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地狱
东南地狱
东南本来是富庶之区,俗语也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是今日的东南却变成了地狱了。
这地狱里的百鬼夜行图,大约在各报的记载上,总早已经有了一点浮面的报告,但诸通讯记者所见到的地方,恐怕还只是地狱上面的最上一二层,自十层以下,到十八层为止的真相,总还要狰狞,还要险恶。
我,富春人也,所见所闻,不出富阳的一角,现在且先来写几件实例,借以添上些流民图里的波澜。
前年去年,是民国纪元以来的大有之年,米如沙粒,谷不值钱。所以乡民在年下,不但将新收的谷子,一齐出售,就是向来的积谷,也不得不洗仓变卖,以抵补谷价的折蚀低倾。今年春间,农民本来大家都不想再种田了,可是江浙内地的老百姓,没有工业可以从事,没有资本可以营商,除了力田苦作以外,更有什么法子?阿宏的老婆,到了要整理秧田的时候,苦劝她男人去借了三分钱的高利贷,买几升谷子来做种的见解,按理原也不错。
秧田做了,分秧布种的时候到了,以阿宏夫妇,以及七岁五岁的两小孩之力,怎么也不能把六亩田在三天之内种好。先要耕,次要车水,再要耙平,然后插秧下种,少算算也得雇两三个人工来帮助,于是乎只得再去求借。田种下了,第一次的肥料也加了,耘也耘过了,但苍苍者天,就一直的不肯下一点雨。阿宏夜半起来,跑上田头,去向东向西地诅咒春星的晚上,不知接连有了几夜。眼见得秧变了黄,田开了裂,而天还不雨,不得已自然只好再去借了钱来车水。七八天后,秧仍是黄,田又加了裂,这可真没办法了。于是乎阿宏就日夜的埋怨他老婆,说尽嚷着种田种田,现在你去种去!埋怨之下,想来总也少不得几下拳打脚踢。
有一天五月中旬的月明的晚上,阿宏上田头去看了星月回来,向床头一摸,却不见了他的老婆。将两个小孩摇醒,问你娘呢?小孩们自然只张大了眼,在月光里发呆。阿宏出去,走了半天,田野里只见了几个同他一样在田头对星月长叹的自耕农夫,老婆的影子,却半个也不曾看见。绕了一圈,从屋后的一条小道,走回来时,月亮已经西斜了,在后屋的茅檐底下,阿宏方才看见一个长长挂在那里的他老婆的背影。现在阿宏的六亩田,同左右邻舍的田一样,只长满了些莠子,还有几茎青色的空壳稻头,在秋风里摇动。两个儿子,却在诸暨的两家寺院里读书,改了名字,变了僧服。而阿宏自己,不知上哪里去了。他住的那一间同猪圈似的茅舍,门也没有了,窗也吹倒了,空到如今,已经有两个月来的样子。乡下人到了晚上,每不肯走过这间空屋,说有七孔流血的女缢鬼要出来讨替身的。这是离县城不远,去西北乡只有十八里路的黄叶村里的事情,是我表弟来杭州对我说述的旱灾悲剧中的一小段。
富阳西乡,有一大平原,名叫黄天坂。三面是山,一方临水,每年山洪暴发,这黄天坂里的几千亩田,总比他处早几日积水,迟半个月退清,所以是十年九不收的地方。但前两年丰收的年岁,每亩田也收起了好几担谷。断桥头的王成发,今年五十二岁,向来是以勤俭著名的,今年特鼓老勇,租了好几十亩黄天坂的田来耕种。下种、插秧、借钱车水的情形,当然同阿宏是一样。田的干涸,秧的枯黄,当然又是同阿宏一样,这老先生,因旱生气,因气发疯。在六月后半个月,因为他田里的秧,都成了干草,索性就点了一把火,把秧都烧了。经他那么一烧,田的四周,沿烧过去,就成了几十亩的一块黑地。现在这几十亩的周围,都青青长出了秋草,而富阳乡下却添了一个骨瘦如柴,白发盈头的疯汉,天天在大道上指天骂地,见水就拜。这是我回富阳,上西乡去的时候,亲眼目睹的事实。
诸如此类的事情,在富阳是多得来记不胜记,而农村中的中坚分子,虽则不疯不去自尽,但因积忧成疾,饥饿而死者不知有几千百人。可是城里的棺材铺的老板,也因忧愁成病,死了好几个。原因是为了农民自杀者多了,棺材铺的老板想投机发财,进了许多的木料,但结果却一具也没有卖了。乡下人在这个年头,哪里还有钱来买棺材、营丧事呢,死了的人,都是同野狗一样,光身白埋在干燥的土下的。
一九三四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