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弄文笔并不是职业
弄弄文笔并不是职业
以素无定职的我这一个长期失业者,来向青年们说些指导职业的话,实在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况且近来已经有一位青年在向我提出警告了,他说:一、你们若不是理想的人物,你就不配谈理想,所以只有狗可以谈狗,虎可以谈虎,你若要说到猫,你自己就得先变一只猫。二、总之是对于我个人的人身攻击,仿佛是我一日不死,中国就一日没有出路似的,所以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不对,甚而至于死儿子也是一罪,有了老婆也是一罪,做做诗写写文章也无往而不是罪。三、这是这一位青年的最重要的论点,大约也就是他那一篇文章的所以不得不写的原因,直接痛快的说将出来,就是他要使人晓得,他的文章比我写得好,诗也比我做得好。“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致惹起了日月的不平,只能自己出马,向我来迎头一击,以灭爝火的余辉,以示日月的伟大。
我虽则不肖,可这一点爝火的自知之明,倒也是有的,故而近来绝对的不想写东西了,好让些新进的青年,来多写些既强而有力,又猛能扑人的文章。不过在世上旅(杭州骂人的俗语有旅世两字,不知是否这般的写法)得久了,几个认识的人当弄什么杂志新闻纸之类的时候,总得来硬拉;被拉不过,又只能勉强的应酬,重作着冯妇。所以半生过去,就积下了这么些个口头孽,也结下了许多不知不觉的暗中怨。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却不防低头三尺有神明。在空中又会触犯了那些值日的恶功曹。这一大堆废话,本来是与指导职业无关的,但己田引水,既不能如职业介绍所广告文一样,说出许多有益于就职前途的话来,自然只好发些弄文笔的人的牢骚,以示弄文笔的这一件事情,绝对不是青年的正业。
我们在小的时候,谁也有一种对于文人的盲目崇拜狂,以为真的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只教文章写得好,就自然“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了,所以在中学毕业后的几年之中,老想做一个文人,可以“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在实际上文学的麻醉力也真强,一首很好的诗歌,或一篇哀艳的小说戏曲,你读了的确要为它们所颠倒,正如意志未定,生理发育已竣完美的青年,见了妖艳的异性一样。但选职业,也犹之乎结婚,若只凭了一时的感奋,不顾前后,马上就跳入了富于诱惑、不着实地的急流旋涡之中,一生的快乐与事业牺牲了倒还事小;有的时候,恐怕连性命都要保不安全。我所以说,弄弄文笔,决不是职业;要想立意做一个文人,只是血气未定的青年时候的一个迷梦。
那么以笔杆为生,靠卖文为活的这一回事情,根本是没有的么?若然,则文学、新闻纸类、书籍等等所谓文化的结晶品,又从何处产生呢?这当然是很合理的一个问难。依文笔为生的正式职业者,自然是有的,譬如新闻记者、杂志或书局编辑、电影编剧员、国家或私营机关的书记秘书,推而广之,更如律师教员以及替人写信的测字先生代书人物之类,都是以文笔为业的人。可是读了许多年的书,不能将书本子去活用,为人类为社会去做些真真能从无中生有,足供实用的东西出来,而一辈子只在笔墨纸上翻筋斗,实在是有点交代不过去的事情。像现代中国的有些青年,简直连上列各职业都不想去干,只一味的在打算避难就易,成一个作家,以冀得名利双收,那就更不是前进的青年所应有的态度了。
我以为选择职业,第一要从事于生产的职业,使筋肉与脑子同时劳动,可以独立,不必求人的种类为最上,如自作农、机器师、土木工程师之类,下而至于编藤椅、敲石子的小工,也觉得比咬文嚼字、只说空话而无实际的写文作家,更可尊敬。必不得已而求其次,则出卖知识,得人薪水,也须以不悖良心的职业为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富贵本不可羡,若再不以其道得之,则这一个人的肉,怕也不足食了,现在的那些卖国求荣,助桀为虐的大人先生,就是这一类的禽兽。
前些日子,在天津一家报上曾见过一段劝卒业生的议论,仿佛有这么的三点,第一,要刻苦;第二,自视不可过高,自恕不可过宽,勿嫌小事而不干;第三,以回农村去为得,这议论当然是切近可用的上策。在全国经济破产的现状下,唯有刻苦耐劳的人,是生存的最适者;若个个人想享福,个个人想做官括地皮,那天下就无百姓,中国的领土,也马上要被括完卖完了。我常在计算,在目下的中国,亡了之后,也一样的可以享福无碍的人,总计大约也只有一百个,他们是美国也有一千万元存款,日本也有一千万元,英国意国法国各有一千万元存款存在那里的;所以中国亡了,他们可以去日本,日本不容,他们可以去纽约伦敦巴黎。可是他们的子孙呢?戚属呢?万一世界各国,同时一致行起希脱勒的虐杀犹太人那么的政策来的时候,他们将往哪里去逃呢?无用的私财的堆积,正像人身上生了癌病,愈积愈贫,愈容易促生社会的紊乱,国脉的凋丧,结果也不过一个人享受了十年五年,他们的子孙是一样的要做亡国流民的。古人的不以良田遗子孙,又说家财万贯,不如薄技随身的种种教训,就在告诉我们要养成一种可以营独立职业的技术,才是做人的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