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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尤物【快穿】高H 淫乱小镇 (快穿)插足者

瓢儿和尚

      瓢儿和尚
    为《咸淳》,《淳佑临安志》,《梦梁录》,《南宋古迹考》等陈朽得不堪的旧籍迷住了心窍,那时候,我日日只背了几册书,一枝铅笔,半斤面包,在杭州凤凰山,云居山,万松岭,江干的一带采访寻觅,想制出一张较为完整的南宋大内图来,借以消遣消遣我那时的正在病着无聊的空闲岁月。有时候,为了这些旧书中的一言半语,有些蹊跷,我竟有远上四乡,留下,以及余杭等处去察看的事情。
    生际了这一个大家都在忙着争权夺利,以人吃人的二十世纪的中国盛世,何以那时候只有我一个人会那么的闲空的呢?这原也有一个可笑得很的理由在那里的。一九二七年的革命成功以后,国共分家,于是本来就系大家一样的黄种中国人中间,却硬的被涂上了许多颜色,而在这些种种不同的颜色里的最不利的一种,却叫做红,或叫做赤。因而近朱者,便都是乱党,不白的,自然也尽成了叛逆,不管你怎么样的一个勤苦的老百姓,只须加上你以莫须有的三字罪名,就可以夷你到十七八族之远。我当时所享受的那种被迫上身来的悠闲清福,来源也就在这里了,理由是因为我所参加的一个文学团体的杂志上,时常要议论国事,毁谤朝廷。
    禁令下后,几个月中间,我本混迹在上海的洋人治下,是冒充着有钱的资产阶级的。但因为在不意之中,受到了一次实在是奇怪到不可思议的袭击之后,觉得洋大人的保护,也有点不可靠了,因而翻了一个筋斗,就逃到了这山明水秀的杭州城里,日日只翻弄些古书旧籍,扮作了一个既有资产,又有余闲的百分之百的封建遗民。追思凭吊南宋的故宫,在元朝似乎也是一宗可致杀身的大罪,可是在革命成功的当日,却可以当作避去嫌疑的护身神咒看了。所以我当时的访古探幽,想制出一张较为完整的南宋大内图来的副作用,一大半也可以说是在这camouflage的造成。
    有一天风和日朗的秋晴的午后,我和前几日一样的在江干鬼混。先在临江的茶馆里吃了一壶茶后,打开带在身边的几册书来一看,知道山川坛就近在咫尺了,再溯上去,就是凤凰山南腋的梵天寺胜果寺等寺院。付过茶钱,向茶馆里的人问了路径,我就从八卦田西南的田塍路上,走向了东北。这一日的天气,实在好不过,已经是阴历的重阳节后了,但在太阳底下背着太阳走着,觉得一件薄薄的衬绒袍子都还嫌太热。我在田塍野路上穿来穿去走了半天,又向山坡低处立着憩息,向东向南的和书对看了半天,但所谓山川坛的那一块遗址,终于指点不出来。同贪鄙的老人,见了财帛,不忍走开的一样,我在那一段荒田蔓草的中间,徘徊往复,寻到了将晚,才毅然舍去,走上了梵天塔院。但到得山寺门前,正想走进去看看寺里的灵鳗金井和舍利佛身,而冷僻的这古寺山门,却早已关得紧紧的了,不得已就只好摩挲了一回门前的石塔,重复走上山来。正走到了东面山坞中间的路上,恰巧有几个挑柴下来的农夫和我遇着了。我一面侧身让路,一面也顺便问了他们一声:“胜果寺是在什么地方的?去此地远不远了?”走在末后的一位将近五十的中老农夫听了我的问话,却歇下了柴担指示给我说:“喏,那面山上的石壁排着的地方,就是胜过寺吓!走上去只有一点点儿路。你是不是去看瓢儿和尚的?”
    我含糊答应了一声之后,就反问他:“瓢儿和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说起瓢儿和尚,是这四山的居民,没有一个不晓得的。他来这里静修,已经有好几年了。人又来得和气,一天到晚,只在看经念佛。看见我们这些人去,总是施茶给水,对我们笑笑,只说一句两句慰问我们的话,别的事情是不说的。因为他时常背了两个大木瓢到山下来挑水,又因为他下巴中间有一个很深的刀伤疤,笑起来的时候老同卖瓢儿——这是杭州人的俗话,当小孩子扁嘴欲哭的时候的神气,就叫作卖瓢儿——的样子一样,所以大家就自然而然的称他作瓢儿和尚了。”
    说着,这中老农夫却也笑了起来。我谢过他的对我说明的好意,和他说了一声“坐坐会”,就顺了那条山路,又向北的走上了山去。
    这时候太阳已经被左手的一翼凤凰山的支脉遮住了,山谷里只弥漫着一味日暮的萧条。山草差不多是将枯尽了,看上去只有黄苍苍的一层褐色。沿路的几株散点在那里的树木,树叶也已经凋落到恰好的样子。半谷里有一小村,也不过是三五家竹篱茅舍的人家,并且柴门早就关上了,从弯曲的小小的烟突里面,时时在吐出一丝一丝的并不热闹的烟雾来。这小村子后面的一带桃林,当然只是些光干儿的矮树。沿山路旁边,顺谷而下,本有一条溪径在那里的,但这也只是虚有其名罢了,大约自三春雨润的时候过后,直到那时总还不曾有过沧浪的溪水流过,因为溪里的乱石上的青苔,大半都被太阳晒得焦黄了。看起来觉得还有一点生气的,是山后面盖在那里的一片碧落,太阳似乎还没有完全下去,天边贴近地面之处,倒还在呈现着一圈淡淡的红霞。当我走上了胜果寺的废墟的坡下的时候,连这一圈天边的红晕,都看不出来了,散乱在我的周围的,只是些僧塔,残磉,菜圃,竹园,与许多高高下下的狭路和山坡。我走上了坡去,在乱石和枯树的当中,总算看见了三四间破陋得不堪的庵院。西面山腰里,面朝着东首歪立在那里的,是一排三间宽的小屋,倒还整齐一点,可是两扇寺门,也已经关上了,里面寂静灰黑,连一点儿灯光人影都看不出来。朝东缘山腰又走了三五十步,在那排屏风似的石壁下面,才有一个茅篷,门朝南向着谷外的大江半开在那里。
    我走到茅篷门口,往里面探头一看,觉得室内的光线还明亮得很,几乎同屋外的没有什么差别。正在想得奇怪,又仔细向里面深处一望,才知道这光线是从后面的屋檐下射进来的,因为这茅篷的后面,墙已经倒坏了。中间是一个临空的佛座,西面是一张破床,东首靠泥墙有一扇小门,可以通到东首墙外的一间小室里去的。在离这小门不远的靠墙一张半桌边上,却坐着一位和尚,背朝着了大门,在那里看经。
    我走到了他那茅篷的门外立住,在那里向里面探看的这事情,和尚是明明知道的,但他非但头也不朝转来看我一下,就连身子都不动一动。我静立着守视了他一回,心里倒有点怕起来了,所以就干咳了一声,是想使他知道门外有人在的意思。听了我的咳声,他终于慢慢的把头朝过来了,先是含了同哭也似的一脸微笑,正是卖瓢儿似的一脸微笑,然后忽而同惊骇了一头的样子,张着眼呆了一分钟后,表情就又复原了,微笑着只对我点了点头,身子马上又朝了转去,去看他的经了。
    我因为在山下已经听见过那樵夫所说的关于这瓢儿和尚的奇特的行径了,所以这时候心里倒也并不觉得奇怪,但只有一点,却使我不能自已地起了一种好奇的心思。据那中老农夫之所说,则平时他对过路的人,都是非常和气,每要施茶给水的,何以今天独见了我,就会那么的不客气的呢?难道因为我是穿长袍的有产知识阶级,所以他故意在表示不屑与周旋的么?或者还是他在看的那一本经,实在是有意思得很,故而把他的全部精神都占据了去的缘故呢?从他的不知道有人到门外的那一种失心状态看来,倒还是第二个猜度来得准一点,他一定是将全部精神用到了他所看的那部经里去了无疑。既是这样,我倒也不愿意轻轻的过去,倒要去看一看清楚,能使他那样地入迷的,究竟是一部什么经。我心里头这样决定了主意以后,就也顾不得他人的愿意不愿意了,举起两脚,便走进门去,走上了他的身边,他仍旧是一动也不动地伏倒了头在看经。我向桌上摊开在那里的经文页缝里一看,知道是一部《楞严义疏》。楞严是大乘的宝典,这瓢儿和尚能耽读此书,真也颇不容易,于是继第一个好奇心而起的第二个好奇心就又来了,我倒很想和他谈谈,好向他请教请教。
    “师父,请问府上是什么地方?”
    我开口就这样的问了他一声。他的头只从经上举起了一半,又光着两眼,同惊骇似地向我看了一眼,随后又微笑起来了,轻轻地象在逃遁似的回答我说:“出家人是没有原籍的。”
    到了这里,却是我惊骇起来了,惊骇得连底下的谈话都不能继续下去。因为把那下巴上的很深的刀伤疤隐藏过后的他那上半脸的面容,和那虽则是很轻,但中气却很足的一个湖南口音,却同霹雳似地告诉了我以这瓢儿和尚的前身,这不是我留学时代的那个情敌的秦国柱是谁呢?我呆住了,睁大了眼睛,屏住了气息,对他盯视了好几分钟。他当然也晓得是被我看破了,就很从容的含着微笑,从那张板椅上立了起来。一边向我伸出了一只手,一边他就从容不迫的说:“老朋友,你现在该认识我了罢?我当你走上山来的时候,老远就瞥见你了,心里正在疑惑。直到你到得门外咳了一声之后,才认清楚,的确是你,但又不好开口,因为不知道你对我的感情,经过了这十多年的时日,仍能够复原不能?……”
    听了他这一段话,看了他那一副完全成了一个山僧似的神气,又想起了刚才那樵夫所告诉我的瓢儿和尚的这一个称号,我于一番惊骇之后,把注意力一松,神经驰放了一下,就只觉得一股非常好笑的冲动,冲上了心来。所以捏住了他的手,只“秦国柱!秦……国……柱”的叫了几声,以后竟哈哈哈哈的笑出了眼泪,有好久好久说不出一句有意思的话来。
    我大笑了一阵,他立着微笑了一阵,两人才撇开手,回复了平时的状态。心境平复以后,我的性急的故态又露出来了。就同流星似地接连着问了他许多问题:“姜桂英呢?你什么时候上这儿来的?做和尚做得几年了?听说你在当旅长,为什么又不干了呢?”一类的话,我不等他的回答,就急说了一大串。他只是笑着从从容容的让我坐下了,然后慢慢的说:“这些事情让我慢慢的告诉你,你且坐下,我们先去烧点茶来喝。”
    他缓慢地走上了西面角上的一个炉子边上,在折柴起火的中间,我又不耐烦起来了,就从板椅上立起,追了过去。他蹲下身体,在专心致志地生火炉,我立上了他背后,就又追问了他以前一刻未曾回答我的诸问题。
    “我们的那位同乡的佳人姜桂英究竟怎么样了呢?”
    第一问我就固执着又问起了这一个那时候为我们所争夺的惹祸的苹果。
    姜桂英虽则是我的同乡,但当时和她来往的却尽是些外省的留学生,因此我们有几个同学,有一次竟对她下了一个公开的警告,说她品行不端,若再这样下去,我们要联名向政府去告发,取消她的官费。这一个警告,当然是由我去挑拨出来的妒嫉的变形,而在这警告上署名的,当然也都是几个同我一样的想尝尝这块禁脔的青春鳏汉。而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这个警告发出后不多几日,她竟和下一学期就要在士官学校毕业的我们的朋友秦国柱订婚了。得到了这一个消息之后,我的失意懊恼丧,正和杜葛纳夫在一个零余者的日记里所写的那个主人公一样,有好几个礼拜没有上学校里去上课。后来回国之后,每在报上看见秦国柱的战功,如九年的打安福系,十一年的打奉天,以及十四年的汀泗桥之战等,我对着新闻记事,还在暗暗地痛恨。而这一个恋爱成功者的瓢儿和尚,却只是背朝着了我,带着笑声在舒徐自在的回答我说:“佳人么?你那同乡的佳人么?已经……已经属了沙吒利(注:《辞源》:唐肃宗时,韩翊美姬柳氏,为蕃将沙吒利所劫,后得虞候许俊的帮助,与柳复合。故事见《太平广记》四八五唐许尧佐《柳氏传》,孟[]《本事诗·情感》。后人因以沙吒利代指强夺人妻的权贵。宋王诜(晋卿)歌姬为势家所夺,王赋诗曰:“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即用此典。见宋许[]彦周诗话。)了。……哈哈……哈……这些老远老远的事情,你还问起它作什么?难道你还想来对我报三世之仇么?”
    听起他的口吻来,仿佛完全是在说和他绝不相干的第三者的事情的样子。我问来问去的问了半天,关于姜桂英却终于问不出一点眉目来,所以没有办法,就只能推进到以后的几个问题上去了,他一边用蒲扇扇着炉子,一边便慢慢的回答我说:“到了杭州来也有好几年了……做和尚是自从十四年的那一场战役以后做起的……当旅长真没有做和尚这样的自在……”
    等他一壶水烧开,吞吞吐吐地把我的几句问话约略模糊的回答了一番之后,破茅篷里,却完全成了夜的世界了。但从半开的门口,没有窗门的窗口,以及泥墙板壁的破缝缺口里,却一例的射进了许多同水也似的月亮光来,照得这一间破屋,晶莹透彻,象在梦里头做梦一样。
    走回到了东墙壁下,泡上了两碗很清很酽的茶后,他就从那扇小门里走了进去,歇了一歇,他又从那间小室里拿了一罐小块的白而且糯的糕走出来了。拿了几块给我,他自己也拿了一块嚼着对我说:“这是我自已用葛粉做的干粮,你且尝尝看,比起奶油饼干来何如?”
    我放了一块在嘴里,嚼了几嚼,鼻子里满闻到了一阵同安息香似的清香。再喝了一口茶,将糕粉吞下去以后,嘴里头的那一股香味,还仍旧横溢在那里。
    “这香味真好,是什么东西合在里头的?会香得这样的清而且久。”
    我喝着茶问他。
    “那是一种青藤,产在衡山脚下的。我们乡下很多,每年夏天,我总托人去带一批来晒干藏在这里,慢慢的用着,你若要,我可以送你一点。”
    两人吃了一阵,又谈了一阵,我起身要走了,他就又走进了那间小室,一只手拿了一包青藤的干末,一只手拿了几张白纸出来。替我将书本铅笔之类,先包了一包,然后又把那包干末搁在上面,用绳子捆作了一捆。
    我走出到了他那破茅蓬的门口,正立住了脚,朝南在看江干的灯火,和月光底下的钱塘江水,以及西兴的山影的时候,送我出来,在我背后立着的他,却轻轻的告诉我说:“这地方的风景真好,我觉得西湖全景,决没有一处及得上这里,可惜我在此住不久了,他们似乎有人在外面募捐,要重新造起胜果寺来。或者明天,或者后天,我就要被他们驱逐下山,也都说不定。大约我们以后,总没有在此地再看月亮的机会了罢。今晚上你可以多看一下子去。”
    说着,他便高声笑了起来,我也就笑着回答他说:“这总算也是一段‘西湖佳话(注:指《西湖佳话·灵隐诗纪》,宋之问在灵隐寺遇到出家后的骆宾王的故事。)’,是不是?我虽则不是宋之问,而你倒真有点象骆宾王哩!……哈哈……哈哈”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
    原载一九三三年一月十日《新中华》创刊号
    祈愿
    窗外头在下如拳的大雪,埋在北风静默里的这北国的都会,仿佛是在休息它的一年来的繁剧,现在已经沉睡在深更的暗夜里了。
    室内的电灯,虽在发放异样的光明,然而桌上的残肴杯碗,和老婢的来往收拾的迟缓的行动,没有一点不在报这深更寒夜的萧条。前厅里的爪子们,似乎也倦了。除了一声两声带着倦怠的话声外,一点儿生气也没有。
    我躺在火炉前的安乐椅上,嘴里虽在吸烟,但眼睛却早就想闭合拢去。银弟老是不回来,在这寒夜里叫条子的那几个好奇的客人,我心里真有点恨他们。
    银弟的母亲出去打电话去了,去催她回来了,这明灯照着的前厢房里,只剩了孤独的我和几阵打窗的风雪的声音。
    ……索性沉沉到底,……试看看酒色的迷力究竟有几多,……横竖是在出发以前,是在实行大决心以前,……但是但是……这……这可怜的银弟,……她也何苦来,她仿佛还不自觉到自己不过是我的一种caprice(英文:任性)的试验品……然而一种caprice又是从何而起的呢?……啊啊,孤独,孤独,这陪伴着人生的永远的孤独!……
    当时在我的朦胧的意识里回翔着的思考,不外乎此。忽而前面对着院子的旁门开了,电光射了出去,光线里照出了许多雪片来。头上肩上,点缀着许多雪片,银弟的娘,脸上装着一脸苦笑,进来哀求似的告我说:“广寒仙馆怡情房里的客人在发脾气,说银弟的架子太大,今晚上是不放她回来了。”
    我因为北风雨雪,在银弟那里,已经接连着住了四晚了,今晚上她不回来,倒也落得干净,好清清静静的一个人睡它一晚。但是想到前半夜广寒仙馆来叫的时候,银弟本想托病不去,后来经我再三的督促,她才拖拖挨挨出去的神情,倒有点觉得对她不起。况且怡情的那个客人,本来是一个俗物。他只相信金钱的权力,不晓得一个人的感情人格的。大约今晚上,银弟又在那里受罪了。
    临睡之前,将这些前后的情节想了一遍,几乎把脱衣就睡的勇气都打消了。然而几日来的淫乐,已经将我的身体消磨得同棉花样的倦弱,所以在火炉前默坐了一会,也终于硬不过去,不得不上床去睡觉。
    蓬蓬蓬蓬的一阵开门声,叫唤声,将我的睡梦打醒,神志还没有回复的时候,我觉得棉被上,忽而来了一种重压。接着脸上感着了一种冰冷冰冷的触觉。我眼睛还没有完全打开,耳朵边上的一阵哀切的断续的啜泣声就起来了。
    原来银弟她一进房门,皮鞋也没有脱,就拼命的跑过来倒投在床上,在埋怨我害她去受了半夜的苦。暗泣了好久好久,她才一句一句的说:“……我……我……是说不去的……你你……你偏要赶我……赶我出去,……去受他们这一场轻薄……”
    说到这里,她又哭了起来:“……人家……人家的客人,……只晓得慰护自己的姑娘……而你呢……你呢……倒反要作弄我……”
    这时候天早已亮了,从窗子里反射进来的雪光,照出了她的一夜不睡的脸色,眼圈儿青黑得很,鼻缝里有两条光腻的油渍。
    我做好做歹的说了半天,陪了些个不是,答应她再也不离开北京了,她才好好的脱了衣服到床上来睡。
    睡下之后,她倒鼾鼾的睡去了,而我的神经,受了这一番激刺,却怎么也镇静不下去。追想起来,这也是我作的孽,本来是与她不能长在一块的,又何苦来这样的种一段恶根。况且我虽则日日沉浸在这一种红绿的酒色里,孤独的感觉,始终没有脱离过我。尤其是在夜深人静,欢筵散后,我的肢体倦到了不能动弹的时候,这一种孤寂的感觉,愈加来得深。
    这一个清冷大雪的午前,我躺在床上,侧耳静听胡同里来往的行人,觉得自家仿佛是活埋在坟墓里的样子。
    伸出手来拿了一枝烟,我一边点火吸着,一边在想出京的日期,和如何的与她分离的步骤。静静的吸完了两枝烟,想了许多不能描摸的幻想,听见前厅已经有人起来了,我就披了衣裳,想乘她未醒的中间,跑回家去。
    可是我刚下床,她就在后面叫了:“你又想跑了么!今天可不成,不成,怎么也不能放你回去!”
    匆忙起来换了衣裳,陪我吃了一点点心,她不等梳头的来,就要我和她出城去。
    天已经晴了,太阳光照耀得眩人。前晚的满天云障,被北风收拾了去,青天底下,只浮着一片茫茫的雪地,和一道泥渣的黑路。我和她两人,坐在一辆马车里,出永定门后,道旁看得出来的,除几处小村矮屋之外,尽是些荒凉的雪景。树枝上有几只乌鸦,当我们的马车过后,却无情无绪地呀呀的叫了几声。
    城外观音潭的王奶奶殿,本来是胡同里姑娘们的圣地灵泉,凡有疑思祈愿,她们都不远千里而来此祷祝的。
    我们到了观音潭庙门外,她很虔诚的买了一副香烛,要我跟她进去,上王奶奶殿去诚心祈祷。
    我站在她的身旁,看了她那一种严肃的脸色,和拜下去的时候的热诚的样子,心里便不知不觉的酸了起来。当她拜下去后,半天不抬起身来,似在默祷的中间,我觉得怎么也忍不住了,就轻轻的叫她说:“银弟!银弟!你起来吧!让我们快点回去!”
    一九二七年八月十三日
    (原载《达夫全集》第三卷《过去集》,据《达夫短篇小说集》下册)
    青烟
    寂静的夏夜的空气里闲坐着的我,脑中不知有多少愁思,在这里汹涌。看看这同绿水似的由蓝纱罩里透出来的电灯光,听听窗外从静安寺路上传过来的同倦了似的汽车鸣声,我觉得自家又回到了青年忧郁病时代去的样子,我的比女人还不值钱的眼泪,又映在我的颊上了。
    抬头起来,我便能见得那催人老去的日历,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了,但是我的事业,我的境遇,我的将来,啊啊,吃尽了千辛万苦,自家以为已有些物事被我把握住了,但是放开紧紧捏住的拳头来一看,我手里只有一溜青烟!
    世俗所说的“成功”,于我原似浮云。无聊的时候偶尔写下来的几篇概念式的小说,虽则受人攻击,我心里倒也没有什么难过,物质上的困迫,只教我自家能咬紧牙齿,忍耐一下,也没有些微关系,但是自从我生出之后,直到如今二十余年的中间,我自家播的种,栽的花,哪里有一枝是鲜艳的?哪里一枝曾经结过果来?啊啊,若说人的生活可以涂抹了改作的时候,我的第二次的生涯,决不愿意把它弄得同过去的二十年间的生活一样的!我从小若学作木匠,到今日至少也已有一二间房屋造成了。无聊的时候,跑到这所我所手造的房屋边上去看看,我的寂寥,一定能够轻减。我从少若学作裁缝,不消说现在定能把轻罗绣缎剪开来缝成好好的衫子了。无聊的时候,把我自家剪裁,自家缝纫的纤丽的衫裙,打开来一看,我的郁闷,也定能消杀下去。但是无一艺之长的我,从前还自家骗自家,老把古今文人所作成的杰作拿出来自慰,现在梦醒之后,看了这些名家的作品,只是愧耐,所以目下连饮鸩也不能止我的渴了,叫我还有什么法子来填补这胸中的空虚呢?
    有几个在有钱的人翼下寄生着的新闻记者说:“你们的忧郁,全是做作,全是无病呻吟,是丑态!”
    我只求能够真真的如他们所说,使我的忧郁是假作的,那么就是被他们骂得再厉害一点,或者竟把我所有的几本旧书和几块不知从何处来的每日买面包的钱,给了他们,也是愿意的。
    有几个为前面那样的新闻记者作奴仆的人说:“你们在发牢骚,你们因为没有人来使用你们,在发牢骚!”
    我只求我所发的是牢骚,那么我就是连现在正打算点火吸的这枝felucca(注:三桅小帆船牌香烟。),给了他们都可以,因为发牢骚的人,总有一点自负,但是现在觉得自家的精神肉体,委靡得同风的影子一样的我,还有一点什么可以自负呢?
    有几个比较了解我性格的朋友说:“你们所感得的是toska,是现在中国人人都感得的。”
    但是但是我若有这样的myriadmind,我早成了shakespeare(注:莎士比亚。)了。
    我的弟兄说:“唉,可怜的你,正生在这个时候,正生在中国闹得这样的时候,难怪你每天只是郁郁的;跑上北又弄不好,跑上南又弄不好,你的忧郁是应该的,你早生十年也好,迟生十年也好……”
    我无论在什么时候——就假使我正抱了一个肥白的裸体妇女,在酣饮的时候罢——听到这一句话,就会痛哭起来,但是你若再问一声,“你的忧郁的根源是在此了么?”我定要张大了泪眼,对你摇几摇头说:“不是,不是。”国家亡了有什么?亡国诗人sienkiewicz(注:显克微支,波兰作家。),不是轰轰烈烈的做了一世人么?流寓在租界上的我的同胞不是个个都很安闲的么?国家亡了有什么?外国人来管理我们,不是更好么?陆剑南的“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两句好诗,不是因国亡了才做得出来的么?少年的血气干萎无遗的目下的我,哪里还有同从前那么的爱国热忱,我已经不是chauvinist了。
    窗外汽车声音渐渐的稀少下去了,苍茫六合的中间我只听见我的笔尖在纸上划字的声音。探头到窗外去一看,我只看见一弯黝黑的夏夜天空,淡映着几颗残星。我搁下了笔,在我这同火柴箱一样的房间里走了几步,只觉得一味凄凉寂寞的感觉,浸透了我的全身,我也不知道这忧郁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虽是刚过了端午节,但象这样暑热的深夜里,睡也睡不着的。我还是把电灯灭黑了,看窗外的景色吧。
    窗外的空间只有错杂的屋脊和尖顶,受了几处瓦斯灯的远光,绝似电影的楼台,把它们的轮廓画在微茫的夜气里。四处都寂静了,我却听见微风吹动窗叶的声音,好象是大自然在那里幽幽叹气的样子。
    远处又有汽车的喇叭声响了,这大约是西洋资本家的男女,从淫乐的裸体跳舞场回家去的凯歌吧。啊啊,年纪要轻,颜容要美,更要有钱。
    我从窗口回到了坐位里,把电灯拈开对镜子看了几分钟,觉得这清瘦的容貌,终究不是食肉之相。在这样无可奈何的时候,还是吸吸烟,倒可以把自家的思想统一起来,我擦了一枝火柴,把一枝felucca(注:三桅小帆船牌香烟。)点上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我仍复把这口烟完全吐上了电灯的绿纱罩子。绿纱罩的周围,同夏天的深山雨后似的,起了一层淡紫的云雾。呆呆的对这层云雾凝视着,我的身子好象是缩小了投乘在这淡紫的云雾中间。这层轻淡的云雾,一飘一扬的荡了开去,我的身体便化而为二,一个缩小的身子在这层雾里飘荡,一个原身仍坐在电灯的绿光下远远的守望着那青烟里的我。
    aphantom,
    已经是薄暮的时候了。
    天空的周围,承受着落日的余晖,四边有一圈银红的彩带,向天心一步步变成了明蓝的颜色,八分满的明月,悠悠淡淡地挂在东半边的空中。几刻钟过去了,本来是淡白的月亮放起光来。月光下流着一条曲折的大江,江的两岸有郁茂的树林,空旷的沙渚。夹在树林沙渚中间,各自离开一里二里,更有几处疏疏密密的村落。村落的外边环抱着一群层叠的青山。当江流曲处,山岗亦折作弓形,白水的弓弦和青山的弓背中间,聚居了几百家人家,便是f县县治所在之地。与透明的清水相似的月光,平均的洒遍了这县城,江流,青山,树林,和离县城一二里路的村落。黄昏的影子,各处都可以看得出来了。平时非常寂静的这f县城里,今晚上却带着些跃动的生气,家家的灯火点得比平时格外的辉煌,街上来往的行人也比平时格外的嘈杂,今晚的月亮,几乎要被小巧的人工比得羞涩起来了。这一天是旧历的五月初十。正是f县城里每年演戏行元帅会的日子。
    一个年纪大约四十左右的清瘦的男子,当这黄昏时候,拖了一双走倦了的足慢慢的进了f县城的东门,踏着自家的影子,一步一步的夹在长街上行人中间向西走来,他的青黄的脸上露着一副惶恐的形容,额上眼下已经有几条皱纹了。嘴边上乱生在那里的一丛芜杂的短胡,和身上穿着的一件龌龊的半旧竹布大衫,证明他是一个落魄的人。他的背脊屈向前面,一双同死鱼似的眼睛,尽在向前面和左旁右旁偷看。好象是怕人认识他的样子,也好象是在那里寻知已的人的样子。他今天早晨从h省城动身,一直走了九十里路,这时候才走到他廿年不见的故乡f城里。
    他慢慢的走到了南城街的中心,停住了足向左右看了一看,就从一条被月光照得灰白的巷里走了进去。街上虽则热闹,但这条狭巷里仍是冷冷清清。向南的转了一个弯,走到一家大墙门的前头,他迟疑了一会,便走过去了。走过了两三步,他又回了转来。向门里偷眼一看,他看见正厅中间桌上有一盏洋灯点在那里。明亮的洋灯光射到上首壁上,照出一张钟馗图和几副蜡笺的字对来。此外厅上空空寂寂,没有人影。他在门口走来走去的走了几遍,眼睛里放出了两道晶润的黑光,好象是要哭哭不出来的样子。最后他走转来过这墙门口的时候,里面却走出了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人来。因为她走在他与洋灯的中间,所以他只看见她的蓬蓬的头发,映在洋灯的光线里。他急忙走过了三五步,就站住了。那女人走出了墙门,走上和他相反的方向去。他仍复走转来,追到了那女人的背后。那女人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忽儿把头朝了转来。他在灰白的月光里对她一看就好象触了电似的呆住了。那女人朝转来对他微微看了一眼,仍复向前的走去。他就赶上一步,轻轻的问那女人说:“嫂嫂这一家是姓于的人家么?”
    那女人听了这句问语,就停住了脚,回答他说:“嗳!从前是姓于的,现在卖给了陆家了。”
    在月光下他虽辨不清她穿的衣服如何,但她脸上的表情是很憔悴,她的话声是很凄楚的,他的问语又轻了一段,带起颤声来了。
    “那么于家搬上哪里去了呢?”
    “大爷在北京,二爷在天津。”
    “他们的老太太呢?”
    “婆婆去年故了。”
    “你是于家的嫂嫂么?”
    “嗳!我是三房里的。”
    “那么于家就是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么?”
    “我的男人,出去了二十多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所以我也不能上北京去,也不能上天津去,现在在这里帮陆家烧饭。”
    “噢噢!”
    “你问于家干什么?”
    “噢噢!谢谢……”
    他最后的一句话讲得很幽,并且还没有讲完,就往后的跑了。那女人在月光里呆看了一会他的背影,眼见得他的影子一步一步的小了下去,同时又远远的听见了一声他的暗泣的声音,她的脸上也滚了两行眼泪出来。
    月亮将要下山去了。
    江边上除了几声懒懒的犬吠声外,没有半点生物的动静,隔江岸上,有几家人家,和几处树林,静静的躺在同霜华似的月光里。树林外更有一抹青山,如梦如烟的浮在那里。此时f城的南门江边上,人家已经睡尽了。江边一带的房屋,都披了残月,倒影在流动的江波里。虽是首夏的晚上,但到了这深夜,江上也有些微寒意。
    停了一会有一群从戏场里回来的人,破了静寂,走过这南门的江上。一个人朝着江面说:“好冷吓,我的毛发都竦竖起来了,不要有溺死鬼在这里讨替身哩!”
    第二个人说:“溺死鬼不要来寻着我,我家里还有老婆儿子要养的哩!”
    第三个第四个人都哈哈的笑了起来。这一群人过去了之后,江边上仍复归还到一刻前的寂静状态去了。
    月亮已经下山了,江边上的夜气,忽而变成了灰色。天上的星宿,一颗颗放起光来,反映在江心里。这时候南门的江边上又闪出了一个瘦长的人影,慢慢的在离水不过一二尺的水际徘徊。因为这人影的行动很慢,所以它的出现,并不能破坏江边上的静寂的空气。但是几分钟后这人影忽而投入了江心,江波激动了,江边上的沉寂也被破了。江上的星光摇动了一下,好象似天空掉下来的样子。江波一圆一圆的阔大开来,映在江波里的星光也随而一摇一摇的动了几动。人身入水的声音和江上静夜里生出来的反响与江波的圆圈消灭的时候,灰色的江上仍复有死灭的寂静支配着,去天明的时候,正还远哩!
    epilogue
    我呆呆的对着了电灯的绿光,一枝一枝把我今晚刚买的这一包烟卷差不多吸完了。远远的鸡鸣声和不知从何外来的汽笛声,断断续续的传到我的耳膜上来,我的脑筋就联想到天明上去。
    可不是么?你看!那窗外的屋瓦,不是一行一行的看得清楚了么?
    啊啊,这明蓝的天色!
    是黎明期了!
    啊呀,但是我又在窗下听见了许多洗便桶的声音。这是一种象征,这是一种象征。我们中国的所谓黎明者,便是秽浊的手势戏的开场呀!
    一九二三年旧历五月十日午前四时
    原载一九二三年六月三十日《创造周报》第八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