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回忆杂记(高尔基)
托尔斯泰回忆杂记
(高尔基)
一
比任何的思想更是频繁而且厉害地苦恼他的是关于神的思想。实在,有时候,仿佛是并不是关于神的思想似的,他对这问题所讲的话比他所想讲的更少,但他的所想却常常是在这一个问题。这不能够说是老年的征候,死的预感——不是的,我想是从他的那种微妙的为人所难免的傲气上来的,并且——虽则是只有稍微一点——也是从一种屈辱之感上来的;因为像莱阿·托尔斯泰这样的人,还不得不将自己的意志屈服于一个“连锁球菌”(streptococcus)之下,实在是一种屈辱。若他是一位科学家的说话,那他一定可以推寻出一种最新奇的假说,而创始些伟大的发明无疑。
二
他的双手是最奇妙也没有的了——并不是美丽,但是满长着胀粗的血管的节瘤,而又满保有一种特异的意味和创造的能力。或者莱阿那尔陀·达·文济(leonardo da vinci)是有那样的手的。有了这样的手,那我们是什么事情也可以做的了。有时候,他一边讲话,一边会伸动他的手指,渐渐地捏拢来捏成一拳,然后,忽而又张开来发一句很好的、有重量的话语。他是像一位神明(希腊人的),却是一位“坐在黄金色的菩提树底(golden lime tree)的枫树宝座上”的俄国神明,并不十分庄严;但也许是比另外的任何神明都乖巧一点。
三
他的对待斯勒儿济兹基(sulerzhizky)用的是像一位妇人般的慈爱。对契诃夫(chekhov)的他的爱却是父性的爱(paternal love)——在这爱的里面是含有一个创造者的矜夸之感在那里的。斯勒儿(suler)却正能挑动他的慈爱,一种似乎使这魔术者也决不会感到困倦的不断的兴趣和喜悦。或者在这情感之中少许有些可笑的地方也说不定;正同一位老独身女之对于一只鹦鹉,一只小洋犬,或一只雄猫所感到的爱一样。斯勒儿是一只从异域的未知之国里来的很可爱的野鸟。像他那样的人有一百个的时候,那是一定能够将一个乡下小城市的表面,同样地也可以将这小城市的灵魂,变换过的。他们会打破这小城市的表面,他们也会使这小城市的灵魂里充满起带有暴烈辉耀与顽强的野性的热情来。我们很容易欢快地爱上斯勒儿,当我看见许多妇人们如何的在玩而假装正经地接受他的时候,真使我惊异而欲怒。可是在这一个仿佛是玩而假装正经之下,也许有十分谨慎的戒防藏着在那里的。实在斯勒儿是不十分可靠的呀。谁能知道他明天会变得怎样呢?他也许会去投掷炸弹的,他也许会去参加歌舞场中的乐师的一团的。他保有着足与常人的三个人生相抵的精力,他保有着如烧红的铁块似地发散火花的生命之火光。
三a
可是有一次他对斯勒儿却大发了怒。有着无政府主义倾向的莱阿坡耳特(leopold)常常要热烈地谈论到个性的自由;而莱阿·尼古拉维支老是要嘲笑他的。
我记得,斯勒儿济兹基不知从何处得到了一册公爵克鲁泡特金(kropotkin)的薄薄的小册子,于是他便感到了兴奋,终日间对无论何人只在谈论着无政府主义的妙谛,胡乱瞎闯地在大谈其哲学。
“喂,莱阿夫式加(liovushka),别说了吧,我听腻了!”莱阿·尼古拉维支很不愿意地说:“你像一只鹦鹉,老在反复那一句话,自由!自由!……那真意可是在什么地方呢?你假使得到了照你所想‘那么’的,依你所说的那么的自由的时候,那又有什么呢?照哲学上看起来,是一个无底的虚空。在生活上,在实践上你将变成一个懒食者,一个寄生虫。假使你是照你所说的意义地自由了的话,那还有什么能把你与生活和人类联系起来呢?的确——鸟类是自由的,可是无论如何它们还要造它们的巢。你是,我怕你为你自己连一个巢都造不成,怕只是像一只雄狗一样,遇着就是满足满足你的性的感情罢了。你且认真地把那意义想一想!你将看出,你将感到像这样的自由的意义的终究,不过是虚空,是无限。”
他愤怒地蹙紧了眉头,静默了一瞬间,然后又较镇静地加上去说:“基督是自由的,佛陀也是自由的,——可是他俩却承受了全世界所犯的罪,而自发地踏进了这现世生活的牢狱。此外比此更远一点的地方还没有一个人到过,没有一个人。至于你哩?我们哩?我们都只在渴望着对于邻人可以不尽义务的自由,——但是恰是对于这些义务之感,是把我们造成为人的。假如这些感情没有了的话,那我们将同兽类一样地生活下去了。……”
他微笑了起来。
“可是现在我们还是在议论着人类要如何才能比较更善地生活过去。结果虽不能得到多大的利益,可是确也不少。譬如说吧,你在和我争论,而在那样地发怒,甚至你的鼻子都已经变得完全青了,——但你却还没有打我,也还没有骂过我一次!假如你真真地感到完全自由的话,那恐怕你简直要把我杀死了哩!”
他又沉默了一忽,然后又附加着说:“所谓自由者——是一切的一切,大家都和我同意的时候的意思。但是当那个时候我是已经不存在了,因为我们只在互相冲突与矛盾之中才能意识到我们自己的。”
四
戈勒登伐绥尔(goldenweiser)演奏了些萧邦(chopin)的乐曲,致引出了莱阿·尼古拉维支(托尔斯泰)在底下所讲的这些言辞:“有一位德国的小君主说:‘你若想羁畜奴隶,你必须在可能的范围内多奏音乐。’这个想头实在是不错,实在是一种真实的观察——音乐是真可以蒙缓心灵的。尤其是天主教徒们在实现着这事情;当然,我们的那些教徒们是不愿意在教会堂里与曼兑勒生(mendelssohn)相融合的。有一位土拉的信徒(a tula priest)对我确证着说基督不是犹太人,虽则犹太上帝之子,而他的母亲是一位犹太妇人——他对这是承认的;但他却在说:‘那是不可能的。’我问他:‘可是为什么又……’他把肩头一耸说:‘嗳,这对我可正是神秘的地方。’”
五
我想起托尔斯泰他对我讲的话:“一个知识阶级的有理智的人正像古代的那位加里西亚王公苻拉迭弥儿珂(the galician prince vladimirko)。他远处在十二世纪的古代,竟敢大胆地声言说:‘我们的现代是没有奇迹的。’六百年过去了,各知识阶级的理智者尽在互相努力响应,高叫着说:‘奇迹是没有的,奇迹是没有的。’而百姓们却正同在十二世纪的时候所信仰的一样,在信仰着奇迹的存在。”
六
“少数者觉得有上帝的必要,是因为他们已经得着了其他的一切东西,多数者觉得有上帝的必要,是因为他们毫没有什么东西。”这是托尔斯泰的说法;但我的想说的却和他有点不同;多数的信仰上帝者是因他们的卑怯,只有少数人却因灵魂的充实而在信仰上帝。
六a
“你喜欢读安徒生(andersen)的童话么?”他曾经沉思地问过我。“当马克·伏芜巧克(mark wowtschok)的翻译出来的时候,那时我真懂不得那些童话,十年之后重把那本书拿起来诵读了一遍,我忽而很明了地感到了安徒生必定是非常感着孤独的!非常!我并不晓得他一生的生活。在我所知道的,只晓得他过的生活很胡闹,旅行得很多;可是这适足以证实我之所感,他是在那里感到孤独的。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他转向了小孩子们,虽则这也是一个错误。他仿佛在想,小孩子们对人是比大人对人更有同情似的。小孩子们是完全没有怜悯之心的,他们是不能感到怜悯的。”
七
他曾劝过我去读读佛经。一谈到了佛教和基督,他的谈话总是很感伤的。当他谈到基督的时候,样子总是异样的可怜——也没有热忱,也没有感情在他的言语里,并且也没有真实的火花。我想他看基督,是把基督当成了单纯的并且是值得我们怜悯般地在看的;并且他虽则也时时赞美基督,但是他却并不爱他。仿佛他是在不安地担忧:假使基督来到了一个俄国乡村里的时候,怕那些姑娘们要对基督轻笑吧。
八
今天大公爵尼古拉·密开洛维支(nikolay mikhailovich)是在托尔斯泰的家里,一见就可以知道他是一个聪明的人。他的举止很谦逊,他不大说话。他有富于同情的双眼并一身优美的姿态,行动是很沉静的。莱阿·尼古拉维支对他漾着爱抚似的微笑,有时讲讲英文,有时讲讲法语。用了俄国话他说:“喀兰浔(karamzin)是专为了皇帝而写,所罗维奥夫(soloviov)是写得太冗长乏味,而克鲁楷夫斯基(klutchevsky)却是为了自己的娱乐而写的。克鲁楷夫斯基实在是一位再狡猾也没有的人;当初读的时候,你得到的印象以为在赞美,但读下去之后,你可以看到他是在咒骂。”
有人提到了查毕林(zabielin),托尔斯泰的意思是:“他是很好的。可以说是一位非本行的收集家(an amateurcollector)。随便什么东西,有用的他也收收,没用的他也收在那里。他描写饮食,似乎是他从来没有吃过一餐满足的膳食过的样子;可是他呀,终竟是很,很有趣的。”
九
他要使我联想起那些终生在巡礼的行者,他们一生只捏着长长的行杖在地球上行尽数千哩路,从这一个寺院到那一个寺院,从这一个圣者的遗骨到那一个圣者的遗骨,可是终究还是非常的孤寂,状同无家之犬,无论何人无论何物对他们终是不能亲近的。这世界不适合于他们,上帝也不是为他们而存在的。他们从习惯上虽在向上帝祷告,然而在他们的灵魂深处他们却在对他怀恨——为什么他要驱策他们从这端走到那端的,使他们在地球上飘泊呢?为的是什么?人类是横亘在路上的树的断根残干和石块之类的东西。一个人走路的时候会触着他们而跌倒,有时候竟会因他们而受伤。一个人没有他们也尽可以过去,但是有时候一个人以自己的和他不同之点而来惊他一下,将自己的与他特异之处显给他看看,也是一件快活的事情。
十
有一次他说:“普鲁士的弗来特列克(frederick of prussia)说得很不错:‘每一个人一定要依他个人自己的情形方法救度自己。’他又说:‘议论你尽管可以去议论,但是一定要服从。’但是当他垂死的时候却又自认着说:‘我是为统御多数奴隶之故而倦竭了。’这些所谓伟人之类都是非常的在自相矛盾;可是这和他们另外的许多愚事在一起都在被原恕之列的。虽然,矛盾并不是愚笨;愚人是很顽固的,他不晓得如何的矛盾自己。是的,弗来特列克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在德国人中间他是被称为最好的一个君主的,可是他对德国人总觉得不能忍受;他连对哥德(goethe)和费兰特(wieland)都是不喜欢的。”
十一
“浪漫主义是因怕直视真理之眼而来的。”昨天他说到了巴里茫德(balmont)的诗说。斯勒儿却不赞成他这话,并且因兴奋之故急得发音也发不清,又很感动似地读了几首其余的诗。
“莱阿夫式加,”他说,“这些并不是诗;它们是些矫揉造作的假东西,无用的长物,如同中世纪的人所说的一样,是一串无意思的文字的联成。诗是没有虚饰的(poetry is artless);当斐德(fet)写:
我将歌咏什么连我自己也不曾知道,
可只是呀我的歌儿却自然成了,
这几句的时候,他却表示了一种纯粹的、真正的、国民的对于诗的感觉。农夫,他也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一位诗人的——呵,噢,啊,与嗳哝——从这里真正的诗歌却会发生出来的,正同鸟儿的歌唱一样,是直从灵魂里发出来的呀。现代的你们那些新诗人都是在那里苦心制造。有许多愚劣的法国货叫作articles de paris的——这就是啊,这就是你那些诗句串成者所创制的东西啊。涅克拉梭夫(nekrassov)的困穷的诗也是从头至尾苦心制造出来的东西啊。”
“那么倍兰谢(bèranger)呢?”斯勒儿问他。
“倍兰谢么——那却不同。法国人和我们中间有什么共通的地方?他们都是肉感主义者;精神生活对他们是并没有同肉欲那么的重要的。对于一位法国人,女人就是一切。他们是一种颓弱的,去了势而带女性的国民。医生说肺病患者都是肉感主义者。”
斯勒儿以他特有的那种直截痛快的论调和他辩论了起来,滔滔不绝地发放了一阵言语的洪流。莱阿·尼古拉维支注视着他开口大笑着对他说:“你今天似乎是在撒娇发那种怪脾气,正同一位少女,到了结婚的年龄而还没有找到一个爱人一样地。”
十二
疾病弄得他更是干枯无力,从他的里头将有些事物烧去了。内心的方面他似乎轻快了一点,比前更是澄澈透明,更是大悟谛到了。他的双眼变得更加犀利,视察变得能洞穿一切的样子。他听人说话非常的用心,仿佛是在注意回想起有些被他所遗忘的事物,或者等候着些新奇的、未知的事物似的。在耶斯那耶·朴利耶那(yasnaya polyana)我觉得他是一位什么事情都知道而更没有一样事物须学而方知的人物——是一位已经把什么问题都解决了的人物的样子。
十三
他若是一尾鱼,那他一定是只在大洋里游泳的鱼,再也不会到狭窄的海里来游,尤其是不会到平地上河流的浅浊的水里来游的。在他的周围这里那里,或向这边那边,只息着跳着些小鱼之群;他所说的话对小鱼们决不会有趣味,对它们也是没有什么必要的,而他的沉默也哪里会惊骇或感动它们?可是他的沉默实在能使人铭感不忘,实在是像一个被这世俗所驱逐出来的真实隐者的沉默,虽则他说话说得很多而对于有些问题他且感得是有说话的义务的,但他的沉默觉得更其伟大。一个人总有许多事情是不能对任何人说出来的。当然他也有些是他所怕的思想在他的脑里的呀。
十四
有人送了他一册很好的基督神子的故事译本。他很喜欢地朗诵给斯勒儿和契诃夫听了——他实在是可惊地诵读得出色。他尤其是爱上了魔鬼们苦弄地主们的一段。在这点我觉得有些不喜欢的地方存在着。他在此总不是不诚实地在戏谑的,但是,假使这是认真的话,那就更不好了。
既而他说:
“这些农夫们做故事真做得好啊。什么都是很简单的,字数很少,而感情又很丰富。真的智慧是用不着许多字的,譬如说吧,‘上帝怜悯我们’(god have mercy on us)。”
但是那故事终究是一篇惨酷的故事。
十五
他对于我的兴趣单是人种学上的兴趣。在他的眼里看来我是属于与他不同不识的一种类里的——只此而已。
十六
我把我的小说《牡牛》(the bull)读了给他听。他笑了一阵,称赞了我的对于“用言语技巧”的知识。
“但是你的用文字却不大高明,你的那些农夫们说话都说得很聪明。在实际生活上他们所说的是很笨拙而矛盾不联贯的。当你听一个农夫的说话之初,你简直不能听出他所想说的是什么话来。这是故意做出来的;在他们的言语的笨拙之下老是有一种狡猾藏着在那里,他们想教对手说出自己心里的事情来。一个好的农夫决不愿马上就将他的心事说出来的;这是不利益的事情呀。他晓得大家于接近一个愚人的时候才是直率简明的,这才是他所希冀的事情。你若在他的面前显示了一切,那他马上就可以看出你的全部弱点来了啦。他对一切都是疑惧心很重的;就是对他自己的女人也怕将心底里的事情说出来告诉给她听。但是在你的各小说里的农夫们,却是诸事都显示在那里的:这是智慧者的一个总集会。并且他们都是用了警句在说话;这也是与实际生活不符的事实;在俄国话里警句是不自然的。”
“那么古谚和格言呢?”
“那却不同了。因为古谚和格言并不是现代所创制出来的东西呀。”
“但是你自己也不是常在用警句说话的么?”
“决不。并且还有,你对什么事物都在加以修饰点染,人物和自然一样地——尤其是人物。烈式诃夫(lieskov)也是这样的,这位最爱虚饰造作的作家现在已经没有人去读他了。你切不要受这些作家的任何一位的影响,也不要怕惧任何人,那你就对了。”
十七
在他给我读的日记里,我被他一句奇异的警句“上帝是我之所欲”所惊异了。
今天当我还那本日记给他的时候,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未完了的想头,”他一边缩小了眼睛瞧着这页书上,一边回答说。“我大约是想说:‘上帝是我之所欲知道他的’……不,不是那样……”他笑起来了,将那本日记卷成了一筒,就塞进了他那件宽大的外衣的大口袋里。他和上帝的关系是很不定而可疑的;这些关系有时候要使我想起“在一个洞穴里的两只大熊”。
十八
对于科学他说:“科学是譬如一位假炼金师的铸成的一条金棍。你若想把它单纯化了,使它可以和大家接近;那你不过是铸造了些伪的货币而已。当大家将这些货币的真价发现的时候,他们是不会感激你的。”
十九
我们在优索坡夫公园(the yussopov park)内散着步,他很深刻地谈到了墨西哥的贵族阶级的风习。一位硕大的俄国农妇在花坛上做工,身体俯屈到了直角的度数,同象牙似的一双腿是露着的,她的丰隆的十磅重的胸部尽在摇动。他很注意地守视了她一回。
“使那种种的繁华逸乐可以继续维持下去的,正是这些硕大的女像柱(caryatides)之力呀。不单是由于农夫农妇们的劳作,不单是由于他们所付的租税,实在也是由于她们的实际上的血液。假如贵族阶级不时时和像这一个女人一样的女骑士们结合的话,那他们早就要种灭人亡地死绝了。他们要想同我的时代的那些青年们一样浪费了精力而不受一点责罚是不可能的。于是当他们犯了许多野行之后,当然有许多便和农奴的姑娘们结了婚而生出些强壮的种子来。照这一个样子,也就是,可以说农夫们的强力救济了他们。这一种强力在无论什么地方总是很得力的。贵族阶级的一半总不得不把他们的精力为自己而化去,而另外的一半就和入农夫之血里,于是,像这样的就把农夫的血散布开来。这实在是一件很有效用的事情啊。”
二十
他很喜欢讲到关于女人的事情,并且也讲得很多,正像一位法国的小说家似的,可是他总免不了一种俄国农夫们通有的猥俗口调。这是在从前老使我感到不快的。今天在亚儿蒙特公园(the almond park)里走着,他问安东·契诃夫说:
“你当年青的时候总也弄了不少的女人吧?”
安东·保罗维支(anton pavlovich)作了一脸困惑的微笑,将他的小胡子拉拉,讲出了些听不到的话来,莱阿·尼古拉维支注视着海面自认着说:
“我当时真是一个百战不败的铁汉呀……”
他的讲这话是很有忏悔的意思的,把这话的末尾一字用了一个农夫们所用的辛酸的俗字。我在此地才头一次注意到了他的用这些字语是如何的简单纯粹的,仿佛是他除此而外并不觉得另外还有更适当的字来说出的样子。从他的须毛丛密的嘴唇里说将出来,这些字语听起来变得非常的单纯自然,将它们的带军人味的猥俗淫污的地方都化去了。我记起当我初次和他见面及他的讲到《伐连加·奥里梭伐》(varienka oliessova)和《廿六个男子与一个女人》(twentysix and one)的时候的事情来。依寻常的见地来判断,那他所说的简直是一串很猥亵的字语。我当时很被这事所恼乱,甚至于觉得发气了。我猜想他仿佛是以为我不能懂得另外的一种高尚一点的言语似的。我现在了解了:觉得发气的那件事情,说起来实在是可笑得很,愚陋得很。
二十一
他坐在细丝杉树荫下的石椅上,看起来是非常的清瘦弱小,灰老的样子,可是却正像那耶和华上帝(jehovah sabbath)一样,他是有点疲倦了,在和一只花鸡合了调子吹口笛取乐似的。花鸡尽在树的浓荫黑处叫唱;他朝上看着,缩小了他那双小而且敏的眼睛,同小孩似的将嘴唇尖起在吹着不完全的口笛。
“这真是一只热狂的小鸟啊!它仿佛是在发怒。这是什么鸟儿?”
我告诉了他关于花鸡这一种小鸟的事情与它的特质的嫉妒性。
“全生涯就只一曲唯一的歌,”他说,“且也嫉妒。吾人在心里却怀有千数的歌,可是也为了他的嫉妒而被人骂;这是公平的事情么?”他一边默想着一边在说,仿佛是在自己向自己发问的样子。“有时候一位男子往往要对一位女子说出比她所应该知道的还要多一点的关于他自身的话。他讲了随即忘记了,而她却记在那里的。或者妒嫉是从怕自己的灵魂堕落,怕被轻视嘲弄上来的么?一个抓住在男子的情欲上的女子倒并不危险,危险的却是抓住着在他的灵魂上的女子呀……”
当我用了他的小说《克罗绰尔·梭那泰》(kreutzersonata)指出在这里面的矛盾的时候,一道急发的微笑的光辉忽在他的胡须上闪过而回答说:
“我并不是一只花鸡。
晚上在散步的中间,他突然地说:
“人类也曾经过地震、瘟疫、疾病的恐怖,也曾经过各种灵魂上的苦闷,可是在过去,现在,未来,无论什么时候,他的最苦痛的悲剧,恐怕要算是——床第间的悲剧了。”
一边讲着这话,一边他很夸喜似地微笑了;他时时有这一种会心的沉静的微笑,这实在是一个人当战胜了些极困难的事情,或当他身上有一种很锐利而且很长久苦恼他的痛苦忽而除去了的时候的微笑。每一种思想,都会同水蛭似地吸入到他的灵魂深处去;他若不是马上将它挖出,总先让它饱吸一场他的血,然后,到了饱满了,它自家就会忽然脱出来了。
他把描写神父赛儿纽斯(father sernius)堕落的几场情景念给了斯勒儿和我听——实在是一幅惨酷的情景。斯勒儿突起了嘴唇不自在地抽动起来了。
“怎么着,你不喜欢这一段么?”莱阿·尼古拉维支问他。
“这太惨酷了,仿佛是陀斯妥以夫斯基(dostoievsky)所写的似的。她是一个卑污龌龊的女子——她的胸部扁平得像两块蛋饼,还有那些另外的描写。为什么不使他和一个美丽的,强壮的女子犯奸呢?”
“那么一来这奸罪将要没有一点可以辩解的正当理由;像写在那里的样子,那就在怜悯这女子之上有一个正当的理由了。像她那么的女子有谁愿意要她?”
“我真不能懂得……”
“莱阿夫式加,你所不能懂得的事情多着呢;你并不十分敏捷……”
这时候安特来·里伏维支(andrey lvovich)的夫人进来了,一场谈话就此打断。当她和斯勒儿两人走出去之后,莱阿·尼古拉维支对我说:“莱阿坡耳特(leopold)是我所晓得的人中间的最纯洁的一个。他是像那样的;假使是他做出了些坏事情来的话,那总是因为他怜悯了些别的人才做的。”
二十二
他所讲的,大抵是关于神,关于农夫,关于女人的话。他不大讲到文学上去,仿佛文学和他是没有关系似的。我的意见,觉得他对于女人总是用了不能轻恕的敌意在判断,老爱责难她们的,除非她们是像一位吉谛(kittie)或娜泰沙·洛斯妥伐(natasha rostova)那样的女人,换句话说,就是除非是气度不窄小的女性的时候。这是一位不能从女人那里得到一切凡他所应得的快乐的男子的敌意,或者也可以说是对于“使人堕落的肉的冲动”的敌意,但是这终究是敌意,并且冷酷得同在《安娜·喀来尼娜》(anna karenina)里头的一样。关于“使人堕落的肉的冲动”,他在礼拜天和契诃夫及雅耳派迭夫斯基(yelpatievsky)所谈的关于卢骚《忏悔录》(rousseau's confessions)的一席话里讲得很好。斯勒儿已将他所讲的话写下来了,但后来,在煮咖啡的时候,又将它在酒精灯上烧掉了。从前已经有一次他把莱阿·尼古拉维支的对于易卜生(ibsen)的意见记录烧去过了,他并且也把莱阿·尼古拉维支的对于结婚仪式的象征等的很异端式的谈话记录失掉了,这些异端的意见,大抵有一部分是和洛撒诺夫(v.v.rosanov)的相同的。
二十三
早晨有几位斯东提士教徒(stundists)从非陀细亚(feodosia)来到了托尔斯泰那里,今天一天他感到了满心的乐意在谈农夫们的事情。
吃早饭的时候:“他们总是这么又强健又肥胖地来的;一个说:‘嗯,我们是并没有受招请就来了。’另一个说:‘蒙上帝的帮助,我们希望不被打而可以离开此地。’”他就发生同小孩似的哄笑,笑得遍身都在摇动。
吃早饭之后,在露台上:“我们怕就要变得完全不懂得一般民众的言语哩。现在我们只晓得说‘进步的原则’,‘个人在历史上的意义’,‘科学的进化’;而一个农夫却只知道说:‘你哪能把一只猫头鹰藏匿在袋里’;于是一切的原则理论、历史、进化等等都变得很可怜而又贫弱可笑了。因为它们对一般人是不可解并且也是不必要的。可是农夫是无论如何总比我们强壮;农夫的生命是很坚韧的,我们的运命也许会变得同阿就儿(the atzurs)种族一样,有一位学者所得到的关于阿就儿人种的事情说:‘阿就儿人全部都死灭了,但是这里还有一只鹦鹉在,能够懂得几句阿就儿语的。’”
二十四
“女人对于她的肉体,是比男子要认真些;但是对于她的心灵,她是要撒谎的。而当她撒谎的时候她是不相信自己的;但卢骚他撒了谎又在信他自己的谎是真实。”
二十五
“陀斯妥以夫斯基描写他的狂人性格之一,说他的活着是对他自己及他人在报仇,因为他曾经为一个他所不信仰的事因服过苦役的缘故。他所写的那些都是关于他自己的;因为关于他自己他也可以说同样的话的原因。”
二十六
“在教会里用的有些字句实在是十分地不明了的,譬如说:‘大地是上帝的和地上的一切’这句话有什么意思呢?这并不是圣书,这不过是通俗唯物论的科学的一种。”
“但是你在什么地方将这些字句说明过了不是?”斯勒儿说。
“说明过的东西很多,……‘一个说明是不能完全满足到底的’呀。”
于是他作了一脸狡猾的小小的微笑。
二十七
他喜欢将疑难不易答及作弄人的问题来盘问人家:
你想你自己怎么样?
你爱你的女人么?
你想我的儿子,莱阿,是有才能的么?
你喜欢苏斐亚·安特来夫那(sophie andreyavna)么?
对他撒谎是不可能的事情。
有一次他问说:“亚力克西·麦克西摩维支(alexei maximovitch),你喜不喜欢我?”
这是一种“播轧太”(bogatyr系俄国传说里的一位人物,勇敢粗暴而自负,像一个小孩)的作弄恶意;伐斯喀·蒲斯拉耶夫(vaska buslayev)在他年少的时候也曾玩过正同这一样的把戏来的,真是喜欢恶作剧的家伙。他是老在试验着的,无时无刻不是在准备着战斗似地在探测着的。这虽很有趣,但我却不大喜欢。他是恶魔,而我还只是一个婴孩,他应该不来搅扰我才是道理。
二十八
农夫对他所有的意义,或者不过是一种——恶臭而已。他时常感觉到此,所以不知不觉地就也不得不讲及它。
昨天晚上我对他讲了我和柯儿奈将军的夫人(general kornet's wife)打架的事情;他笑了甚至于叫了起来,他侧腹部弄得很痛,呻吟了一阵又继续着用很尖的声音在叫:
“用了锄铲!嗳,用了锄铲打在她的下部?正打在下部!那把锄铲是很阔的么?”
停了一会之后,他又很正经地说:“你像那样的打她实在是你的豪侠的大量,另外的一个无论何人为了那件事情怕要打上她的头去。真是大度之至!你当时也知道她在要你么?”
“我却记不起了,大约我怕没有懂得的。”
“是的!不过那是很明显的。当然她在要你。”
“那时候我却并不是为这勾当而在做人的。”
“不管你是为什么在做人,总之是一样的。当然你不是一个拆白的小白脸,但是无论哪一个另外的男子在你当时的地位,那他一定可以利用这机会而发了财了,或者将变成了一位大地主而已经生了几个没出息的酒鬼儿子而终世也说不定。”
在沉默了一阵之后:“你真滑稽得很——请不要生气——真滑稽得很。你当应该是怀怨变恶的时候也仍旧是那么善良温和的这件事情,实在是奇怪得很……你真强……那是很好的……”
又隔了一阵沉默之后,他深沉地想着,一边加上去说:“你的心理作用我真不懂——这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心理——但是你的心情却是纤敏得很的……是的,是一种易感的心情。”
注:当我住在喀山(kazan)的时候,我曾在柯儿奈将军夫人家里做过她的门房兼园丁的仆役。她是一位法国妇人,一位将军的寡妇,年纪很轻,丰肥得很而双脚的纤小竟同一位小女孩的肉脚差不多。她的眼睛有使人惊异般的美丽,瞳人老是游移不定,老在贪羡似地活动瞟视着的。在她的结婚之前,我想她一定是一个叫卖行商的女贩子或者是一个女厨子,或者也许竟是一个卖淫的女闾都说不定。她早晨一早起来就要沉醉在酒里,醉了就只穿着一件有橙黄色的外衣宽罩在那里的贴肉衬衫走到庭前或园里来,脚上总只拖着一双红色麻洛甲皮制的鞑靼拖鞋,头上是一头浓厚的长发。她的头发是不经意地束着的,总披挂在她的红艳的双颊及圆肩之上,真是一个年轻的妖精!她老爱在园里走来走去,哼哼着法国的小曲,守视着我的工作,并且时时还要到厨房口去叫:
“保林(pauline)呀,给我点什么东西哟。”她的“什么东西”总只是一种同样的东西的意思——就是一杯有冰浸在里头的酒而已。
她的房屋的楼下住着三位年轻的公主(princesses d.g.),她们的母亲已经死了,父亲是一位兵站部的将军,到别处去了,柯儿奈将军的寡妇嫌恶那几位少女到了极点,老在想法子对她们用了种种迫辱的事情想赶她们出去。她本来说俄国话是说不好的,但咒骂起来却咒得很好,真像一位老练的车夫。我对她的那种迫害那三位无邪的少女的态度是十分的不喜欢的——因为她们是忧容满面,并且是胆战心惊,一无凭借的样子。
有一天的午后,她们中间的两位正在园里走着的时候,突然间那位将军的寡妇出来了,当然是照老式地喝醉了的,她就喧叫起来赶她们走出到园子外面去。她们一声也不响地开始走出去了,但那位将军寡妇却站在园子的出路门口,她的身体同瓶上的软木塞似的将园门塞住了,一边却又用了像一个真正的车夫用的俄国话在咒骂她们。我请求她不要咒骂而让那两位姑娘出去,但她却叫了起来说:
“你这东西,我是知道你的!晚上你是在爬进她们的窗去的。”
我气极了,就抓住了她的肩膀,将她从门口推开,但她捱脱了身,面朝着了我,马上将内衣解开,举起她的衬衫叫着说:
“我比这些小东西好得多呀。”
我的性子竟按捺不住了。抓住了她的脖子,将她朝了一个转身,用了我的锄铲打上了她背后的下部,于是她就跳出了园门,跑过了庭前的院子,大吃一惊似地“噢!噢!噢!”的叫了三声。
这事情发生之后,我从她的亲信者保林那里——保林当然也是一个醉鬼,不过是一个诡计很多的女人——得到了旅行照会,将我的一捆包裹夹在腋下,就离开了那地方;而那位将军的寡妇呢,手里捏了一块红色的围脖还站在窗口叫着说:
“我不去叫巡警的——没有什么的——听着——你回来吧——不要怕。”
二十九
我问他:“当坡苏尼绥夫(poznyshiev)(在小说《克罗绰尔·梭那泰》里)说医生们已将千千万万的人害死了而现在还正在害死千千万万的人的时候,你是赞成他的意见的么?”
“你很急急乎想知道这事情么?”
“嗳,很急急乎想。”
“那么我想不告诉你。”
他又作了一脸微笑,玩起他的大拇指头来了。
我想起在他的小说之一里的他的一个乡下假冒兽医与真正医药师的比较:
“基儿却克(giltchak)朴欠契尼(potchetchny)放血(是乡下的假冒兽医对马的疾病所用的名词)之类的名词,不是正和神经,偻麻质斯,有机体等等一样的么。”
而且这是在潜纳尔(jenner)、倍林(behring)、巴斯德(pasteur)之后所写下来的。实在是一件狂暴的事情。
三十
真是奇怪之至,他竟会这样的喜玩纸牌的。他玩纸牌的时候是很认真,很具热情的。当他拿起纸牌来的时候,他的双手会变得非常之神经质的,正同他所捏着的,并不是无生命的硬纸片儿,而是一只一只的活的小鸟一样。
三十一
“迭更司(dickens)说了一句很聪明的话:‘生命是在一个一定的了解之下,就是我们应当勇猛地防卫它到底的这一定的了解之下给与我们的。’全体的说起来,他是一个感伤的,闲话很多的,不十分高妙的作家,不过他知道如何的组成一篇小说,这却是没有一个人赶得他上的。自然他要比巴尔札克(balzac)好得多。有一个人说:‘有许多人是每被做书的热情所征服了的,但是没有几个人到后来会对这些作品感到耻辱。’巴尔札克是不以为耻辱的,迭更司也是如此,而他们两人都写了许多不好的作品。可是,巴尔札克也还是一个天才。或者无论如何总是一种你只能叫它作天才的东西。……”
三十一a
有人拿了一本莱阿·铁诃密罗夫(leo tikhomirov)的《为什么我不再做一个革命家》来。莱阿·尼古拉维支将这书从桌上拿起,悬空翻动着说:“这书里关于政治的杀人说得很对;在这一个斗争方法里是没有明确的思想作它的根据的。这一位觉悟了的杀人者说,像这样的思想只有在个人的无政府主义的绝对权里与对世界人类的轻蔑里可以见到。这话很对;可是‘无政府主义的’绝对权却是落笔错,应该写作‘君主专制的’绝对权的。这是一个很好的、很正确的思想,恐怖主义者们遇此全将蹉跌在这里——我当然是指那些正直的人而言。生成嗜杀的人是不会蹉跌的。遇到什么也不会蹉跌。可是实际他也只是一个单纯的杀人者,不过偶尔成了一个恐怖主义者而已……”
三十二
有时候他像是很自负而量小的样子,简直同一位伏尔加(volga)宣教者一样,这事情出在这位我们世界上的洪钟的伟人身上是很可怕的。昨天他对我说:
“我比你更是与农奴(mouzhik)相近,我觉得我的感情也是更接近于农奴。”
天呀,他总要不以此为夸谩才好,他是断不可以的!
三十三
我将我的剧本《下层深处》(the lower depths)念了几场给他听;他很注意的听了然后问我说:“你为什么要写那篇戏剧?”
我尽我的最善而解释给他听。
“人常看到你像一只雄鸡对什么东西都会猛烈地跳扑过去。并且——你常要用了你自己的颜色涂满在各种裂痕和缺陷之上。你总记得安徒生(andersen)所说的那句话吧:“镀在那里的金色将渐剥落,而猪皮底子将永在那里,’正同我们的农夫们所说的一样,‘万事万物是要过去的,只有真理可以永在。’你若把你的那些涂饰不摆上去,那就要好得多,因为你自身到了后来怕要失悔着做了这事。同样的又是,你的言语是非常之巧妙,具有各种技巧的秘计在那里——那是不大好的。你应该写得再简朴一点;一般人的说话是很简单的,简直也有矛盾不相连贯的,那就是好呀。
一个农夫不会像一位有学问的年轻的夫人一样提出下面这样的诘问的:‘假如四是常比三多,那么为什么三分之一会比四分之一多呢?’请你再不要用技巧的秘计了吧。”
他说话是很悻悻地在说的;显见得他是很不满意于我所读给他听的东西的。沉默了一会之后,他呆视着我头上的空际,郁郁地说:
“你的老人,是没有同情的,人哪里会相信他的好处。那优伶却不错,他是好的。你总晓得“文化之果”(fruits of enlightenment)的吧?我在那里所描写的那个厨子是像你的这优伶。写戏剧是不容易的。但是你所写的卖淫妇却也很成功,她们大约总一定是像那样子的。你总认识得很多吧?”
“嗳,我从前老在和她们接触的。”
“是的,看得出来的。真实总归是自己会显示出来的。你在剧里所说的大部分都系是你自己一个人之所想说的,所以你在那里没有几多不同的独立性格,你的人物全部都是一样的面容。我想你还没有懂得女人;那些女人你还没有写得大成功。人读了之后不会想起她们来……”
这时候安特来·里伏维支的夫人进来了,叫我们去喝茶去,他立了起来,很急速地走出去了,仿佛是他很愿意将这谈话终结似的。
三十四
“你所做的梦中间,以哪样的梦为最可怕?”托尔斯泰问我说。
我是不大做梦的,所以也不大记得牢,但是有两个梦却牢牢地留在我的记忆之中,大约是终我之身也不会忘记的。
我有一次梦见天上是拉拉杂杂的瘰疬很多的,似在腐烂的样子,青不青黄不黄的颜色,星都是既圆且暗,光线全无,也没有油润的光泽,像一个疥癣者的皮肤上的痂痕。而一条红红的叉状歧裂开的活像一条蛇似的电光慢慢地在这腐烂的天空里滑走,当它触着一颗星的时候,这星就会膨胀起来变成球形,然后就声音也没有地炸破了,破后的地方只遗存一小块烟也似的黑点;然后这黑点也很快的在朦胧腐化得同液体似的半透明的天空里消灭了。像这样地全部的星斗都一个一个的炸破消灭,而天上变得一阵暗似一阵更可怕起来,最后天空就向上起起旋涡;沸腾得涨起泡沫,再爆裂成一块一块的小块,开始向我头上落起同冰冷的果浆似的东西来,而在各块小块断片的中间空处呢,却露射出一种光耀的黑色来,绝似那铁块的颜色。
莱阿·尼古拉维支说:“这是从一本学术的书上来的;你一定是因为读了些关于天文学的东西;然后才有这个恶梦。那么另外的一个梦呢?”
另外的一个梦:一块有雪的大平原,地面平滑得像一张纸;没有小山,没有树林,各处也没有一点灌木之丛,只有——仅仅能看得见的——很少的几根标竿从雪底下突出在那里。横过在这一块死寂的荒原雪地之上,从地平线的这一边到地平线的那一边,只伸延着一线的黄色的差不多是恰恰可以认辨得出来的路线,在路线之上只有一对灰色的毡头靴子——是空的——在那里慢慢的前进。
他举起了他那毛簇簇的变成了狼似的眉毛,深沉地注视着我而沉思了一下。
“那是可怕得很的……你真的做了那个梦么;你总不是凭空造出来的吧?但是在这里也有点仿佛是从书卷上来的样子。”
突然间他似乎发起怒来了,很兴奋地严肃地说,一边却以手指敲着他的膝头,“可是你总不是一个常醉于酒的人吧?你似乎是从不会喝很多的酒的人。但是在这些梦里却有些昏醉的地方在里面。有一位德国作家,霍夫曼(hoffmann),他曾梦见过打牌的桌子在街上跑路和其他的与此相像的事情,但是他却是一个醉鬼——依我们的识文字的车夫之所说,则是一个‘calaholie’空的靴子走路——那是可怕得很的。即使是你造出来的,也是很好。真可怕呀!”
忽而他又露了一大脸微笑,甚至于他的颊骨都放起光来了:“你且假想想看:譬如突然间,在忒物斯喀耶街(tverskaya street)上有一张曲脚的打牌桌子在走路,桌板是拍拍在响的,桌子过处会有一层白色的灰尘起来,你在那绿色的桌布之上并且还可以见到许多输赢的数目在那里——许多收税的税务员在这桌子之上连续的打了三天三晚的牌——最后这桌子是忍不住了就这么的跑了开去。”
他大笑了,大约是注意到了我的因他之不信用我的梦话而有点生气了的原因吧,于是又说:
“你因为我想你的梦是有点书卷味之故而生了气了么?你且不要因此而恼怒;我晓得,一个人有时候是虚造出了些东西来而不觉到的,有些东西本来是一个人所不能信的,大约也是不能被人所相信的,而他却假想他是梦见了的,并不是假造出来的。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是一位老地主所讲的:他梦见他自己在森林里走路走出到了一个旷野里了。在这旷野里他看见两堆小山忽而变了一位妇人的胸部,在这胸部小堆之间升出了一张黑脸来,脸上该有眼睛之处却有两个月亮像两点白点似的生在那里。那老人梦见他立在女人的两腿之间,在他的前面有一条深深的黑谷在那里吸收他进去。在这梦之后他的头发开始变起灰白色来,他的双手也颤抖起来了,于是他为要试水浴治疗之故而出国上医士克纳以普(dr.kneipp)那里去。但是实际上他一定见过些像这样的事情无疑——他是一个放荡的人呀。”
他拍拍我的肩膀。
“但是你是既非醉鬼又非放荡之人——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梦的呢?”
“我也不知道。”
“我们关于我们自身的事情,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他叹了口气,缩小了双眼,想了一下,然后又轻轻的加上去说:“我们真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这一天晚上,当我们在散步的中间,他拉住了我的手臂说:
“那双空的靴子在前进——嗳,真可怕呀?完全是空的——搭拉搭拉地——雪在靴下轧轧地响,是的,这是好得很的;但你真很有书卷气,很有。你且不要生气,这可是很不好的,这怕要梗住你的去路阻止你的前进。”
我比他并没有什么过多的炫学的书卷气,当时我也无暇顾及他所讲的那些很好听的细小的辞句,总觉得他是一个惨酷的理性主义者。
三十五
有时候他会给人以一种仿佛是刚从远离的异国到来的印象,在这异国里,一般人之所思所感以及他们的关系言语仿佛是和我们完全不同似的。他倦极了似的灰色的坐在屋的一角里,正像异域的尘土还在他的身上。他对什么事物都很细心的同一位外国人或一个哑子似的在注视。
昨天,在吃饭之前,他正是像这一个样子的把思想散置在远处似地走进了起坐室里来。他在沙发椅上坐下了,经过了一分间的沉默之后,突然间将身子稍稍摇动了一摇动,将手掌向膝头去擦擦,把脸上的皱纹增加了些,说:
“可是那还不是全部——不是全部。”
有一位老是僵硬顽笨得同熨斗一样的人,问他说:“你说什么?”
他对他动也不动地注视了一下,然后将身体屈向前,看到了我和医士尼基丁(dr.nikitin)及雅耳派迭夫斯基三人坐在那里的露台上来,并且说:“你们在讲些什么?”
“在讲plehve。”
“plehve……plehve……”他停了一停之后又沉思着重念了一遍,仿佛他是头一次听到这名字的样子。然后他像一只小鸟似的将身体摇摇,作了一脸轻轻的微笑说:
“今天从一早起,就有一件很愚笨的事回旋在我的脑里;有一次有人告诉我说他在墓地里见了一个像下面那么的墓铭:
‘石儿底下,躺息着伊凡·耶戈尔夫那;
业为皮匠,常在把兽皮浸涨。
工儿诚实,心儿良善,但是看哪,
他终死去,只落得买卖经营让妻去管掌。
他还未老,正还可以做工营贩,
可是上帝,将他引入了乐园去消散,
是在复活节前,金曜到土曜之晚——’
仿佛是像这样的一些东西……”他沉默了,停了一会又点头微笑着加上去说:“在人类的无聊愚鲁里,只教不含恶意,却有些很能动人的东西在的,并且是美丽得很……那是一定常常有的。”
有人叫我们进去吃饭了。
三十六
“我并不喜欢喝醉酒的人,但是我晓得有些人在醉后是很有趣的,他们会得到些在不醉的时候于他们是不自然的东西;譬如机智,美丽的思想,敏捷,言语之富等。在这样的时候我却很愿赞美酒德的。”
斯勒儿告诉如何的有一次他和莱阿·尼古拉维支在忒物斯喀耶街上走路时,在远处托尔斯泰看见了两个卫队兵士。他们身上的装饰上的金属在日光里闪射,他们脚上的乘马拍车在丁零响着;他们合了脚步走路的时候两人浑如一人;他们的脸上也有壮健和青年的自负在辉耀。托尔斯泰轻轻地开始讪咒起他们来了:“这真是一种妄自尊大的愚劣的表现!像煞是以鞭子教练好的野兽……”
但等卫队兵士走近来到和他并着的时候,他停住了脚,爱抚似的以眼睛追视了他们一程,很热心地说:“真美丽呀!像古代的罗马人,嗳,莱阿夫式加,是不是?他们的壮健和美丽!噢,上帝!当一个人是美丽的时候,是如何的有趣呀,是如何的十分有味儿呀!”
三十七
在一天暑热的白天,他在“下低街道”(auf der unteren strasse)上追上了我;他骑在一匹矮小驯良的鞑靼马上在向理伐地亚(livadia)那一方面前进,灰黑的颜色,毛丛丛的脸部,头上戴着一顶轻而白的菌状的毡帽,看起来真像是童话里的一个小人国人。
他按住了马和我攀谈。我并着他马鞍下的足镫前行,第一便告诉了他,说我接到了一封哥罗伦科(korolenko)的来信。托尔斯泰愤怒似地摇动着他的髭须。
“他是信仰上帝的么?”
“我不晓得。”
“最重要的事情你却不晓得!他是信仰的,不过他自己怕羞,怕在无神论者的前头招认而已。”
他不平似地不乐似地说了这话怒着闭了闭眼睛。明明可以看出我在搅扰他;但当我想离开他的时候,他又留住了我。
“你想到什么地方去?我的马是慢慢地走着的。”
又接着咕哝地说:
“你的安特莱夫(andrev)也在对无神论者们怕羞。他可实在是信仰上帝的。他不过对上帝在感着畏惧!”
当大公爵亚力山大·密开洛维支·洛马诺夫(alexander michajlowitsch romanov)的领地的边境之处有三位洛马诺夫家的人紧接在一块立在街道上在那里谈话:是主人的爱托道儿(aitodor)自己和乔其(georgi)并还有一位,——我相信是杜耳白(djulber)的彼得·尼古拉维支(peter nikolajewitsch),三人都是强有力的身材高大的男子。一乘一只马拖的马车塞住在街道上,街心正中一匹马横住直立在那里,致使莱阿·尼古拉维支不能过去。他对洛马诺夫的三人严厉地要请似地盯视了一眼。可是他们在这之前已经旋转了身子看不见他了。那匹马在那里移动了一下,避开了一点儿路让托尔斯泰的马过去了。
他大约沉默着骑了两分钟的样子,然后说:
“他们本来是晓得我来的,那几个蠢东西!”
一分钟之后他又说:
“那匹马倒晓得,晓得托尔斯泰来了应须让路的。”
三十八
“你是必须先为你自己留心保守着,——然后自然有许多也会为他人留剩下来的。”
三十九
“‘知道’这一件事情——是什么意思?比方我知道,我是著作者托尔斯泰,我有一位太太,儿子们,灰白的头发,丑恶的脸和一大簇髭须。——这些都明写在旅行券上。但是关于灵魂却在旅行券上什么也没有写着。关于灵魂我只晓得一件事情:就是灵魂只在渴望着接近上帝。但是上帝是什么?那是,我的灵魂的一部分。一切就尽于此。曾经学习过思索的人,是不容易信仰的。可是想在上帝之中得着生活者非由信仰不为功。泰拖良(tertullian)曾经说过:‘思想是一种罪恶。’”
四十
不管他所宣传的教义是如何的单调,可是这一位仿佛是童话中似的人物却是非常地多方面的。
今天在公园里他和轧斯泊拉的回教神官谈天的时候,他的举止简直像是一位容易信人的单纯的农夫,正感到了他的终焉之日的时间到了的样子。本来是矮小的他,看起来好像又故意缩短了一些,站在那一个强壮有力的鞑靼人之旁,相形之下,他真像是心灵上刚第一次想及到存在的意义,和对于灵魂上许多问题是满怀着愁闷的一位老人。惊惶地举起了那副毛簇簇的眉毛,胆小地开闭着那只锐敏的小眼,他的眼睛里的峻严而洞穿一切的火花都消尽了。他的探索什么似的视线动也不动地倾注在那神官的广大的脸上,一双瞳神也消失了它们的本来是要使无论何人都感到不安的锋芒。他对神官提出了许多关于生命的意义,关于灵魂,关于神的极幼稚的问题,很纯熟地将福音书和预言者的书里的言辞摘了出来对答了《可兰经》里的语句,实际上他只是用着伟大的优伶或聪明人所特有的那种可惊叹的巧技在和那神官开玩笑。
四五天前,他曾和塔奈也夫(tanejev)及斯勒儿谈到了音乐,他自己竟像小孩子一样地为音乐之美所醉倒了。这一种陶醉喜悦——再讲得真切一点是他的还能陶醉的能力——对他自己明明是很欢喜的样子。他曾说关于音乐写得最完善最深刻的是叔本华(schopenhauer)的文字;随带着曾说到关于斐德的一件滑稽的逸话,又称音乐是灵魂的无声的祈祷。
“怎么——无声的?”斯勒儿问。
“因为音乐是没有言语的。在音声之中灵的分子比在思想里更寄托得多。思想是一个满贮着钱的钱包;音声可是并没有被什么所点污的东西,它的内部是完全纯洁的。”
他彰明较著是很满足地在用了可爱的小孩子的言辞而说话,——而最好的,最优雅可爱的言辞自然而然地落下了他的口中。最后他突然在胡须里含了微笑,柔和地如爱抚般地说:
“音乐家总都是愚鲁的人。越是富于音乐的天才者越是在他方面愚鲁而不灵。可是音乐家的全部,总是富有宗教心的,这也真是奇怪得很。”
四十一
给契诃夫的电话:
“今天我过了一天很好的日子!我的精神非常之快活;我希望你也是满心的欢喜。这只是你!你是一个很好的好人,很好的!”
四十二
若和他说的事情是对他无趣味的时候,那他简直不来听你也不会相信你的。要而言之,他并不是在问你,他是只在审究。如同一个珍品采集者一样,他所采取的,只是些不至于破坏他的收集品全部的调和的东西。
四十三
一边在检读信件一边他在说:
“世人正在喧嚷正在写着!可是假如我死了一年之后,那他们将问:托尔斯泰——?喔,是那个补补靴子的伯爵么?他的生前仿佛是有过些什么事情的吧?是的,就是那一个!”
四十四
屡次地我曾在他的脸上,他的眼光里看见过那一种狡猾的满足的微笑,如一个人将他自己所藏得不见了的东西忽而不意间终于重寻得了似的那一种微笑。他是自己把这东西藏过的,可是完全忘记了藏入在什么地方。许多时日他在暗暗里忧愁,在追想:我究竟把它藏入到什么地方去了呢?现在我却是非常之急需着它!一心只在害怕,怕旁人许会看出他的忧心,他的丢失,而加他以一种不快的恶意的袭击。突然间他想起了,而找着了这东西。于是他就不得不满感着喜悦,这喜悦他简直忘记了隐藏,而只在狡猾地向旁人瞥视,仿佛是这样在说的样子:
“你们可不能再奈何我了。”
可是他究竟在什么地方寻到了什么——他却终于不说。
人对于惊叹他赞美他的这件事情是再也不致有厌倦的日子的。可是常常的和他见面在一道,却有点不大舒服。所以不要说是和他在同一间房里,就是在同一间屋子里我也不能够和他同住。那正像是太阳把一切都燃烧尽了,而现在太阳自身也即将归消失的时候,可又带着暗夜将临的威胁在那里的沙漠中的生活。
附记
上面的那些断片的记录,系当我住在奥利时(oleise)而莱阿·尼古拉维支(leo nikolaevich)住在克利米亚(crimea)的轧斯泊拉(gaspra)的时候记下来的。这正当托尔斯泰是在重病与其后的病状回复的期间。这些记录是模模糊糊地偶尔在纸片上散记下来的,并且我一时以为它们是不见了,但在最近却寻出了这些记录的一部分来。……我在此地且附入了一封当莱阿·尼古拉维支从耶斯那耶·朴利耶那(yasnaya polyana)遁走,并当他死去的时候写下来的一封未完的信,我把这信一字也没有改窜地依他写下来当时的形式发表在这里,并且也没有把它写完,因为不晓得怎么的总觉得写完是有点不大可能。
麦克西摩·高尔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