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瑶老师，请原谅我前两次对你撒了谎。”
    杨洋的开场白多少让我有些吃惊，因为如果对心理咨询师撒谎，那就意味着，他首先已经对自己的潜意识撒过谎。
    一般情况下，在心理咨询师面前，来访者可能会有所保留，但撒谎并不是常态。人们不需要花钱来撒谎。他们大多是来倾诉自己的心事，解剖自己内心不可示人的秘密，并且得到专业指导。撒谎不是一件合算的事，也没太多必要。如果撒谎，肯定有缘由，并且，撒谎是一种非常不成熟的防御方式。
    我不作声，探询地望着他。
    “前两次跟你咨询，谈到我妈妈的时候，我说了很多假话。”杨洋低着头，一脸懊丧的表情。
    他今天穿着白底棕色细格休闲衬衫，浅蓝色牛仔裤，一双深蓝色板鞋，如果他不说话，如果不知道他的底细，你会觉得他是相当帅气、相当有吸引力的一个小伙子。
    “哦，你说了什么样的假话？”我终于开口问。我记得他说母亲在他八岁的时候去世了，是得癌症去世的；他说母亲非常地疼爱他，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搂着他给他讲故事。这里面到底会有些什么谎言呢？
    “嗯，我怎么跟您说呢？首先，我妈妈不是得癌症死的，她死于自杀。是趁我去上学、我爸爸也不在家的时候，开煤气自杀的。当时她还吃了大量安眠药。’’
    他母亲自杀，其实既是对她自己生命的放弃，也是对包括儿子在内的家人的放弃，对自己所有生存责任的放弃。我推测，杨洋无法承受母亲放弃了他这种念头，所以故意把母亲的死因归结为她自己无能为力的癌症，这是杨洋一种幼稚的自我保护方式，可以理解。
    但我还是想听听他自己的说法，于是问：“你觉得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撒谎呢？”
    “我无法接受我妈妈竟然忍心丢下我不管，所以，我宁愿她是得了不治之症而死的。对不起，梦瑶老师，我当时不知不觉就撒谎了，不是故意的。其实跟你说完那些假话，我自己都很惊讶，因为我事先根本没打算撒谎。”
    “我理解你，还有什么事情是与事实不符的呢？”这时我尽量避开“撒谎”、“说假话”之类的负面字眼儿。
    “还有，其实我妈妈根本不爱我，她非常讨厌我。我说睡觉前她搂着我讲故事，那是我自己虚构的，全是假的。”
    为什么你会认为她讨厌你？事实上，很少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
    杨洋沉默一阵，开口了：“我们家的经济条件一直不错，直到现在，我都不用去上班，我爸爸每个月会给我几千块钱零花。那时候我爸爸妈妈感情很不好，爸爸是建筑工地上的包工头，他经常在外面和别的女人玩，我妈妈很生气，她管不了我爸爸，就拿我出气，动不动就打我。她一天到晚不是哭，就是乱摔东西，要不就是出去玩牌，有时候甚至通宵都不回家。
    “我才七八岁的时候，就不得不自己给自己做饭，当然，一般都是热一下剩菜剩饭。晚上，我经常是一个人躺在床上，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有时候半夜醒来，我大叫爸爸妈妈，却没人回应，家里就我一个人，我又在恐惧中睡过去。在我的记忆里，我妈妈从来没有抱过我，从来没有给我讲过故事。我的妈妈根本不爱我，她连喊我的名字都不愿意喊。你根本无法想象，她喊我的时候，用的是哪几个字。”
    说到这里，杨洋停顿下来。
    “哪几个字？”我觉得他的表情已经有些异样，于是开口问他。换作平常，我会保持沉默，直到来访者自己想要接着说。
    “短命鬼。她每次叫我，就叫短命鬼。’’杨洋哽咽着说出这句话，突然仰面哈哈大笑，然后又大哭起来。
    我的心忍不住收缩了一下。
    短命鬼！正常情况下，哪有母亲会这样咒自己的孩子？比较合理的解释是，这个母亲自己根本就不正常，或者说根本就不懂事。她咒孩子，其实是在咒自己。
    我突然转念想到了另一种情况，我记得我外婆告诉过我，在乡下，农村妇女们是喜欢骂自己的孩子的，好像骂得越厉害，孩子的命越贱，
    也就越容易顺利长大，或许，杨洋的母亲小时候是在乡下长大的。她的母亲，也就是杨洋的外婆，可能这么称呼过她。所以她也这样对待杨洋，而杨洋却并不知情，对此做了错误的理解。我要想办法把这种解释告诉他。
    我终于更深地理解了杨洋。一个童年极度缺爱的大男孩儿，即使生理年龄已经二十二岁，他的心理年龄仍然只有八岁。他的妈妈离开之后，他一直拒绝成长。
    这是一个严重缺乏自我存在感和自我价值感的人，我决定对他进行催眠治疗。
    我对哭得有些疲乏的杨洋说：“来，到那张椅子上去躺一躺，休息一下。”
    那是一张弗洛伊德榻。顾名思义，它是由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发明的，可以让来访者在上面休息，做自由联想，也可以用来催眠。
    我拿出一个水晶球，捏住链子让它在空中轻轻摆动，问杨洋：“你见过这种水晶球吗？”
    杨洋说：“好像在电视上看到过。梦瑶老师，你想给我催眠？”“我想让你放松一下。身体全面放松。来，感觉你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放松下来。调整自己的姿势，感觉到最舒服为止。很好。深深地、慢慢地呼吸。眼睛盯着这只水晶球。水晶球里凝聚了许多能量，可以让你变得安静。如果你觉得眼睛有点儿累，那就闭上眼睛。慢慢闭上，想睁都睁不开，一直闭着，直到我让你睁开。”
    显然杨洋很容易受到暗示，他的眼神变得越来越蒙昽，终于慢慢闭上了，宛如熟睡状态的婴儿。
    望着这个面容俊秀，却在生命早期极度缺乏被爱经验的大男孩儿，我的母性被空前激发起来。
    此刻，我是一个导演，我要在他的潜意识层面导演一幕戏，让他感觉到，自己同样是被深深爱着的。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好，不知道我能做到什么样的程度，因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还要看杨洋的感受和表现，我无法预知这个过程中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情况。
    但我必须进行尝试。
    “杨洋，现在请想象自己到了童年时代最喜欢去的一个地方。好，告诉我，那个地方是什么样子？”
    “那是一棵树，我们院子门前的一棵大樟树。小时候我经常爬到树上去，坐在那里等我妈妈回来。可是经常天都黑了，我妈妈还没有出现。’’“好，现在，你仍然坐在那棵树上。这个时候，你妈妈来了，她在树下叫你。如果你不介意，我就是你妈妈，现在站在树下，伸出双手，让你下来，一起回家。”
    杨洋却沉默了。
    我尽可能假想我是杨洋的母亲，轻轻地对他说：“杨洋，下来，小心，别摔跤，我们回家。”
    杨洋却双眉紧锁，不说话，也不动。
    “怎么了？杨洋？你不想回家吗？”
    过了好一阵，杨洋翕动双唇，终于带着哭腔开口了：“我想回家。可是，妈妈，我要问你一个问题。既然你一点儿都不爱我，为什么你要生下我？”
    显然，在催眠状态下，杨洋把我当成了他的妈妈。
    我简单地、温柔地说：“妈妈很爱你。”
    “不！你撒谎！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从来不对我笑，从来不跟我说话，一开口就骂人，你从来没有抱过我，这怎么是爱我呢？你是骗子！你不是我妈妈！”杨洋的泪水汹涌而出，流了满脸。他一挥手把盖在他身上的薄被掀翻，旁边茶几上的一杯水也被掀翻了，但他的眼睛仍是紧紧闭着的。
    他的激烈反应在我的预料之中，我把被子拾起来，重新给他盖上，再把杯子放好——至于地上的水，此刻无暇顾及——然后继续扮演他的妈妈。
    “杨洋，请你原谅我，原谅妈妈对你所做的一切。你的妈妈也是一个心灵没有发育成熟的人，甚至怎么去爱自己都不知道，所以，也不懂得怎么去爱自己的孩子。杨洋，你现在长大了，能够试着体会妈妈的心情吗？”
    杨洋的泪水流得缓慢了一些，眉头也慢慢松开了。
    “杨洋，妈妈没有太多文化，加上，你的爸爸不关心我们，经常不回家，我恨你爸爸，有时候，这种恨就可能转嫁到你身上，或者转嫁到我自己身上。我其实不是讨厌你，我是不知道该怎么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杨洋，仔细想想，难道妈妈从来没有对你好过吗？”
    “你心情好的时候，对我好过。我记得你给我擦鼻涕，给我买玩具，还带我一起去动物园。”
    “是的，在妈妈能够控制自己情绪的时候，妈妈其实对你很好。你是一个非常聪明、非常敏感的孩子，你过于在意自己受过的伤害。事实上，谁都会受伤，越是在意一个人，你越容易觉得她伤害了你。
    对了，我以前叫你短命鬼，那并不是骂你，我小时候，你的外婆也这样叫过我。在乡下，流传着这样一种风俗，据说越是骂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越容易长大成人。妈妈希望你能够顺利成长。’’
    “妈妈，为什么你要离开我？为什么你要抛弃我？”
    “这是妈妈最对不起你的地方。当时，妈妈实在是完全绝望了。妈妈恨你的爸爸，这种恨让我自己无法承受，所以我选择彻底的躲避。妈妈其实放心不下你，可是，杨洋，你已经长大了，你必须学会自己承受一切。你要记住，你身上流淌着妈妈的血液，只要你在，妈妈就永远陪伴着你。你还要记住，你的妈妈是爱你的，只是妈妈自己很不幸，不懂得怎么去爱自己，更不知道怎么爱你。”
    “妈妈，你不要离开我，我不在意你爱不爱我，但是你不要离开我，不要抛弃我。”
    “杨洋，妈妈爱你。妈妈在你的血液里，在你的心里，只要你学会爱自己，那就是妈妈也在爱你。妈妈把你生下来的时候，你就已经是一个独立的人，你要自己呼吸，自己成长。妈妈以前没做好的事情,你要帮助妈妈去做好。你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替妈妈好好爱你自己。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够证明妈妈存在过。没有妈妈，就不会有你；只要你在，妈妈就永远都在。好孩子，妈妈以前爱过你；现在，你还要替妈妈好好爱你自己。”
    这时候，杨洋深深地叹息，脸上的表情很放松，看起来真的要睡了。
    我轻轻说：“如果想睡，就好好睡一觉。等下音乐响起的时候，你就会醒过来。’’
    我静静陪伴他，打算让他睡半个小时，再把他喊醒。
    在杨洋接受催眠的状态下，我给他的内心植入了两个观点：一个是，他的妈妈其实是爱他的，只是爱的方式不对，而且不知道怎么去爱；还有一个就是要让他学会去爱自己。有了这两点，他应该就可以从极度缺乏爱的状态里摆脱出来，明白真正的爱，是需要自己给自己的。
    可是下一步，我需要处理的，是他的女朋友许菲留给他的心灵创伤。问题是，在杨洋和许菲的关系里，是否也有谎言？
    这个问题只能留待下次解决。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情况，晚上我要和唐艺馨一起吃晚餐。她今天一大早就打电话约我，说晚上一定要见我，她的声音显得有些异样，有些沉重。
    这不符合她的习惯，她一般都是什么时候兴起就什么时候打我的电话。如果我有时间，她就来见我，如果我没时间，她也就在电话里叽叽喳喳说一通就算了。
    她如此郑重其事地跟我约时间，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而且可能不是什么好事。
    我看看表，再过五分钟，就十一点了，已经可以叫醒杨洋了。
    我放一点儿音乐，杨洋果真揉着眼睛醒过来。
    他怔怔看着我说：“奇怪，我刚刚梦见我妈妈，她说她是爱我的，要我好好照顾自己。”
    我温和地说：“每个妈妈都爱自己的孩子，只是有的妈妈不懂怎么去爱。
    这时候，我听见办公室里梅玲的声音，她说何梦瑶老师正在忙,请稍等。
    看来，今天我还要接待一位不速之客。
    这找上门来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