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
施窈这酒酿得着实不错,一杯酒下肚,陆菀只觉得唇颊留香,忍不住舔了舔唇角残余的酒液。
这会儿,除去静默的婢女,暖阁里只剩了她一人,冷清地都只听见沸汤的翻滚声,她反而觉得很是自在,就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虽说不确定谢瑜还回不回来,自己倒是可以继续先吃着。
她翻捡了下剩下的食材,发现还有份儿阳春面,就果断让人下了锅。
捞起来的面条被盛在精致的瓷碗中,还浇了勺高汤,看起来就是汤清味鲜,清淡爽口。
陆菀却有些下不去口。
她歪着头打量着眼前的这碗面,以手托腮,捧着微红的面颊,眉尖也微微蹙了起来,似乎是在思考什么天大的难题。
窗外又开始落下了雪,窸窸窣窣的,挂在了还没有枯黄透了的树枝上。
暖阁里早烧起了暖烘烘的炭火,坐在其中的陆菀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端起了酒盏继续小口小口地品着酒。
才抿了小半杯,就看见一道人影掀帘进屋。
人影挥手示意了下,四周的谢府婢女就退了出去,只留了她的婢女在门口处候着,隔了扇屏风,对着屋内看不真切,却可以在听见陆菀叫人时第一时间进来。
这人谁啊?
陆菀觉得眼前有些白茫茫的,仿佛是起了雾气,她竭力睁大了眼,却看不清对方的容貌。
忽然一阵心慌袭来,她这是在哪?
可下一秒,她又忘了自己在想什么了,只觉得整个人如坠云端。
谢瑜站在桌案前,捕捉到小娘子的迷茫目光,她眼中水汽弥漫,形状姣好的眼眸定在他身上,波光潋滟,却又透着疑惑重重。
他拎起酒坛晃了晃,又看了看陆菀粉晕致致的脸颊,轻轻挑眉。
原来是一个人吃醉了?
修长的指尖缓缓摩挲着酒坛的边沿,谢瑜垂着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晕乎乎的人,见她吃完了一盏,又要来斟,就微微用力定住了酒坛。
陆菀捧着圆滚滚的坛身,却是怎么都挪不动,她眨了眨眼,顺着玉白的手指往上,就看见了一张清隽雅致的面容,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你欺负我……”她愣了愣,突然委屈地红了眼眶,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你生得这么好看,还要欺负我……”
这抱怨声又娇又柔,直酥到人骨子里。
若是旁人听了,怕要连忙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可她偏偏对上的是谢瑜,郎心似铁,丝毫不为她所动。
谢瑜静静地看着她,反而觉得这娇憨的模样,倒有些像他最讨厌的某种活物。
“陆菀?”
“嗯……”陆菀应着声,尾调拉得极长,缠缠绵绵的,又甜腻的如同他早先推给她的梅花脯。
陆菀又试图拿回酒坛,那只手却还是按住了不让她动。
连酒都不让她喝!
她越想越气,忽而抓住了那只手,不让她喝青梅酒的罪魁祸首,死死地拽在自己的手心里,然后低头就咬了上去。
谢瑜是当真没想到她酒后能这么疯,下意识就想抽出,却被她越拽越急,尖尖的小牙咬进了他皮肉里,似乎还有什么软软的热热的,贴着他的皮肤在轻蹭。
他一下反应了过来,难得露出几分嫌恶之色,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拿起帕子擦了擦手背上沾的不明液体。
谢瑜的手生得极文气,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唯一的瑕疵就是左手上留着的薄薄的一层琴茧。不过这会又多了一个,便是陆菀留下的牙印。
没有破皮,红红的,浅浅的,像极了一弯月牙。
她倒是还不曾用力,亦或是已经用不上力了,看来真是醉得狠了。
被他挣脱后,这醉酒的人仿佛也意识到了自己犯了错,有些怯怯地睁大眼睛看着他,睫毛颤动着,挑起的眼尾微红。
若是不知情的人看见了,保准倒觉得自己才是这轻薄之人。
谢瑜拎起酒坛,把剩余的酒液浇到了自己的左手上,权当是清洗左手。
他刻意放慢了动作,让陆菀眼睁睁地看着坛里所剩不多的酒液顺着他的指尖淌落到地上,直至再也流不出一滴。
如他所想,小娘子果然红了眼,恶狠狠地瞪着他,却又在目光触及牙印时,立刻变得娇娇怯怯地往后缩了缩,变脸变得飞快。
他忍不住抚额,自己怎会跟个小娘子计较,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偏偏,他还从中觉得些许恶劣的快意。
陆菀抽了抽鼻子,她抢过坛子抱着背过身去,还挪了挪位置离着谢瑜远了些,只留给他一个倔强的背影,好似要跟他划定界限一般。
把这么个醉醺醺的小娘子送回去,怕是陆家人都要跟他急了。
谢瑜拍了拍手,谢府的一个婢女就进了门,俯身恭敬地等候他吩咐。
“叫人送碗解酒汤来。”
“是。”婢女小碎步挪了出去,生怕惊扰了什么。
听到屋内的对话,阿云暗自着急,现下只一个谢郎君与娘子一同在屋内,便是洛京传说中的谢玉郎如何的风光霁月,到底还是个男子。自家娘子又那般的美貌,若是谪仙般的谢玉郎动了凡心又当如何!
她咬紧了牙,轻轻地走到了屏风边缘,探出了头,窥探着屋内的动静。
意外的是,娘子自顾自地背对着郎君,谢郎君则是坐在桌案的另一侧,手中素帕雪白,正在仔细擦拭着自己的左手。
两人之间,隔着远远的呢。
阿云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是低估了谢玉郎的人品,她又悄悄地退了回去,仔细听着屋里的动静。
这边的谢瑜一抬眼就看见了屏风后渐行渐远的衣角,他瞥了瞥背对着他的人,就起身走到她的面前。
半俯下了身,唇角含笑,压低了声音,诱哄着她道,“阿菀可知,系统是何物?”
半阖着眼的陆菀闻言睁大了眼,眼神复杂地盯着他,几乎让谢瑜以为她已经酒醒了。
“吸筒……吸筒就是……”陆菀含糊着语调,越来越低,连睫毛都垂了下来,遮住了她眼里的神色。
她忽而扬高了声音,言之凿凿,“吸筒就是会吸的筒!”
若是酒后吐真言的话,看来,她是真的不知道了。可她到底是不是真的醉了
谢瑜直起了身,伸出手用指尖托着她的小巧圆润的下巴。
精巧的下巴被他托住了,但这人醉得沉了,都要撑不住自个,簪子上的流苏不住地晃,流苏上缀着的滚圆珍珠光泽极好,一下下从乌鸦鸦的鬓角擦过。连带着发间毛茸茸的白毛团也颤巍巍的。
谢瑜的指尖在她如花般的唇边游移,修剪圆润的指甲轻轻地擦过清晰饱满的唇线,沾染了些胭脂,红红的,艳丽又夺目。
这是轻浮的逗弄姿态,由着他作出,却有股子说不出的风流。
指尖游移着,蠢蠢欲动,似乎要深入内中探个究竟,可被轻薄的小娘子仍是没什么动静。
谢瑜意兴阑珊地抽回了手,看来真是醉得狠了。
素帕擦了擦指尖,就被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红,像雪中的点点红梅。像是被什么引诱了一般,他鬼使神差地嗅了嗅,有些蔷薇花的香气,随即又皱着眉丢远。
开门的声响起,婢女很快用托盘送上了热气腾腾的醒酒汤,他亲自托着送到了陆菀面前,“这甜汤你可要饮些?”
“甜汤?”陆菀听到这个词眼神都亮了,随后就眼巴巴地看着汤碗试探着,“甜吗?”
“放了许多糖,应当是甜的。”谢瑜把汤碗托得近了些,随意敷衍着,示意她接着。
婢女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她自幼在内院当差,还是头一回见郎君如此耐心哄着那位小娘子呢,便是施家娘子都不曾有。自己要是还有点眼色就该赶紧退下。
“我要你喂我!”陆菀越发地不讲理起来,乌溜溜的眼睛不住地瞟着眼前的青年。
对面的人只是把汤碗往她面前又推了推,这是显而易见的拒绝之意。
“我请你吃面好不好,我请你吃面你就喂我喝甜汤好不好……”
原本娇气的小娘子突然又湿了眼眶,她扯住了谢瑜的袖子,吸了吸鼻子,小小声地跟他交易着,“一根长长的,不会断的面,生辰时吃了可以长寿的。”
她仰着头望着他,眼里满是期待,紧紧攥着他的袖子,指尖捏得发白。
小时候她不舒服的时候,爷爷会喂她喝甜汤,而她过生日的时候爷爷还会给她煮一碗面。
可爷爷却在她的生辰的前一日过世了。
如果她以后再也不过生日了,爷爷还会回来吗?她想用面跟他换甜汤。
可她等啊等,对面的人就是不答话,只能有些颓唐地垂下头,这时却听见青年轻轻应了声,“好。”
声音轻轻的,像轻盈的羽毛落在了雪地上。
她噗地笑出了声,两眼笑得弯弯的,让人一看就是发自真心的笑容。
待陆菀乖巧地喝过了醒酒汤,上下眼皮就不住地打架,谢瑜从她手中抽出自己的衣角,把汤碗放到了桌案上。
他的目光落到了桌上那碗已经冷掉了的面上,注视良久,忽而笑了出来。
很多年前的今日,阿娘突然发了疯,口中坚称自己不是她的亲生子,砸碎了他房内的所有物件,自此便时好时坏,处处针对于他。
那也是个雪天,他被灌了一身的风雪,寒凉彻骨,便再不曾庆祝过生辰。
府中也不会有人再记得他的生辰几何。
没想到今日倒是误打误撞地从陆菀这讨了碗长寿面。
谢瑜尝了尝已经冷掉的面,虽是已经糊涂到了一起,还是能尝出鲜美来。
这滋味,他倒是已经很多年不曾尝过了。
冬日的白日总是结束的格外的早,陆菀再次有了意识,已经是天色将晚,遮得严严实实的暖阁里甚至点起了灯。
她撑起酸麻的手肘,蹙着眉揉了揉,抬眼就看见不远处拿着书的身影,瞳孔猛地一缩,竟是谢瑜。
意识渐渐回笼,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一身,还是整整齐齐的,还好还好,应该是没有发什么酒疯的。
陆菀起身走了过去,谢瑜似乎并未察觉她的靠近,慢条斯理地翻了一页。
在他身边站定,陆菀有些羞赧地开了口,“我酒量短浅,今日倒是露了丑了,也给郎君和阿窈添了许多麻烦。”
“阿菀酒后很是安静,并未如何。”谢瑜抬头浅笑,很是慰贴地询问着,“天色已晚,我送阿菀回去可好?”
这态度未免太好了,陆菀心里一个激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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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脯,出自南宋林洪的《山家清供》,是切片的栗子和橄榄拌的,撒了盐可以减少橄榄的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