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
秋渐渐的深了,郑秀岳和冯世芬的交谊,也同园里的果实坂里的干草一样,追随着时季而到了成熟的黄金时代。上课,吃饭,自修的时候,两人当然不必说是在一道的。就是睡眠散步的时候,她们也一刻儿都舍不得分开。宿舍里的床位,两人本来是中间隔着一条走路,面对面对着的。可是她们还以为这一条走路,便是银河,深怨着每夜舍监来查宿舍过后,不容易马上就跨渡过来。所以郑秀岳就想了一个法子,和一位睡在她床背后和她的床背贴背的同学,讲通了关节,教冯世芬和这位同学对换了床位。于是白天挂起帐子,俨然是两张背贴背的床铺,可是晚上帐门一塞紧,她们俩就把床背后的帐子撩起,很自由地可以爬来爬去。
每礼拜六的晚上,则不是郑秀岳到冯家,便是冯世芬到郑家去过夜。又因为郑秀岳的一刻都抛离不得冯世芬之故,有几次她们俩简直到了礼拜六也不愿意回去。
人虽然是很温柔,但情却是很热烈的郑秀岳,只教有五分钟不在冯世芬的边上,就觉得自己是一个被全世界所遗弃的人,心里头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空洞之感,简直苦得要哭出来的样子。但两人在一道的时候,不问是在课堂上或在床上,不问有人看见没有看见,她们也只不过是互相看看,互相捏握手,或互相摸摸而已,别的行为,却是想也不曾想到的。
同学中间的一种秘密消息,虽则传到她们耳朵里来的也很多很多,譬如李文卿的如何的最爱和人同铺,如何的临睡时一定要把上下衣裤脱得精光,更有一包如何如何的莫名其妙的东西带在身边之类的消息,她们听到的原也很多,但是她们却始终没有懂得这些事情究竟是什么意义。
将近考年假考的有一天晴寒的早晨,郑秀岳因为前几天和冯世芬同用了几天功,温了些课,身体觉得疲倦得很。起床钟打过之后,冯世芬屡次催她起来,她却只睡着斜向着了冯世芬动也不动一动。忽儿一阵腰酸,一阵腹痛,她觉得要上厕所去了,就恳求冯世芬再在床上等她一歇,等她解了溲回来之后,再一同下去洗面上课。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她却脸色变得灰白,眼睛放着急迫的光,满面惊惶地跑回到床上来了。到了去床还有十步距离的地方,她就尖了喉咙急叫着说:
“冯世芬!冯世芬!不好了!不好了!”
跑到了床边,她就又急急的说:
“冯世芬,我解了溲之后,用毛纸揩揩,竟揩出了满纸的血,不少的血!”
冯世芬起初倒也被她骇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情了,但等听到了最后的一句,就哈哈哈哈的笑了起来。因为冯世芬比郑秀岳大两岁,而郑秀岳则这时候还刚满十四,她来报名投考的时候,却是瞒了年纪才及格的。
郑秀岳成了一个完全的女子了,这一年年假考考毕之后,刚回到家里还没有住上十日的样子,她又有了第二次的经验。
她的容貌也越长得丰满起来了,本来就粉腻洁白的皮肤上,新发生了一种光泽,看起来就象是用绒布擦熟的白玉。从前做的几件束胸小背心,一件都用不着了,胸部腰围,竟大了将近一寸的尺寸。从来是不大用心在装修服饰上的她,这一回年假回来,竟向她的老父敲做了不少的衣裳,买了不少的化妆杂品。
天气晴暖的日子,和冯世芬上湖边去闲步,或湖里去划船的时候,现在她所注意的,只是些同时在游湖的富家子女的衣装样式和材料等事情。本来对家庭毫无不满的她,现在却在心里深深地感觉起清贫的难耐来了究竟是冯世芬比她大两岁年纪,渐渐地看到了她的这一种变化,每遇着机会,便会给以很诚恳很彻底的教诫。譬如有一次她们俩正在三潭印月吃茶的时候,忽而从前面埠头的一只大船上,走下来了一群大约是军阀的家室之类的人。其中有一位类似荡妇的年轻太太,穿的是一件仿佛由真金线织成的很鲜艳的袍子。袍子前后各绣着两朵白色的大牡丹,日光底下远看起来,简直是一堆光耀眩人的花。紧跟在她后面的一位年纪也很轻的马弁臂上,还搭着一件长毛乌绒面子乌云豹皮里子的斗篷在那里。郑秀岳于目送了她们一程之后,就不能自已地微叹着说:
“一样的是做人,要做得她那样才算是不枉过了一生!”
冯世芬接着就讲了两个钟头的话给她听。说,做人要自己做的,浊富不如清贫,军阀资本家土豪劣绅的钱都是背了天良剥削来的。衣饰服装的美不算是伟大的美,我们必须要造成人格的美和品性的美来才算伟大。清贫不算倒霉,积着许多造孽钱来夸示人家的人才是最无耻的东西;虚荣心是顶无聊的一种心理,女子的堕落阶级的第一段便是这虚荣心,有了虚荣心就会生嫉妒心了。这两种坏心思是由女子的看轻自己不谋独立专想依赖他人而生的卑劣心理,有了这种心思,一个人就永没有满足快乐的日子了。钱财是人所造的,人而不驾驭钱财反被钱财所驾驭,那还算得是人么?
冯世芬说到了后来,几乎兴奋得要出眼泪,因为她自己心里也十分明白,她实在也是受着资本家土豪的深刻压迫的一个穷苦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