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五天了,和尚一无所获,哪里都找不到谢薇。
这日和尚又付了一天的住宿费用,入夜后都邑郡有宵禁,和尚不能出去找人,便与小二商量在打烊之前都坐在大堂里等人。
小二在柜台后头心不在焉地抹着桌子,见店里地位高些的伙计来了,便凑过去问:“王哥,您说那丹修姑娘能去哪儿啊?”
伙计闻言拿右手食指猛戳小二脑袋:“这和你有什么相干?干好自己的活儿就行,别管这管那的!你嫌自己命长啊?”
“啊哟好疼!哎哎王哥您可手下留情!我这不也是看那大师可怜嘛……他这五天差不多把都邑郡的犄角旮旯都走遍了,我见他脚上的草鞋都给磨断了。还听人说他居然想进凤家看看……”
姓王的伙计哼了一声,动了一点恻隐之心的他不再戳小二脑袋,只是朝着又坐在大堂里往门口看的和尚看去。
“其实呢,这种事也不稀奇。有的人啊,同伴一去不回那多半是这个了。”
伙计拿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个砍头的动作。跟着又道:“但也可能是他那同伴,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回来了。……那日我瞧得清楚,这和尚身上的灵石全是那女丹修给的。我看那女丹修也不像个大手大脚的大小姐……你想想,不是花钱如流水的大小姐,谁采买点儿干粮马草能给人那么多灵石啊?”
“所以说——”小二顺着伙计的眼神看去,忍不住同情起了和尚来:“这大师是被抛下了吧?唉……也是,好好一个女修,同个和尚在一起哪儿有什么未来可言?还是早分开早好。”
伙计一听小二的话,又开始拿食指戳他脑袋:“你又懂了?你又懂什么了?就你天下最懂!”
“诶诶!疼呢王哥!别戳了别戳了……!”
小二与伙计闹成一团,坐在大堂里的和尚自然不可能没听到声音。他默默地咀嚼着小二的随意之言,想起日间见到一幕。
“各位都邑郡的乡亲邻里,今日我白家请各位做个见证。”
白家门客向着周围抱拳,跟着一个死狗般的瘦削修士就被白家的家丁们给拖了上来。
“饶命!饶命!这位仙友,不,这位大仙!饶命啊!”
那瘦削修士满脸脏污,整个人狼狈得厉害。死到临头,他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东西,哭得那是一个满脸眼泪鼻涕直流。寻常人大约不能将这瘦削修士与他正风光时的面貌联系在一起,和尚却是能从他的骨相上看出他是自己见过的人。
这狼狈的瘦削修士不是别人,正是那日与五大三粗的哥哥一同去山谷里搜找媚宗余孽的油头粉面。他那一张吐起污言秽语来肆无忌惮的嘴巴让和尚对他印象深刻。
白家门客并不理会此人求饶,白家家丁更是当众重踹他背上一脚,让他咳嗽着闭了嘴。
“数日前此人残杀自己骨血相连的亲兄弟,在我白家人赶到后又重伤我白家家丁十数人,还伤了天道盟弟子!这几日我白家已查明此人残杀亲兄弟仅仅是因为与自家兄弟起了口舌之争,并非有何深仇大恨。为了如此小事便残杀自己手足,真乃禽.兽不如可耻可恨!”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瘦削修士还想挣扎,他痛哭流涕高声辩解:“是我大哥先想杀我,我才反击的!”
白家家丁里有人翻了个白眼:“只是反击你用得着把你哥活剐成碎片?”还有人直接上前脱了脏鞋就往修士嘴巴里塞,口中骂道:“你剐你哥是冲动!那你重伤天道盟弟子和我白家人是什么!?”
白家门客看都懒得看那瘦削修士一眼,他只大义凛然道:“有道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所以在此,我白家非但要讨伤我白家十数人的债,也要替天.行道,以此人性命祭奠他那无辜枉死的兄弟!”
说罢,白家门客说着从腰间刀鞘拔出金环大刀。人群外的和尚发现他动了杀心,立刻上前试图阻止门客杀生。
可不会使用神通的和尚如何能与修士比速度?当他分开自己面前的人潮,白家门客的刀早已劈下,一颗人头咕噜噜滚在地上,周围人却没几个害怕的。反倒是鼓掌叫好的人多。
对上人头那双合不上还浸着泪的眼睛,和尚半蹲下来,他抹下了瘦削修士的眼皮。
“阿弥陀佛。”
和尚只与油头粉面还有他哥络腮胡子见过一次。但他有种强烈的预感,油头粉面杀死络腮胡子这事情并不是单纯的兄弟吵架这么简单。
——和尚与谢薇遇见油头粉面与络腮胡子两兄弟时,这两兄弟的关系决计没有差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他俩的关系变差,那是从木屋前离开之后。
『就——稍微剪辑了一下他们的记忆。』
小狐用手指在空中轻划的模样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和尚的眼前。哪怕和尚将小狐的模样从脑海中抹去,不一会儿小狐的模样又会在和尚的脑海中成型。
简直像什么魔障。
和尚口唇微张,吐出一口浊气。他眼睫开阖之间,乍然发现自己对面多了一个人。
杜尔迦手托香腮,一条白皙长腿搭在另一条长腿之上。和尚不及再眨一次眼睛,杜尔迦又用他心通的神通将他带进了识海之中。
和尚错愕归错愕,却也很快接受了现状。他右手立掌,朝着杜尔迦低头道:“佛母。”
杜尔迦随意摆了摆手,示意他虚礼可免,旋即切入主题:“你在找人。我可以帮你找到你想要找的人。”
杜尔迦的话是肯定句。
她有天耳通的神通,只要想听,方圆千里还真没什么声音能逃过她的耳朵。和尚找人的事她已知悉。
和尚却是摇头:“不劳佛母。”
“为何?”
“‘世上没有比免费更贵的东西’。”
歪头的杜尔迦一怔,随后大笑出声:“这话是谁教你的?你要找的那人么?”
和尚也不隐瞒:“正是。”
于是杜尔迦又朗笑数声才道:“好一个‘世上没有比免费更贵的东西’!确实,一切皆有代价。方才你若回答是,我便会要你用拜入我波牟提陀门下作为交换条件为你找人。不过你既然拒绝了,那就是说你已经对那人身在何处有眉目了?”
“并非如此。”
“哦?”
杜尔迦挑眉,随后直视和尚双目,直到和尚移开了视线。
“原来如此。”杜尔迦唇角勾着笑,眼中金莲瓣瓣绽开:“你自己也在困惑要不要继续寻找那人。……不,你最大的困惑是自己是为了什么而在寻找那人。”
“你找她是因为同情她、可怜她、想保护她、想为她做点什么,还是想质问她、谴责她、制止她再次做出夺人性命的事情。是这样吧?”
和尚讶然无语。
在他心通的神通面前,他的内心就像一张薄纸,波牟提陀的佛母能够轻易看穿那张薄纸后面掩着的东西,而他却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在佛母的面前藏起自己的狼狈。
瞧着与慈航尊者有三、四分神似的和尚,杜尔迦感到了新奇:那位慈航尊者哪里有迷惘的时候?打从她听到他的.名讳开始,那位在任何人的口中就都是比谁都坚定、比谁都透彻的存在。
那位从不为自己所做之事感到后悔,更不会为摆在面前的选择煎熬懊恼。
因为那位早已决定了自己要走的路,并且始终贯彻如一。他的道是极致的纯粹,亦是极致的奋不顾身。没有人能阻止他贯彻他的道,哪怕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她是因为见了那位,才会成为如今的佛母。
“你想找她,那是因为你想救她。你不想找她,是因为你怕救了她她会再造杀孽。”
“你怕自己这个因通过她结出了恶的果。你怕自己的道间接害了人,怕自己的一念之善使自己间接犯了戒。”
媚态从杜尔迦身上消失,取而代之浮现在杜尔迦身上的是母性的慈和以及作为觉着的佛性。
此刻,在和尚面前没有“杜尔迦”,只有“波牟提陀的佛母”。
“阿弥陀佛。何为佛?佛为何?何为戒?戒为何?”
“佛法有戒,为得是使人行得端,能为善。守戒端正之人可成佛,却不是佛。佛陀怒斩魔鬼却仍是佛,你可明白这是为何?”
杜尔迦可以告诉和尚所有的答案,偏偏她话只说一半。
佛法传承中最重要的不是经文,不是器物,而是无形的开悟。当年杜尔迦从慈航尊者身上有所感悟,如今杜尔迦也试图将自己所悟的内容传给下一个有缘人。
和尚眼睫微微颤动,他很快双手合十,向杜尔迦行了合十礼。
“弟子明白。”
戒为引,遵循指引或可找到成佛之路。但若为守戒而不为善,则本末倒置。
为苍生,为世间,为喜乐,为善;死而不悔,堕无间而不回头,方为佛。
收起佛母威光,杜尔迦笑叹:“一点就通。你我果然有一场佛缘,如何?入我波牟提陀门下吧。”
郁气一扫而空,再次感到心中宁静祥和的和尚也微微弯起刚毅的唇角,立掌道:“佛母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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