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错置
“邵麟,我不把你当病人,有些话我就敞开了说。如果你只是想克服恐水的话,我会建议你先尝试一段时间的暴露脱敏。”
邵麟沉默地点了点头。虽说他不是执业的心理咨询师,但这些理论他都学过——暴露脱敏属于认知行为疗法的一种,通过人为创造一个曾让患者受过创伤的场景,并以积极的体验与信念来覆盖之前的负面情绪。
“先从想象暴露开始——在一个放松的环境里,想象那些会让你焦虑的场景,比如,大海,然后通过冥想,呼吸,或者眼球律动来放松。当想象暴露不再焦虑了之后,可以循序渐进,变成情景暴露。比如,家里装满水的浴缸,再到游泳池,再到海洋馆……”
“我之前也查了些资料。”邵麟轻声开口,“暴露脱敏,是治疗‘恐惧症’应用最广泛、效果最确切的一种治疗手段。”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尝试一次,”贺连云微笑道,“试试吗?”
年轻人犹豫几秒,最终还是僵硬地点了点头。
贺连云轻笑:“你好紧张啊。”
邵麟局促地别开目光,他非常不习惯将自己相对脆弱的一面暴露在别人面前,现在整个人都别扭的要命。再听贺连云这么一说,脸都要红了。
“放松,深呼吸,放松。”说着贺连云起身递过一个波斯风格的绣花靠枕,“怎么舒服怎么躺,来,靠这上面吧。”
“闭眼,你先靠一会儿,静一静,然后听我的引导词。”贺连云起身,在客厅那枚青铜麒麟香炉上点燃一炷香,“腹式呼吸,会吗?”
“嗯。”邵麟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老师你这香真好闻。
“啊,这个!是托朋友从卡纳塔克邦带回来的老檀。”中年教授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看向那一缕笔直而上的青烟,“我也格外中意这个味道,平时带学生冥想的时候都喜欢点一株。”
“好了——双手十指交叉,扣于腹部,吸气,让你的横膈膜深深扩张……扩张到它无法再扩张……再缓缓吐气,放松……”
“……让你的双肩自然下沉……放松你的肩膀……手臂……再到指尖……感受你十指上血流细微的跳动……”
贺连云的嗓音低沉,带着一种宛如岁月沉淀的沙哑。引导词的每一个音节、停顿,都温和得恰到好处,邵麟跟着他的声音,思绪游走于全身,意识仿佛变成了呼吸本身……
大约做了七分钟呼吸练习,贺连云缓缓开口:“现在,想象你正躺在一片金色的沙滩上,通透的海水冲上沙滩,泛起雪白的泡沫……”
邵麟顺应他的引导词,脑海里本是一片碧海晴空,可突然,潜意识就冲了进来,下一秒,闪电劈开夜空,通透的海水变得一片漆黑,无数个身穿橙红色救生背心的男男女女面容扭曲,在他耳边尖叫——
邵麟整个人都绷紧了,猛然睁开双眼。
贺连云察觉异常,连忙在人身边坐了下来,保持着一个亲近却又礼貌的距离:“邵麟?”
“放松——你看,你是安全的。”贺连云温柔而肯定地又重复了一遍,“你现在很安全。”
邵麟睫毛轻颤,几乎都不敢去看贺连云的眼睛:“对不起。”
“无需感到抱歉。”贺连云鼓励道,“你在做一个非常勇敢的尝试。”
“你所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合理的,正常的。你愿意与我分享一下,刚才看到了什么吗?”
“我——”邵麟一张嘴,却卡了壳。
贺连云也不强迫:“如果你觉得没有准备好,可以不说。”
“对不起。”
“你没有错,不用道歉。”
空气里沉默了片刻,邵麟有些茫然地开口:“无论用多少次积极的体验,来覆盖曾经发生过的事……都无法改变那些不可逆的事实。贺老师,我认为这是自我催眠,而不是解决问题本身。”
“你想解决什么问题?”
“……恐水?”
贺连云笑了:“邵麟,你发现前后的矛盾了吗?在你的主观意识里,你想解决的问题是恐水,或许是因为它影响到了你的日常生活。但在你的潜意识里,你想解决的问题——是回去修复那些已经发生了,却又不可能再被改变的事实。或许,你恐惧的并不是水本身。”
邵麟微微张嘴,哑口无言。
“没关系,慢慢来,这种事情不能急。”贺连云温和地应道,“我对你的想法很感兴趣,什么时候你准备好了,都可以来找我。”
邵麟那天走的时候,觉得自己几乎是落荒而逃。
……
从贺连云家里出来,邵麟又去了一趟公安局。罗伟的案子刚收官,他到底是个编外人员,还有不少纸上工作要补。
倒是夏熠这两天忒开心,蹦蹦跳跳的,不需要bgm就能原地给人来一个野狼disco。
他从武警转业,当刑警的日子不久。经验不足不说,这更是他第一次全权负责一起案子。说实话,这案子若不是从法医手里抢来的,压根也轮不到他带头。现在案子破了,夏某人兴奋得要命,一幢楼上上下下地活蹦乱跳,像极了一只没栓牵引绳的二哈。
姜沫向邵麟递过几张表,苦笑着摇头:“诶,又发瘟了。”
邵麟无声地咧嘴,说活泼点好。
罗伟去世,王秀芬、何鑫旺落网,罗家父母双双从橙县赶了过来,在陈武的陪同下来到西区分局。罗伟父母早年怀了几次都流产了,罗伟是独苗。一家人好不容易晚年得子,现在六十多岁了,身体多少有些毛病,下不动田,未来就等着孩子赡养。
两个干瘪而佝偻的老人坐在谈话室里,神情麻木而茫然。原本儿子没了,就是晴天霹雳,可一个礼拜后,警方更正了消息——害死他们儿子的是那个会赚钱的勤快媳妇。两老本以为自己烧香拜佛修得晚年圆满,现在怎么都没办法接受现实。
夏熠作为带头侦破案件的负责人,给罗氏父母讲了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小夏警官本来就话多,叨叨的能讲不少破案细节。谁知罗父听得眉头一皱,颤颤巍巍地说警官你闭嘴吧。
夏熠莫名其妙:“啊?”
罗父不再理他,目无焦点地瞪着空气,像是变成了一块皱巴巴的石头,而罗母拿手绢,无声地抹泪。半晌,罗父再次重复了一遍:“你不要说了,我们不想听。”
夏熠一堆话憋在胸口,好不憋屈,可在受害人家属面前,他也只能无辜地眨眨眼,说了一声“喔”。
将两老送走时,罗老爷子用混着方言的普通话留下这么一句话:“案子破不破是你们警察的事情,其实和我们没有多大关系。我只知道从此以后,儿子儿媳妇儿都没了。” [1]
他老婆还跟着附和:“是啊,这案子要是糊弄过去,我们好歹还有个儿媳妇,甚至还有个孙子!只要她瞒着我们,多少还能有个念想。我现在倒觉得,还是不破的好……”
夏熠表面上没发作,但心里一股气横冲直撞的,差点就没原地爆炸了。为了调查这个案子,他抗了多少压力,折腾了多少个晚上,动了多少层关系才弄到海沣市的档案,最后抽丝剥茧还原真相,竟然只换来受害人家属轻飘飘一句“还是不破的好”!
破案还成错误了?
夏熠站在门口,目送一双老人离开,天旋地转地一阵自我怀疑——坚持侦破这起案件,难道他还做错了吗?难道帮着王秀芬隐瞒,才是守护了更多人的结局吗?
哈士奇原地自闭。
邵麟办完手续出来,就看到某自闭警官正蹲在办公楼边的一颗老刺槐底下,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烟,却没有点燃。
刚才交表格的时候,邵麟就听到阎晶晶同志在办公室里大呼小叫地吐槽罗伟父母,再见夏熠一副丧成小笼包的模样,顿时心下了然,甚至还觉得这人有点可爱。
鬼使神差的,邵麟走了过去。
夏熠抬头看了他一眼,像是才反应过来什么:“啊,你要走了?”
槐树新叶长得茂盛,一串串的花骨朵已经成型,青葱饱满,尚未吐蕊。阳光透过叶间的缝隙洒在邵麟脸上,变成一块块清亮而干净的光斑,显得人格外清秀。
他突然伸出手,轻轻地搭在了夏熠的肩上,温和又肯定地说道:“别难过了,你是一个好警察。”
夏熠像是被按了什么开关,脖子根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他躲躲闪闪地看向了别处,不敢正视邵麟的目光。
倒不是没有被人夸过,而是他觉得邵麟把自己那点小心思看得透透的——无非是小孩子脾气——努力完成了一些工作,心里蹦跶着渴望肯定与褒奖,因为没有得到足够的认同,所以闹了脾气。
换成他们支队长,早一耳刮子叫他该干嘛干嘛去了。
夏熠越想越觉得丢人,脖子已经烧到了耳根。
“别和自己怄气了,指甲都掐手里去了。”邵麟嗓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说着,他从自己帆布包里拿出一枚压力球,“实在不行,你捏这个。”
那是一只圆鼓鼓的橡胶小黄鸭,上面印着悦安心理健康的公司logo与地址。这是单位发的赠品,邵麟拿了以后就一直放在包里,索性送给夏熠。
夏熠接过压力球,在掌心一挤。只见球体变形,鸭脖子诡异地“探”得老长,并发出一声尖叫:“嘎!!!”
哈士奇捏了几下,顿时食髓知味,笑容再次回到了脸上。
“嘎!”
“嘎嘎嘎!”
“嘎嘎!”
邵麟:“……”玩得真欢。
夏熠扭头,咧开一嘴白牙:“谢谢邵老师!”
突然,他鼻头一耸。夏熠蹲在树下,这个位置刚好嗅到邵麟衣角,便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咦?你怎么还换香了?”
邵麟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说没有,是上午去了一趟同事家。
“你们文化人都玩香哈,”夏熠乐了,“那我是不是也算文化人?我夏天玩蚊香。”
邵麟哑然:“你鼻子倒灵敏。”
他卧室常用的安神香是雪松白檀,而今天上午在贺连云家里烧了一株老山檀,都快过去半天了,竟然还能被这狗鼻子闻出区别。
夏熠“嘿嘿”傻笑:“眼睛不好使,鼻子总得灵。”
邵麟没太听懂:“眼睛不好使?”
“嗐,那天被我妈逼着去相亲,吃完饭小姑娘非要拉着我逛商场,拿了三支ysl金管问我哪个颜色好看,实在不行就都要了反正在做活动。我瞅着那完全就是一个颜色嘛,干啥非要买三支,艹,真难。”
邵麟:“……你说都好看不就完事儿了么。”
夏熠神情严肃:“未来要当媳妇儿的人,怎么还能骗人家呢!哪个都不好看啊,涂起来妖怪似的!”
邵麟无语:“……那或许,她找你试香水会好一点。”
“试了呀,我说这个像洗洁精那个像驱蚊水的,”夏熠摸摸脑壳,十分无辜,“嗐,反正就没成。”
邵麟:“……”这能成才见鬼了吧?
“你呢,邵老师?早有女朋友了吧?”他揶揄地瞥了邵麟一眼,“现在的小姑娘就喜欢你们这种眉清目秀弱柳扶风款呗?”
“弱柳扶风?”邵麟好气又好笑地瞥了他一眼,转身就打算走了,“当你是在夸我了。”
“等等!”夏熠从背后喊住他,“啥时候一起吃个饭啊?代表分局感谢你!”
“不用啦。”
“不行不行,”夏熠追了上来,“这顿一定得请,咋能让你白干活呢,而且郑局都发话了,刷他的卡,选哪儿都行。能薅一次他老人家的羊毛可不容易啊——”
邵麟这才停下来:“郑局?”
“我那天做汇报嘛,老郑刚好也在,就问我怎么和你勾搭上了。真人不露相啊邵老师,没想到你和老郑关系这么好,嗐,你是不知道,这局子里多少人要抱这条大腿都抱不上呢……”
邵麟解释:“……不,我和他不熟。”
“啊?那他可惦记着你了,还一直问我你状态好不好,哈哈哈哈老郑是真的喜欢你,我可从没见他这么关心过哪个下属呐!”
邵麟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夏熠不依不饶:“什么时候,一起吃个饭?”
邵麟扭头:“再说。”
……
回到家时,邵麟意外地发现自家门口搁着一袋rox外卖。依然是rox家五颜六色的卡通包装,上面画着一只可爱的小熊。
邵麟疑惑眉头——自打上回点了外卖进局子之后,他再也没有点过任何外卖。
这是谁给他点的?
他耳畔突然响起了夏熠的签名式叭叭:“……你是不是烦我不想和我吃饭啊?烦我也行,没问题,但这饭还是要请的,要不我外卖点到你家去吧,这就叫做‘无接触式请客’……”
他看着袋子上钉着的小票——rox大杯冰美式,不加糖——是他最喜欢的咖啡。邵麟忍不住唇角微微上扬,心说只和这傻狗提了一次,他竟然还记得。
但很快,邵麟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他发现这票据上就连他的住址都没有写,是堂食小票,而非外卖!也就是说,是有人在rox买了咖啡,再亲自送到他家门口的。
那不可能是夏熠,夏熠还在局里呢。
那还能是谁?
邵麟皱眉,打开袋子,心跳猛然空了一拍。
咖啡袋里躺着一张白色卡片,纸质精细,镶金边花纹,类似高档社交活动的邀请函。但卡片上,用血红色墨水写了一句英文连笔:“welcome back to the game.”
欢迎回来。
也说不上来为什么,那字体邵麟看着莫名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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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老师的冥想法失败了,只能靠哈士奇的拆家法了(bushi
[1] 破案以后反遭受害人家属diss的灵感来自纪实文学《一个刑警的日子》by蓝衣。想了解刑警真实生活的安利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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