尽瘁的境地。
“不如此,又能怎样?”他默默苦笑。
“大人,那头老牛怎生处理?”关亮问。
狄仁杰皱眉,老牛是田鹤掩饰身份的工具,但他也说过,老牛能够抵御敌人的幻术。
“先拴在后院马厩去吧。”狄仁杰说。
关亮答应一声,立刻转身去办。
巳时末,皇上派太监传口谕,在御书房召见狄仁杰。
狄仁杰已经料到此事,马上跟随太监进宫。
对于白眉的死,皇上虽然悲恸,但依然冷静,并非像关亮听闻的那样。
“大理寺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破案,捉拿凶手。白眉是主战派,一直主张对登州府海盗严惩不贷,另外还恳请朝廷拨付巨款,在海岸上修建四百座烽火台、七十座兵营。同时,在兵营里开辟场地,召集工匠,制造射鲸巨弩,射程达到五百步。只要海盗的小船露面,就能远距离射杀,对方连靠岸的机会都没有……”皇上取出厚厚的一叠图册,放在狄仁杰面前。
从图册上的文字和绘图看,一切都出自白眉道长之手。
“敌人刺杀白眉,就是对大唐王权赤裸裸的挑衅——”皇上在龙书案上猛地一拍,“狄仁杰,这一次,大理寺放手去干吧,无论惊动多少人,绝不可放过一名凶手。朝中官员怎样说,你都不必管,我只要你做到一点,那就是——找到凶手。”
“遵旨。”狄仁杰低头领命。
“明日,我会去书院,亲自与遗体告别。”皇上又说。
“青书姑娘及书院上下一定铭记皇恩浩荡,感恩不尽。”狄仁杰说。
“书院那边有什么需求,要人要物要钱,你都代我一一答应,着手去办。”皇上叮嘱。
“遵旨。”狄仁杰答允。
他知道,皇上的这份好意青书未必接受。同样,白眉未遇害时,对于皇上的任何赏赐都坚辞不受,要求皇上将这些钱花到更紧要的地方去。
皇上挥退了御书房的太监们,邀请狄仁杰落座,脸上露出了极度悲恸的表情:“两个月前,弯月夫人在扫梅轩去世,这个月,白眉叔又遇害。我在想,这可能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他们之间那些恩恩怨怨曾经在长安城坊间传了数年,如今,人都去了,恩怨就该一笔勾销,你说呢?”
狄仁杰不敢回应,因为扫梅轩是宫中一处极为特殊的地方,而弯月夫人曾是先皇宠爱的妃子,自己却不肯领受封号,长住扫梅轩,字号“弯月夫人”。
坊间那些传闻实在太惊人,狄仁杰从来都告诫大理寺的人马,不可传谣,不可信谣,更不可公开谈论此事并妄加猜测。
“狄仁杰,你回答我,这件事是不是该结束了?”皇上逼问。
狄仁杰抬头,正视皇上:“谣言止于智者,既然人已经去世,死者为大,正如皇上所言,该结束了。”
“好,好,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赞同这个观点。那么,放手查案吧,自今日始,再有妄议弯月夫人与白眉叔有瓜葛的,斩。”皇上松了口气。
狄仁杰也松了口气,他看得通通透透,皇上的“一切释然”背后隐藏着巨大的杀机。
弯月夫人是先皇的妃子,其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关系到先皇颜面。换句话说,如果白眉道长与弯月夫人有纠缠,就等于是对先皇不敬,仅仅这一个罪名,白眉书院就该被夷为平地了。
如此微妙、危险的情况下,白眉为证清白,抛弃了一切荣华富贵,入山修道,这才令他与弯月夫人都避开了一场命中大劫。
两个月前,扫梅轩有变时,狄仁杰亲自带领陶荣、柳叶、胡先生及十名仵作勘察现场。
弯月夫人死于初三之夜,正是月如弯眉之时。
她倚在台阶上,用一把小刀割断了左手的腕脉,鲜血从一路淌出去,在院中画成了一朵巨大的血梅花。
扫梅轩多梅树,但任何一季的梅花都不如狄仁杰眼前出现的那一朵,如此惨烈,如此决绝,仿佛是一只血红的重锤,击中了他的心。
那一次,他们不用出具任何勘验文书,只是里外察看了两遍,就退了出来。当然,上述的全部过程中,九名太监贴身跟随监视,以免他们做什么手脚。
直到现在,一提到扫梅轩,狄仁杰眼前都会出现大片的红色,仿佛正在经历一场从天而降的血雨。
“朝中有人对大理寺不满,认为大理寺疏于职守,不能尽快破案,闹得老百姓怨声载道,还说必须派钦差大臣进大理寺,限期破案。不过,那些声音都被我压住了,你放心。我知道你是忠臣,也有能力,前面已经破获了那么多悬案……放手去干,不必在意流言蜚语。”皇上又说。
狄仁杰唯有苦笑着谢恩而已,并没有极力为自己辩解。
过去办案的过程中,他多次收到朝中大臣的条子,或者干脆有人派说客登门,要求大理寺苟且行事,宽大释放某些人。
狄仁杰拒绝从命,自然就得罪了那些人,招致今日的落井下石之举。不过,即便皇上不说,他也对朝中舆论了然于胸,而且毫不在意。
走出御书房时,他感觉肩上沉甸甸的,除了该做的事,又加上了一大堆闲人怨气。
他很清醒,单个大臣的奏本无法撼动大理寺,但几个、十几个、几十个官员的奏本加起来,形成“三人成虎”之势,大理寺就危险了。
没有太监引路,他一个人沿着御河向前,到了一个静谧的三岔路口。
他知道,向左边去,就是扫梅轩。
“难道弯月夫人的死、白眉的死有某种必然的联系?”他在路口停下,徘徊叹息。
“狄大人请了。”背后传来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
狄仁杰回头,一个白衣女孩子站在路边,手里提着一个金漆的食盒。
“你是?”狄仁杰并不认识对方。
“扫梅轩的宫女秋水。”女孩子回答。
“扫梅轩那边还有人居住吗?”狄仁杰问。
“是,我和浮萍一直住在那里。夫人没了,扫梅轩的花草、鱼池仍然需要有人打理。狄大人,上次您带人过来,行色匆匆,人多眼杂,不敢跟您交谈。现在,可否请您移步扫梅轩,有几句话想说给您听?”秋水问。
狄仁杰没有犹豫,立刻点头。
如果没有白眉遇刺的案子,他也许会忘掉扫梅轩弯月夫人自杀的事。当下,怪事一件连着一件,他当然不肯放过探寻机会。
两人一起向左拐,同往扫梅轩。
昔日弯月夫人在时,扫梅轩就已经门可罗雀。如今她没了,连扫梅轩前面长长的青竹夹径都没人经过,远远望去,枯黄的竹叶几乎将小径完全覆盖。
狄仁杰望向扫梅轩的大门,顿时觉得,那扇黑漆剥落的大门后面,不是雕梁画栋的宫殿,而是鬼狐栖居的茕茕坟墓。
“狄大人,请。”秋水走在前面,一路踏着竹叶,簌簌作响。
到了门口,她举手推门,木门的门枢发出艰涩的“吱呀”声,缓缓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