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富二代的致命缺失
富二代宋威的神情特别复杂。
一方面,愤世嫉俗和惊惶的表情写在他眼神里,应该这是几个月牢狱生活的阴影;另一方面,他颇有些自得和满不在乎的神气,这显然是长年累月拥有优越感造成的结果。他长得和宋元清极像,也是清秀端庄、讨人喜欢的样子。这是我和他在茶馆刚见面时对视片刻得到的印象。
他表现得很有礼貌,对我说:“何阿姨,你好。”然后让我点茶。
我淡淡回应:“小宋你好,很高兴见到你。”
和他交流,我本来不打算亮明我的心理咨询师身份。因为宋元清有交代,我是以他一个朋友的身份和宋威聊聊,对他进行开导。宋元清之所以刻意不让我透露自己的身份,应该是怕宋威有顾虑。毕竟在内地,接受心理咨询的人群还不多,对心理咨询的误解依然存在——以为只有心理有问题,甚至有精神病的人才接受心理咨询。
可是当我面对宋威的时候,这才发现如果不说清楚我是心理咨询
师或者类似身份,我似乎无法进入我们的谈话。
他坐在我面前不停地用手机发短信,脸上有神经质的笑容。
平常面对我的来访者,我很少主动开口,但是对他不一样,因为他不是主动来求助,只是听从他父亲的安排来见我。
“小宋,你父亲可能没告诉你,我究竟是干什么的吧?”
宋威这才从他的手机上抬起头来,说:“我爸爸说你是他的一个好朋友,见过很多世面,要我跟你聊聊天。”
我笑笑说:“我确实是你父亲的一位朋友,但我也是一名心理咨询师。你父亲要你见我,是希望我能用心理学的专业方法来安慰你。听说你刚刚受到过许多不公平待遇。’’
宋威的表情变得阴郁,他说:“这几个月的经历,我自己都觉得像是一场噩梦。打一个比方,就像一个在天堂里待惯了的人,放到地狱去了。我相信没有人能够用语言说得清这种感受。”
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段时间我变化很大,首先是肠胃功能严重受损,动不动就上吐下泻;然后,我现在变得既怕光又怕黑。怕光,是眼睛怕光,因为在那里被长时间用光照过;怕黑,是心理上怕,因为天一黑,那些关在一起的犯人就会来侵犯我。挨打简直是家常便饭。这段经历,实在是太可怕了。我在监狱里,每天都在诅咒童欢,现在出来了,我恨不得找一帮人去轮奸她!那个臭婊子!”愤怒和仇恨非常分明地写在他脸上,激愤之下,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青年口不择言。
我知道童欢就是那个公安局长的女儿,一名女警。她曾经和宋威谈恋爱,后来宋威要和她分手,她心生怨恨,设法把宋威送进监狱,
还拿着盖了公章的“协助执行通知书’’,亲自去冻结了宋元清私人账户上的几百万元银行存款。宋元清多方活动之后,现在,宋威出来了,听说宋元清的存款也已经解冻。
“我理解你的心情,对童欢可能充满仇恨,不过,如果你真做出什么违法犯罪的事,只怕到时候你父亲就救不了你了,至埘候你还会回到地狱里去。你和童欢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愿意说给我听听吗?”也许重回地狱的恐惧消解了他的仇恨,宋威的表情变得缓和了些。
“我和童欢,怎么说呢,我记得有个词用来形容一对经常怄气的情侣,叫欢喜冤家;我和她可能是前世有仇,我们是寻仇冤家。我们其实从小就认识。以前,我们很少在一起玩,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一伙人玩到一起去了。而且她很喜欢我,开始追我,我没多想,就接受了她。你知道,她是个警察,他们家是警察世家,父亲是公安局长,母亲也在公安系统。童欢告诉过我,说她从小接受的就是非常残酷的魔鬼训练。比如说,她才三四岁的时候,听到高压锅的减压阀嘶嘶作响,很好奇,一直盯着看,甚至想用手去摸,这时候,别的母亲的教育方式一般是让孩子不要去碰,很危险;可是,她的母亲居然抓起她的手就去碰那个减压阀,一下子就把她的手烫伤了。后来她的母亲说,她这样做,是想让童欢记住,有些东西,不能去碰的,就千万别去碰。我不懂教育,不知道这样的教育方式好不好,反正,我觉得,这种教育的结果,把童欢变成一个又任性又冷酷的女人。”
宋威摸摸自己的额头,说:“我这里有一个不太明显的疤,就是被童欢用筷子敲的。有一次我边吃饭边跟她开玩笑,说我这辈子至少要娶三个老婆,一个给我洗衣做饭,一个陪我到处去玩,还有一个陪我上床。她就生气了,抓起筷子用力敲我的脑袋,血都流出来了。当时我其实真的只是在开玩笑,没想到她会那么狠,我就觉得这个女人真是可怕。后来,我还发现她吸毒,我把这事跟我爸爸说了,我爸爸就要我下决心跟她分手。跟她分手不到一个星期,莫名其妙地,有一天我就被警察抓起来了。当然,他们还是给我强加了一个罪名,好像是吸毒。其实我只是在童欢的影响下偶尔吸吸k粉,如果要把我抓起来,那怎么不把她也抓起来呢?”
听了宋威的叙述,我陷入沉思。应该说,这一段爱情故事本身并没有太多特别之处,特别的应该是童欢的偏执型人格,但我的咨询对象并不是童欢。
我要从宋威的早期经历和他的人格特点去寻找线索,让他对自己看得更清楚,了解自己真正欠缺的是什么,才能更好地走下去。
“你现在跟童欢彻底分手了吗?”
“那当然分手了!她差点儿搞得我们家家破人亡的,我估计她这辈子也不好意思见我了。”
“对此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她如果不对我使坏,其实我对她还是很留恋。那时候我还觉得我们分手是一种遗憾,毕竟,她大部分时间对我其实还是很好,她经常像哄小孩子一样哄着我。”
“你喜欢别人像哄小孩子一样哄着你?”
“这个,我没想过。反正,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她像对孩子一样对我。’’
当你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你觉得自己有什么遗憾吗?
宋威想了想,摇摇头说:“也没什么太多遗憾吧!小时候我们家条件很好,也不缺什么。我记得那时候我的作业都是由成绩好的同学给我做,然后我拿钱给他们,或者给他们买玩具;还有,如果谁敢欺负我,我就会出钱找来一些年纪比我大的人,给我出气,所以我们班上也没人敢欺负我。当然,那时候人小,不懂事,反正,到现在回忆起来,不觉得有太多遗憾。”
宋威的话让我有些意外。如果他只有十一二岁,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可能还情有可原。可是,他已经二十多岁了,思想还如此幼稚,让人无语。
我问:“你刚才说的这些事情,让人替你做作业,花钱找人给你出气,你父母知道吗?”
“他们可能不知道。他们一天到晚忙得很,没时间管我。’’
“假如他们知道,你认为他们对你这样做会有什么反应?会反对还是支持?”
“这很难说,我想,我爸爸可能会批评我两句吧!我妈妈可能会随便我怎么做。’’
我再问宋威:“你接受过一些什么样的正规教育?”
“就是从小学读到高中,也可以说是混到高中,然后我爸爸出钱让我去英国读书。我去了一年就回来了,不适应,学校管得好严,考试通不过,英语我也听不懂,又没有朋友跟我玩,没意思,所以就回来了。”
我此前对宋威并不了解,宋元清对宋威说得也不多。上次跟宋元清见面的时候,我问过他,回顾四十几年的人生,有些什么教训,他说他觉得最大的遗憾是忽略了对孩子的教育,没有给孩子创造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
眼前的宋威给我的感觉,简直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我试探着继续询问宋威:“你对你自己的人生有什么计划?”
“我,也没什么计划。我老爸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反正我们家又不缺钱,几辈子都花不完。”
我忍不住叹息,宋威的自我存在感和自我价值感都比较低。这样的人,胸无大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也就是古代所说的纨绔子弟。好在,宋威心地还算善良,否则问题就严重了。
在宋威看来,他似乎什么也不缺,但是我却觉得,他的欠缺程度其实是非常严重的。童年的时候,他缺乏父母的爱、引导和陪伴,使得他忽略了自身的价值。一个对自身没有追求的人,他的心理发展是停滞的。
表面上看起来的什么也不缺,有时候就是最大的欠缺。
可是我把这些观点对他说出来,其实也是意义不大的,所以我干脆什么也不说。
和宋威道别,离开茶馆的时候,我发现我有严重的沮丧情绪,因为我不觉得这次咨询对宋威会有什么帮助。
心理咨询,能够做到的,有时候非常有限,它有时候也是无力的。
这时候我想起了豆豆。
迄今为止,我对豆豆的教育应该说是成功的。林超群常年在外,能够对我们这个家承担的义务非常有限,而我又不是一个特别善于处理家事的女人,因此送豆豆读寄宿,我认为是目前情形下最好的选择。
虽然他小小年纪,我就把他送到寄宿制学校,这当然可能造成一定程度的欠缺,比如说,他可能觉得爸爸妈妈陪他的时间太少了,但我已设法弥补,给他配了手机,让他每天可以给我打电话,然后,除了周末我会尽可能陪伴他以外,每个周二我还会特意去学校看看他。我尽可能在精神上让他觉得自己得到了母亲的关怀。
事实上读寄宿也有好处,可以让孩子尽早独立。不是有这样的一个说法吗?基本上所有的爱,都是以团聚为指向的,但,只有亲子之爱,是以分离为目标的。孩子只有离开父母也能健康快乐地成长,才是真正的成长。
豆豆是一个健康快乐的孩子,我确信这一点。
可是这一刻,我觉得我自己心里空空荡荡的,无所依附,甚至有很多伤悲,无缘无故想要掉眼泪。
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我非常敏锐地感觉到,这是轻度忧郁症的症状。假如我不是一名心理咨询师,能够随时察觉自己并自我调节,我想,我已经忧郁成疾。
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林云漠就要从澳大利亚回来了。
念及他,我的泪水流了下来。
这一刻,我发现自己是那么渴望见到他,那么渴望我自己假想的爱情,更渴望假想情人实实在在的笑容和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