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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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会设想,千百种重逢的场面。
也会有上万次对白,见面时的神情,看上去无懈可击的微笑,抑或是淡然自若的姿态。
一进餐厅的那一刻,甘陶方知打回原形的痛。
侍者上前引路,甘陶目光偏了偏。
进门右手边,靠窗的一对中年夫妇,站起了身。
目光相对,一个平静淡漠,一个红了眼眶,一个泪水汹涌。
早已有无数的细节告知了她答案,这就是她的父母——眼睛像她,鼻子像他,眉毛像她……
你的身上,蕴藏着他们的影子。
这是不可磨灭的血缘,太深刻,也是痛苦的源泉。
“我看到要找的人了。”嗓子像烟熏过般嘶哑。
侍者会意,礼貌地退下。
甘陶觉得肢体僵硬,每一步似小美人鱼走在刀尖上般锥心刺痛,每一步又似脚底灌铅般沉重无力。
中年女人突然挣脱丈夫的手,朝她扑来。
旁桌和同伴低声轻语的路人吓了一跳,勺子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一抓,这一响,让呆滞的甘陶微微回神。
她低头,看见的是中年女人欲说还休,哭伤的眼。
旁桌的路人目瞪口呆,愣愣弯腰捡起了勺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诡异的一幕。
中年男人也红透了眼眶,扯过摇摇欲坠的女人,目光落在甘陶身上。
“我们……订了包厢,进去再说。”
关上门的那一刻,中年女人哭出了声。
每一声抽泣,都砸在她心口。
“别哭了,说了要好好见孩子,这样像什么话。”中年男人低声呵斥,也是哽咽。
甘陶麻木地抬起视线,那双泪流不止的眸有情有愧,有伤有愁,有哀有悲,复杂地交杂在一起,全部砸落在她身上。
很沉重,呼吸不畅。她艰难地移开了目光。
“妙妙,我……我是爸爸。”中年男人双手握拳放于大腿两侧,压抑住起伏的胸膛,颤声连连,“我们是你的亲生父母。妙妙,我们……来晚了。”
往事滚滚,重回一九九二年。
那年,甘陶的生父路斌平在部队连连升职,风生水起,前途一片安好。甘陶的生母梅芸全职在家,相夫教子。路斌平嗜酒如命,队里领导旁敲侧击,家人每每提醒,都无法让他戒掉喝酒的嗜好。因为偷摸着喝酒,耽误了任务,路斌平撤销职位,前途尽毁。原本众人眼中艳羡的家庭,转眼成为茶余饭后的笑柄。
为了谋求生路,一九九四年,路斌平开始四处借钱创业。同年,梅芸怀孕。创业路上艰难险阻,路斌平搞错合同,倒赔几十万,创业基路毁于一旦,欠下巨款。梅芸怀着身孕,不得不出门寻找工作,四处凑钱还债。
一九九五年,梅芸产下一女,女儿正是甘陶,为其取名路知妙。夫妻俩身欠巨款,生活拮据,无法抚养女儿。正巧梅芸工厂同事的朋友家庭殷实,但婚后久久未孕,一直想要个孩子。
路斌平说:“那个同事的朋友的确家庭富足,还说很愿意收养你,并且会给我们一大笔生育费。当时我们走投无路,又欠下巨款,就连自己的生活开销都无法支付,怎么好好抚养你?因此,这无疑是雪中送炭。他们还承诺,会给你最好的生活,把你像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如若有孕,如果我们愿意,也可以将你……将你再还给我们。”
满桌热气腾腾的菜,无一人动筷。
暖黄的水晶灯光,精致的装潢,暗暗的香薰烛幽香。
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在嘲笑浑身苍白的她,那么孤独,那么格格不入。
“我们答应了。把你送给他们的那天,你母亲在你手腕上用红绳绑了个绣包,上面有你的名字。我们得到了钱,用那笔钱和以前积累的人脉,重新创业。一九九九年,我们终于还清了所有欠款,生意有了好转。我和你母亲打算重新寻你。辗转多地找到了当年的中间人,你母亲的同事。她告诉我们,收养你的人,已经移民出国定居,不会再回中国。你母亲哭得肝肠寸断,同事安慰,出了国会得到更好的生活,总比跟着我们吃苦强。”
梅芸泣不成声:“二〇〇一年,我有孕,怀上了你妹妹,知景。老路的生意越做越大,我们家的生活越来越好,可我没有一天不想你。每天都在后悔,当初再坚持一下,再吃苦一下,会不会……会不会就不会失去你。”
甘陶全身发寒,哑声道:“如果不把我送出去,你们就没有那笔救命的钱,一切,真的会顺风顺水?”
“我知道!我知道!”梅芸扑在她面前,握紧她的手,泪眼婆娑,“所以这是我这二十几年来噩梦的根源,我会梦见你哭着对我说你很冷,你很怕,你想回家,可是我抓不住你,带不回你……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她的眼泪滴在甘陶手背上,一滴一滴,顺着虎口滑下。
梅芸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尖刀,一下一下,剜着她早已血淋淋的心脏。
一遍一遍重复,弱小无辜的她被辗转抛弃,成为亲生父母交易的筹码。
甘陶布满血丝的眼盯着路斌平,一字一句道:“我从记事以来,就待在晨曦孤儿福利院,从没有在国外的记忆,也没有养父母的印象。我六岁就被现在的爷爷收养,六岁之前,能有几年?”
路斌平上前想要扶起妻子,奈何她握着甘陶的手无法扯开,只能扶着她的肩,半蹲在她身侧:“对……是我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后来我们才得知,收养你的那对夫妻,隔年有孕,当时他们已在国外。后来,他们把你交给一朋友,想让他把你带回中国。谁知种种原因,我们早已辗转全国各地,不在庐山。人海茫茫,线人难寻,只好把你交托给他一在孤儿院的工作朋友,把你留在了孤儿院。”
一切,真相大白。
不过短短几年,她颠沛流离,倘若路遇意外,不幸丧命,也不过小小尸骨,无人记,无人念,悄然离世。
甘陶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冷笑连连:“原来我不止被抛弃,还辗转多人之手,从国外到国内,最后还是沦落在孤儿院,无家可归,命如草芥。”
梅芸突然抓起她的手,狠狠地往自己胸口处砸,发疯似的哭:“妙妙,是妈妈的错,是我的错!你打我!都怪我,怎么会有我这样的母亲……我根本不配当母亲……”
路斌平和梅芸说了什么,甘陶一字未进脑中,混混沌沌,身若躯壳,没有灵魂,无法思考。
她忽然很想知道老画家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意识清醒,戴着老花镜,在昏暗的书桌前翻着画本;还是又犯迷糊,有义工陪着聊天,或是被伺候着早就入睡。
从窗台望去,对面高楼大厦的巨大led屏幕,有着某个饮料的广告字样:除夕之夜,欢乐畅饮获巨额红包。
这个城市的纸醉金迷,繁华街道,对她来说从来都犹如陌生世界。
老画家住进福利院后,走在热闹街头的某个瞬间,她会恍惚,自己要去哪里。
哪里是家,哪里可栖身,哪里会有人等她。
答案从来只会沉寂于落寞的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