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疑犯供词
“是,大人。既然如此,我就让兄弟们先把何园投到大理寺铁牢里,等到血案水落石出,再酌情处理?”胡先生请示。
狄仁杰皱着眉摇头:“那样不妥,从侦缉到破案,至少三个月到半年,现在还没到中秋,等他放出来,已经是深冬甚至是清明了。胡先生,这样处理,就把他害惨了。”
胡先生苦笑:“大人,得意楼出了那么大的事,马精忠是钦差大臣,这案子只差几步就要捅破天了。如果上面限期破案,我们又交不出罪犯,岂不头疼?我的意思是,先把何园抓进去,实在不行,就给他弄个口供,安上个‘毒杀钦差’的罪名,拿去顶罪。”
狄仁杰沉思良久,轻轻挥袖:“唉,这样……先按你的意思去办吧。”
两人是在演戏,这也是大理寺办案的套路之一。不过,审讯犯人这件事一向都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最终目的都是破案缉凶,中间过程反而不甚重要。
他们不避开何园交谈,就是要将这种利害关系摆明了给何园看,由犯人来做出选择。
“我只是个厨子……”翻来覆去,何园只有那一句话。
陶荣把何园带下去,反手关门。
“害了马精忠,对谁有好处?登州府对于海盗的清剿力度逐年增大,有没有钦差大臣一样进行。也就是说,马精忠到不到登州府,那边的行动都不会推迟……胡先生,给马精忠送行的那些人里,有没有值得怀疑的角色?”狄仁杰问。
胡先生没有犹豫,直接回答:“没有,都是些不太得势的老臣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跟马精忠走在一起的,都是胸无大志、只想早点告老还乡之辈。这些人啊,越早离开朝堂,大唐江山就越能蒸蒸日上。”
一直以来,胡先生对于“懒政、怠政”的官员颇有微词,尤其是对马精忠这种人,认为他们尸位素餐,实在是浪费了朝廷的俸禄。
在他眼中,只有狄仁杰这样的治世能臣,才配得上“大唐官员”的位子。
“事发之后,两个人都没逃走?”狄仁杰问。
“采买孙广是在集市上抓获的,何园被抓时,还在住处蒙头酣睡。两人都没有逃跑的迹象,只不过,表面看上去,孙广比何园机灵很多,回答问题时眼珠乱转,似乎心中有鬼。”胡先生回答。
果然,孙广被带上来时,眼珠一刻不闲,从狄仁杰、胡先生、陶荣脸上反复掠过。
外面,喧嚣告一段落,后堂里青书的哭泣声也停了。
“突然这么静了,还真是不习惯呢。”狄仁杰自言自语地说。
直到现在,他也不相信,白眉道长就这么突然走了。
朝中敢于仗义执言的忠勇老臣本来就不多,白眉在的时候,一些有忠心、没胆量的官员还敢仗着他的威势说一些利国利民的真话。他这一死,那些人胆子小,不必遭到恐吓,自己就先闭嘴了。
静,对于朝堂来说是一种巨大的灾难,若是人人三缄其口,皇上也就听不到有用的建议,看不到有用的奏章,国家的进步也就停滞不前了。
“没事,青书姑娘已经得了白眉道长的真传,冷静镇定,能够撑起一切了。”胡先生说。
他对青书的印象极佳,平时谈论起来,全是溢美之词。
“白眉道长的声望和地位,无人能够取代。杀了他,敌人就犹如折断了我方的中军大旗。”狄仁杰有些气闷,站起来,走到窗前去。
他们选定的审讯之地,是桂花树西面的房舍,原先是白眉道长用来写字画画、会客交友的偏厅。
由四面墙壁张挂的书画上,狄仁杰时时刻刻都感受到白眉道长的存在。
“不敢为天下先”——一幅立轴就挂在窗边,六个汉隶大字,笔笔遒劲,力透纸背,是白眉道长亲自书写的。
至今,大理寺的书房里,还挂着白眉道长赠给狄仁杰的“正本清源”匾额。
“他走了,为皇上遮风挡雨的伞就又少了一柄了……”狄仁杰暗自感叹。
他是忠臣,但并不赞同屈子的“举世皆浊我独清”一句,而是希望身边都是忠臣,所有忠臣精诚团结,联手打造保卫长安城、保卫大唐江山的一道崭新长城。
“举世皆清我亦清”——这才是他最想看到的。
“孙广,得意楼发生了血案,你知道吧?”按照惯例,胡先生率先发问。
“知道,知道。”孙广赶紧点头。
“你是得意楼的采买,所有食物都是经由你的手进了后厨。发生了这样的事,你怎么说?”胡先生又问。
“我听说马精忠大人是自杀,又不是中毒,跟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刚刚还在想,要是其他客人有个头疼脑热、腹痛肚疼的,就能怪到得意楼头上,可现在,他自杀,肯定跟得意楼没关系,当然也就跟我没关系。大人,您把我抓来半天,得意楼的生意已经——”孙广口齿伶俐,胡先生只问了一句,他已经有很长一段话等着了。
“酒宴里有一道‘醉海螺’,那是长安城里不常吃的菜,你是从哪来弄来的海螺?”胡先生问。
“东海取水,一路带着海螺过来。这是齐鲁之地那边来的人常用的赚钱手段,大人不干采买这一行,自然不知道。”孙广咧着嘴笑起来,眼中露出鄙夷之色。
“海螺有了,你为何又买了百香草?身为酒楼采买,你当然应该知道,百香草来自西域大漠,绝对不可以与鱼虾蟹贝类同食,海螺也是一样。一旦同食,人就会出现强烈的幻觉,严重时导致自戕或者坠楼。而且,你还有更狠的一招,除了海螺和百香草,你还给后厨准备了龟背菌,那种蘑菇来自龟兹国的黑泥沼泽里,单独食用鲜美无比,但有一个致命缺点,就是不可与海味、百香草同食,一旦放在同一盘中,就等于是毒药。你处心积虑准备了这么多相克的食材,贮存在得意楼后厨,是不是早就有了杀人之心?”这又是胡先生在话术中埋下的“钩子”,瞬间击中了孙广的要害。
胡先生不是庸才,任何一次勘察现场,都能搜得透彻至极。
这一次,得意楼发生血案,他就把后厨翻了个遍,将各种可能性罗列出来,抽丝剥茧一样,极力探察马精忠自戕背后的真正原因。
“我不知道,我从未采买过龟背菌。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偷偷把这东西放在后厨的。”孙广只能极力抵赖。
胡先生笑了:“孙广,一块上等的龟背菌价值百两银子,如果没有海味和百香草,它根本不是毒药,毒不死人。别人陷害你,为什么不干脆买一包砒霜放在后厨?还得花心思打听你有没有百香草之类?好了,你现在不说,回大理寺之后,有很多手段让你老老实实说。”
孙广变色,缓缓地低下头去。
“说吧,给你机会说,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对吧?”胡先生循循善诱。
下手杀人的都不会是幕后主使,而是马前小卒,或者干脆是中盘的弃子。
对于这类人而言,一落入大理寺手中,就会被主子抛弃,一钱不值。
“有人给了我那些食材,还给我银子,唯一的要求是,把它们送入后厨。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用做。”孙广终于妥协。
“是谁?”胡先生追问。
“一个女人,一个蒙着脸的女人……五天前一早,就在西坊向南的仙人堂门口,她拦住我,给了我龟背菌和一包银子。她身上带着一种奇特的香味,普通人家的女子根本不会有。我看不见她的五官,但能感觉出来,那是一个妖里妖气的女子。”孙广老实交代。
狄仁杰眼睛望着窗外,耳朵却在听胡先生与孙广的对话。
仙人堂的位置是在西坊官妓营的南边,按照孙广的描述,他一大早出现在那种地方,昨夜一定是留宿在某个风流场所了。
“关于那女子,还有什么可说的?比如她的说话口音,是不是高丽人或者是登州府沿海等地的人氏?”胡先生继续引导。
“不是,听口音,那女子绝对是长安人。”孙广回答。
“是这样?是这样?”胡先生连续自问了两遍,显然对这个答案十分意外。
“说说那香味吧?”狄仁杰头也没回,低声吩咐。
孙广回答:“小人判断,那香味是官妓营里带出来的。普通人家的女子,使用的大多数是劣质胭脂水粉,香味不能持久,早上梳洗打扮,到了下午就毫无香味了。只有官妓营里的女子,使用的都是宫内香或者西域香,品质一流,三日不绝。”
听到“宫内香”三个字,狄仁杰皱眉,立刻回头,向胡先生打了个手势。
胡先生会意,在孙广肩上一拍:“以后,不能说‘宫内香’三个字。要想在长安城好好活下去,就得谨遵‘祸从口出’的道理,不要提及任何跟皇宫有关的事。嘴上没有把门的,脖子上这颗人头就长不稳了。”
官妓营里的女子身份特殊,无法与宫内任何女子相比。即使是各宫的宫女,也耻于与官妓营里的女子比较。
“宫内香”是宫中专用,偶尔有些流传到官妓营,也是“可用不可说”的。
否则,传扬出去,坊间会说“宫里宫外的女人身上一样香”,该是何等的大失体统?
“是,是。”孙广点头不迭。
看似疑点重重的两个人,细细审讯下来,所获有限,都无法直接跟得意楼血案扯上关系。
“带下去吧。”狄仁杰失望,挥挥手,让陶荣将孙广带走。
胡先生也有点沮丧,现在,就算定了何园、孙广的死罪,将两人斩首示众,也无法自圆其说,解释得意楼的血案。
“大人,现在,我想动用一批线人,把东坊、西坊的高丽人聚集地全都彻查一遍,看看……看看有没有高丽人参与其中。可是,这样收效太慢,上面追责下来,大人能否顶住?”胡先生问。
“当然。”狄仁杰一口应承,“你放手去做事,上面问责,我顶着。”
陶荣再次进来,脸色不太好看。
“怎么?”胡先生问。
“书院出事,所有蒙童都被家里接走了,一个都不剩。或许很长时间里,都不会有孩子来书院读书,直至一两年后,大家淡忘了凶杀案,也许书院就能重新繁荣兴盛了。”陶荣回答。
“我去看看青书。”胡先生走出去。
“陶荣,你和柳叶、胡先生都留在书院里,我先回城,去找个人。”狄仁杰说。
他要找的是柳生牧云,弄清楚对方来书院时,跟白眉道长到底聊过什么。
“好。”陶荣点头。
对于狄仁杰的话,陶荣一向言听计从。
“外面乱了,但我们的心不能乱,要一直中正独立,不可人云亦云。”狄仁杰又说。
这是白眉道长经常教诲他的话,如今,他用来教诲下一代年轻人。
“大人一路当心。”陶荣说。
狄仁杰暗自感叹:“多事之秋,再当心,也有出意外的时候。每个人都要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任何朝代,只有为国家、为百姓而死,才能真正名垂青史,千年不朽吧……”
从白眉的死,他意识到,长安城内的奸佞力量正在抬头。如果不能迅速扑灭这股妖火,就会造成更大的损失,令九城之内更加恐慌。
他走出小厅,招呼关亮备马。
就在这时,青书沿着长廊过来,手里捧着两卷古书。
“大人,这两卷书是师父最钟爱的,我刚刚检查,里面夹着纸条,写明了送给大人细读。”青书紧走了几步,将两卷书递过来。
那是两卷阐述徐福渡海的古书,当时,海上风浪接天,水中涌现出数百丈长的巨大鲸鱼,鱼嘴比楼船还大。为了消灭鲸鱼,徐福命令随船工匠设计了几百种远距离攻击武器。古书的后半部分,全都是那些武器的草图。其中有几种,似是弓弩又似是铁车,被命名为“射天车”,上面可以搭载硫磺火箭,射中目标,立即开始燃烧,给目标造成巨大创伤。
有了这些海防利器,登州府守军就可以隐蔽在战壕里,等海盗靠近海岸,再跳出去射击,其杀伤力一定巨大无比。
“我听师父说过,他想将古书送给钦差大臣马精忠,让他到登州府去的时候,直接交给守将,按照图纸,制造弓弩,彻底杜绝海盗之患。”青书又说。
“多谢青书姑娘,也多谢白眉道长。”狄仁杰受之有愧,但这古书十分珍贵,他必须收下。
不知何时,青书的眼睛也哭肿了,本来春葱一般的十指,也因为亲自操持灵堂而变得满手尘灰,仿佛一朵盛开在朝晖中的好花,还没怎么向世界展示自己的美丽,就忽然之间面临夕暮,失去了原来的颜色。
白眉在的时候,她是弟子,是女孩子,是可以寻求长者羽翼庇护的孩子。但是,今日血案之后,她必须在一夜之间长大,独力面对任何困难。
这种日子不容易应对,稍有脆弱缺口,整个人就压垮了。
“青书姑娘,一定……一定节哀。有人就有力,只要人还活着,白眉书院一定就能重新辉煌起来。”狄仁杰劝慰。
“师父教导过,再悲伤的事,我也只悲伤一天,然后从悲伤里跳出来,继续走自己的路。过了今天,我还是青书,绝不离开白眉书院,就在这里读书写字,等待为师父报仇的机会。”她决绝地说。
关亮回来禀报,健马已经拴在门外,只等快马加鞭回城。
“我先回城,去见柳生牧云。”狄仁杰说。
“好,青书静等大人好消息。”青书点头。
直到上马离开,狄仁杰的心都沉甸甸的,仿佛沾上了青书的眼泪。
进城后才发现,得意楼附近的数条街白日封禁,不许百姓随意出入。百姓议论纷纷,却都没有什么准确线索,全是道听途说。
“马精忠只是个小角色,杀了他,对朝堂没有任何损失,悲恸伏地的只有他的家人而已。看看坊间百姓,或许三天之内就忘了马精忠的名字,只记得人头落地的血案。”狄仁杰再次感叹。
坊间传言最多的,就是种种匪夷所思的猎奇事件,作为喝茶饮酒时的佐料。至于真相如何、死的是谁,都不重要。以至于流传到最后,版本不一,情节不一,主角不一,完全衍变为另外的一个奇谈故事。
杀人越货可以入罪,但这种胡乱编排故事却无法追究。这种大唐律法上的缺失,早就让狄仁杰感到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