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王熙凤吃瘪
自王熙凤嫁过来,贾琏还没这样给过她没脸。便是当年打发两个通房,晚间屋里,王熙凤只要温言软语几句,贾琏也就都转怒为喜了。
这时闹出这个动静来,王熙凤顿时吓了一跳,旋即恼了:“有事说事有话说话,二爷这样进门就砸东西算是了什么?”
贾琏看着她伸手挡着肚子的样子就来气。在贾母面前说得好听,拿平儿开了脸给自己当屋里人。结果呢?平儿是个再规矩不过的丫头,自己每要亲热时,都正颜厉色地劝自己说什么“二奶奶如今还没坐稳了胎,做什么要这个时候惹她心里不自在”,又是什么“如今家务事忙,自己正应该帮着奶奶理事,若是让奶奶在外头揣着大肚子忙碌,自己且跟二爷寻欢作乐,还成个人么”,等话。一字一句就说得自己好像成了天下第一色鬼的样子!
自己如今已经一两个月没沾过女人了,她竟然还不满足!还在外头做出这等事来打自己的脸!还真当她有了王夫人那个好姑妈,又有了这个肚子,竟想当自己家里的皇太后不成?
贾琏气黄了脸,冷笑道:“那是,二奶奶多大的威风,如今荣国府的当家奶奶,我贾家长幼两房中第一人,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从老爷到我,都该着听你吩咐,哪里就有那个胆子冲着你砸东西了呢?”
话说得诛心到了让人胆颤的地步,王熙凤知道自己必是有事惹着了贾琏,但终究还是因为怀着身孕,本来就骄矜,如今更加泼辣起来,掩着脸就哭了:“二爷若是想要打发了我,就请直说。如何拿了这样大的帽子压我?我端着肚子,一日三餐能吃进去半盏燕窝就算好的,忙了这一大家子的事,竟然还忙出不是来了?二爷但凡有事,吩咐就是,何苦来要先找我这样一顿茬子?打量着我不知道?如今你跟平儿好了,我成了那个外人了!”
贾琏听她这样胡搅蛮缠,顿时气得手都抖了,跳起来指着她的鼻子:“你听听你说的那个话!里里外外拿着肚子威胁我!不就是仗着你王家的身份么?并没有人逼着你一定要你管事!你有孕了,本来就该好好地回去养胎,守着规矩乖乖地去给我生儿子!是你自己不肯回去,还说什么累了自然有人帮忙!如今倒好,一日日地不着家,养胎药也不好生喝。且去仗着肚子跟旁人斗气,专门照着你爷我的脸上呼呼扇巴掌。你也不想想,你到底是指着谁安身立命!”
王熙凤被他说得脸上通红,却没了话答言,只顾掩着脸哭,一时,贾琏本来已经好了些,她却又嘴硬了一句:“我再指着谁,也指不上二爷你!不知道哪里来的邪火,莫名就搬在我身上!”
贾琏听了这话,怒极反笑,连连点头:“好好好!那你就指着旁人好了!连我这个丈夫,带你肚子里的孩子,你爱要不要!你爱跟谁过,就去跟谁过!我这里不伺候了!”
一看贾琏甩袖子要走,平儿急忙跪下抱住了他的腿:“二爷!奶奶只是孕中脾气古怪,口不择言。并不真是这个意思。”一边又拼命给王熙凤使眼色。
被贾琏真的这样说了重话,王熙凤也知道只怕是触了他的逆鳞了,委委屈屈地站好了,规矩地垂手而立,带着哭音儿服软:“我只是奉命暂时照看家务,绝没有仗着这么点子小权势便欺负爷们这样胆大包天的心思。若是我哪里做错了,还望二爷明示,我无不遵从。”
贾琏看她这样,心里的气这才平了三分,也不再跟她废话分证,只是直接开口吩咐:“我乳娘妯娌家的儿子,就是三妹妹的乳兄,你今日不是发落了赶回家了么?好得很。竟也不必让他再进府做事了,直接让他外头去管铺子吧。连同我的两个奶兄,一遭儿你都给寻个有进项的差事。就算是你二奶奶赏我琏二脸了。”说完,一脚踢开平儿,摔帘子走了。
看着倒在地上捂着肩窝疼得冒汗的平儿,王熙凤羞愤得满脸通红,扑倒在床上放声大哭。
凤姐儿向来喜欢排场,外间伺候的媳妇丫鬟一大堆,人人都瞧见了贾琏气忿忿扬长而去,再听见王熙凤的哭声,顿时都开始意味深长地交换眼神。
前儿还得意洋洋地想跟着三姑娘耍威风呢,展眼间就被自家丈夫这样下了面子。
没有人想着这是小小的三姑娘手段高强,大家都觉得是王熙凤有点儿乐得找不着北了。也不睁开眼瞧瞧,贾家门是那么容易就让她捏圆搓扁的么?东府、大老爷、二老爷,甚至府前府后住着的那一圈儿族人,几十家世仆家生子,再加上当年跟着两位老公爷出兵跑马回来的亲兵侍卫,你一个刚进门没两年的新媳妇,你就能搞清楚谁跟谁家是亲眷、谁跟谁家是世仇了?这都是打着三更惊着正午的网子,没个十来年的道行,谁敢在这片土上搭架子种花?!
怎样?想得美美的是去给人家三姑娘脸色看,转眼间竟然得罪了丈夫的乳娘。贾府的风俗,年高服侍过长辈的下人,比年轻的主子还体面。何况是从小把主子奶大的乳娘,你怎么敢上来就去捋虎须了?
能做到贾府管事娘子的,没有一个不是眉眼挑通的主儿,这会子一个个地挤眉弄眼,片刻就都醒转了过来。王熙凤不敢惹贾琏不假,可如今她怀着身孕,毕竟金贵得很,未必就不敢在这种事情迁怒到自己等人身上来。目光来回来去转,就都转到赖大媳妇身上了。
赖嬷嬷的辈分可老得能跟贾母比比在贾家的年头儿了。她长子赖大在荣府做大总管,次子赖二在宁府做大总管。竟是一个赖家掌了荣宁两府的事务。赖大媳妇在荣府当上总管娘子的时候,别说王熙凤,就是王夫人,都还是刚刚摸着管家的权柄。是以这一群人里头,最有体面的便是赖大媳妇。
赖大家的撇了撇嘴,心里很是看不起这些墙头草。琏二奶奶虽然一时没有摸着方向,但毕竟是府里头一份儿的玉字辈媳妇,何况又有二太太当靠山——王家现在兵权在握,可是如日中天啊!尤其现在肚子里又怀着大老爷唯一的孙子辈儿,保不住琏二爷明儿就被大老爷或大太太逼着来跟二奶奶赔不是。
赖大家的想到这里,便不愿意留在这里看王熙凤的笑话,使了个眼色,众人悄悄地跟着她都出了门,走在最后的甚至轻轻地掩上了门。众人便悄声问她:“嫂子,咱们散么?”
赖大家的想了想,却摇了摇头:“散不得,反正这夜里还没那么冷,等等再说。”
王熙凤在屋里哭了多时,平儿听着她缓了声气,方敢上来劝:“奶奶如今有着身孕,这不比天大?那些琐事一件件办就是,何苦要真心搭进去自己个儿?更遑论还是跟二爷生气!快别哭了,看夜里睡得心口疼。”
王熙凤这才止了哭声,看着平儿亲手端了水来给自己净面,方想起来,边擦泪边道:“外头还有一屋子的人……”
平儿会意,忙出去看了一眼,开了房门,却见众人整整齐齐地站着听吩咐,心下不由得一凛,便微微笑了笑,道:“赖大娘好规矩。奶奶说了,今儿乏了,若没什么很要紧的话,就都明儿再说吧。”
赖大家的点头称是,回头令众人:“既如此,那就都散了吧。明儿早来。”
媳妇婆子们齐声应了,方才慢慢散去。
平儿转回来,神色从容地吩咐丰儿,二爷只怕今晚不来家,让她打水关门,准备睡觉。
然后才回到里间,脱了鞋且去铺床,边低低地跟王熙凤道:“说是那边的小赵嬷嬷气得在大赵嬷嬷门口哭喊了半天,左邻右舍的都听见了。大赵嬷嬷面子上实在下不来,气急眼了,也不管有人没人,把二爷堵在了外书房门口,连哭带骂,躺在地上捶着胸口说自己奶了个白眼狼……二爷一辈子怕人说这个,何况刚刚扔下大房来给这边管家,也就气坏了……”
王熙凤一边自己擦脸,一边拧了眉问:“竟不是三姑娘的主意?”
平儿的眼神先往门帘处飘了飘,方放下铺好的被子,回到王熙凤身边,帮她脱了外头的大衣裳,卸了首饰头面,悄悄地趴在她耳边道:“外人没一个知道是三姑娘的主意。可那给小赵嬷嬷出主意的人,竟是上回伤了三姑娘还被她留在了屋子里的小蝉!万人都道那丫头是太太的人,可咱们还不知道的?那不是太太的人!既然不是太太的人,伤了主子还能踏实在那处呆着,那能是谁的人?可不是已经被三姑娘收服了的?”
王熙凤恍然大悟,顿时一阵阵发狠:“好啊!这样一个小丫头片子,竟然能想得到这个法子来坑害我!我若是不报仇,我还能有脸掌这个家么?”
平儿心里叹息,连忙拦她:“奶奶又本末倒置了。她是小姑子,还是隔了房的小姑子。您初来乍到的当家嫂子,认真跟她斗气起来,传到老太太、太太耳朵里,不要嫌您太肯生气了?”
倒是不会嫌她太肯生气,而是会嫌弃她没有容人之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