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健忘
谈健忘
五分钟的热忱,是说中国人对于任何的奇耻大辱,在五分钟后便会忘记的,比到烂柯山的樵夫,虽则经过时间的长短有点不同,但都系健忘则一也。说起健忘,似乎也不一定是中国人独有的特性,记得在德国文学家轶事里,也曾看到过一则:
戏剧作家兼文艺批评家勒辛(lessing)氏,有一次在写作之余,出去散步,于途中遇见了一位送信的邮差。“有我的信没有?”勒辛问。“先生叫什么名字?”邮差反问。勒辛搔着头皮,想了半天,却终于想不出自己的名字,所以只好苦笑着说:“让我回家去问一问来。”
像这一种集中注意力之后的失心状态,似乎是各国人所通有的,不过中国人的健忘却来得更实际一点。譬如军阀的火并开始,互发通电的时候,两方各骂得狗血淋头,誓不俱生。但不久之后,又化干戈为玉帛,一刹那间便称兄道弟,情逾骨肉了;军阀们是如此,政客们也是如此。我们只教把旧报拿出来一翻,便可以看见许多这样的事实。国民革命军到上海的时候,宣传揭贴上所要打倒的,尽是些北洋军阀。所画的是一个乌龟,身上挂着一个军阀的名字。易帜之后,却张三李四,都是同志了。有通缉明令的张宗昌被杀之后,政府还给以抚恤。替父报仇的某某,国家也予以特赦。五四运动起后,大家都主张着非孝,现在的宪法条文里,却又规定儿子有孝敬父母的义务来了,除去这些实利主义的健忘不谈之外,则一般的健忘,对于我们人类的益处,的确也是不少。
第一,最普通的事实,就是晚上有了不得了的急事,一宿之后,早晨起来见了太阳,就什么也冰消雾散,所急的事也觉得可以有出路了,这是任何人都常常在遭遇的经验。第二,生死的痛苦,是尽人皆知的,幸亏健康者会忘记死,所以才去经营事业,形成社会;女人产后,会忘记临盆的痛苦,所以又会去生第二第三的小孩,保存种族。现代英国散文家robert lynd所著的一篇《无知的快乐》(the pleasures of ignorance)里,也曾谈起过这些,我在这里却想把末一字易作forgetfulness,叫作“健忘的快乐”。对这题目的最具体的证明,就是西太后于战败之后,将海军经费拿来营造的那座颐和园。现在日本帝国主义者的军队,似乎只以长城为界,不再南侵了。我不知为了航空救国之故,特烦电影皇后等提倡娱乐救国而得来的许多爱国捐,会不会去庐山或西湖造起第二座颐和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