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97章 修仙
傅辞给鸡小唐做了个小小的空坟,衣冠冢都没有。
他甚至有种隐隐对不起自家媳妇的心情——因为没为她考虑周到, 没从她一只鸡的角度设身处地为她着想。更因为, 得知它惨死, 傅辞连伤心都提不起几分。
纵然他对这只大母鸡疼爱有加, 可傅辞总是没办法将不会说话、也听不懂他说话的鸡小唐跟自家媳妇之间划上等号, 连伤心似乎都是浮于表面的。
没等收拾好心情,攥在他手中的追魂符噌噌飞走了。傅辞大喜,这意味着媳妇又投胎了, 可短短几秒想明白:媳妇得在畜生道轮回十世, 这辈子又是家畜, 傅辞又长长叹一口气。
这一世更惨, 唐侨投胎成了一只猪。刚满月不久, 白胖胖、圆滚滚的一小只,跟兄弟姐妹几个抢奶吃, 吃饱了就四蹄朝天哼唧哼唧叫唤,没长大之前还是个小萌物。
傅辞再不能忍, 抱着自家猪媳妇下地狱去找阎王爷了。
仙家分五级:天神地人鬼, 阎王爷身为地府大佬,却仍比不得傅辞这般身在权力中心的神仙。
听帝君说明了来意, 阎王爷感慨道:“不瞒上仙, 小仙是前年刚被提上来做阎王的, 位卑言轻,也不敢托大。凡人都当阎王管着生死簿,叫你三更死, 活不到五更,多风光啊!可这位子哪里有半点风光?最是得罪人不过,光这几百年来阎王爷就足足换了五个。”
“上一个阎王爷临退休之前苦口婆心地跟我说:这做阎王啊,不能死守地府的规矩,但凡是那后台大的、与仙人沾亲带故的,都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刑期长的,要给人家减减刑;该下十八层地狱的,马马虎虎放到第十层就行啦……”
傅辞耐着性子听阎王爷倒了一通苦水,总算说到了正题:“上仙您这发妻生前造下杀孽,小仙没让她在地狱受苦,已经是冒着掉乌纱帽的风险了。正所谓因果循环,做了坏事的就得受罚,不管杀的人是什么人,犯下杀孽的都得在畜生道轮回十世,才能重新投胎为人。”
“看在您的面子上,我再给您减两成,轮回个八世不能再少。”阎王瞅瞅傅辞怀里的小|乳猪,浓眉紧锁:“如今才第二世,上仙如此要求,实在令我难做。”
傅辞沉默片刻:“可有别的办法?还请阎王与我说说。”
阎王拧着眉掐算半晌,神色凝重:“倒是有一法,想来上仙也听过——有些凡人为了给家中病重的亲人续命,会找道士做法,燃生人阳寿,续死人命数。”
“小仙这办法也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上仙可将您的魂魄与您发妻的魂魄系在一处,如此一来便可共享寿数,燃您的寿命助她化人。此后她转世成人的每一年耗的都是您的命。虽脱不出轮回,却不再受因果所限,不用再在畜生道赎罪。”
见上仙目光越来越亮,阎王赶紧说:“只是这种方法有个不好的,她每世寿终,上仙您便会受一次苦,说是剖心泣血也不为过。”
“无妨,快些施法罢。”傅辞唇畔笑意,将怀里的小|乳猪托高至眼前,凑上前亲了它一口,阎王看得眼角直抽。
阎王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再说什么,先是将两人的魂魄绑在了一处,再将小乳猪的命魂掐断了。小乳猪在这种无痛杀猪的方式下合上了眼,干干脆脆地结束了自己的第三世。
傅辞果然不好受,仿佛有一把利斧生生劈开了他的心室,伴随着每一次呼吸痛入四肢百骸。他的心上人吸食他骨血为生,此后每一世都活在他心里,若在旁人听来怕是会觉得可怖,他却满心欢喜。
他给唐侨挑了个好人家,那对夫妻十分恩爱,从商十几年,家底也颇丰,只是一直没有子嗣。傅辞想着她转世到这样的人家,定会被爹娘捧在手心里疼。
傅辞还假扮了一回赤脚大夫,为那夫人诊了脉,笑道:“夫人这是有喜了呀!”
夫妻俩大喜过望连声道谢,傅辞反复叮嘱:“夫人要切记:前三月万不可受惊,也不能受凉;吃食要注意口味清淡,有条件就每日喝些羊奶、红枣羹一类的滋补之物;前三月不可劳累,等胎位稳了就要多走动,若不然将来容易难产……”
桩桩件件都以一位大夫的身份交待好了,傅辞安安心心回了仙界。十年后下界的头一件事就是寻她的转世,他和唐侨共命,有了这样的联系,找人要比以前方便多了。
只是唐侨这辈子的运气显然不太好,傅辞千挑万选的那对夫妻也没能逃过无情的命运,男子病死了,家中生意一落千丈,妇人一人操持生意,还要照顾女儿,几年后身子越来越差,也随着夫君去了,只留下小姑娘一人。
算起来她才十岁,小小年纪家逢大变,也没一个能托付的亲人。傅辞看到她的时候,她跟着一群乞丐蹲在墙角,头发乱蓬蓬的,裹着一身脏兮兮的看不出原色的衣裳,一眼看去分不清是男娃还是女娃。
一见到有衣着富贵的行人路过,那群乞丐就如饿狼一般扑上去了,唯独她犹犹豫豫抬了抬脚,被人骂了一声“臭乞儿!滚远点!”又缩回了墙角蹲着。大概是刚当乞丐不久,还不能拉下脸面。
生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难过的时候会微微抿着唇,缩成一团抱膝坐着。傅辞心神俱震,走上前去蹲下细细看了看她的眉眼,果然与她曾经的模样一般无二。
小姑娘被他直勾勾的眼神吓到了,蹑手蹑脚地想要跑开,又被傅辞眼疾手快地抓到了怀里。小姑娘彻底慌了神,扯着嗓子大叫:“救命啊!!这有个人牙子拐卖小乞儿啦!!”
傅辞仿佛被人在心尖上拧了一把,挥了挥手,下一刻小姑娘便惊恐地发现满大街人来人往,却没一人注意到这处的动静。甚至她伸手去扯一旁的乞丐大叔,手却从那乞丐身上穿过去了。
这下子,她瞪得眼珠子都要出来,彻底哑了声。
傅辞亲手给她洗漱,小姑娘挣扎间,溅了一地水。
傅辞也不恼,一只手臂就把她牢牢实实锢在浴桶里,一颗心被她这幅小模样揉得稀碎,心中的欢喜让他连手指都在微微发着抖,声音放得不能再柔:“别挣了,小心呛了水。”
时隔五十年,他总算能再见到她,能再碰到她,能从回忆以外的地方瞧见她这般生机盎然的模样,触手不再是那个冰凉的骨灰坛子。
“你给我洗什么澡!吃人肉是要下大狱的!”
十岁的小姑娘还没怎么发育,跟着一群乞丐摸爬滚打,瘦得只剩一身硌牙的排骨。傅辞瞧得心疼,又怕她心有芥蒂,温声跟她说:“我不是坏人。”
小姑娘瞪他:“那你是什么人!”
曾经能在御前舌战群儒的傅辞难得语塞,避重就轻答:“你与我一个故人十分相像,我不忍见你如此落魄。”
小姑娘眼睛一亮,戒备之心立马散了个干净,她屈膝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头,恭恭敬敬喊他:“义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傅辞眸色微变,拿手轻轻拭去她额前的泥印,心知自己操之过急了,只能压下重重心事,放缓了声音说:“别喊我义父。”
小姑娘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我娘临死前说了,以后遇上给我吃喝的、对我好的人,男的喊人家义父,女的喊人家义母。”
想来是她母亲过世前怕她幼无所依,想让她寻个依靠。傅辞念及此处,叹了口气,退而求其次说:“你别喊我义父,喊我师父罢。”
小姑娘眉开眼笑,声音清清脆脆地喊了一声“师父”,拿起筷子忙着扒饭了。
这一声“师父”一喊就是一辈子,傅辞成仙前死了个干净的心思始终没能死灰复燃。
*
“坐忘者,长生之基也。故招真以炼形,形清则合于气;含道以炼气,气清则合于神。体与道冥,斯谓之得道矣。”
竹林之中,傅辞盘膝而坐,阖着眼给她讲解修炼功法:“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他敏锐的五感察觉面前的小姑娘一动不动,傅辞方睁眼,就看见小姑娘含着一泡眼泪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师父,我听不懂。”
傅辞叹一口气:“哪儿听不懂?”
“哪儿都不懂。”小姑娘听见他失望的叹气声,满心的自责快要把自己逼哭了。
短短两句话傅辞讲了三遍,等她明白什么是坐忘,已经半个月过去了。傅辞终于不得不承认她资质太差的事实。
当时正是道教盛行,他跟太上老君求了一番情,在人间多呆了五年,一手创立了道家净明派,广收弟子,传播修道功法。
他将小姑娘带在身边悉心教导。久而久之,净明派上下无人不知开山祖师爷身边有个资质愚钝的大师姐。
傅辞又怕自己离开之后她受人欺负,后又收了三个天赋过人的徒弟,这三个徒弟都是孤儿出身,得他悉心教养,将师父的话几乎奉为神谕,各个将大师姐当成亲姐姐一般看待,立誓只要他三人活着一日,决不让大师姐受半点欺负。
五年过去,小姑娘年方及笄,傅辞要回仙界了。临行前说自己要外出云游十年,四个徒儿都哭得稀里哗啦。
十年以后,傅辞再下界,小姑娘已经变成了大姑娘,站在那儿仿佛一朵不染纤尘的茉莉花;却照旧资质愚钝,后头入派的好些后辈都超过了她。
傅辞怀着满心期待问她:“我教你的通天诀练到哪一层了?”
小姑娘摇摇头,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师父,我就是个废物!!师弟他们都练到第五重了,师侄他们也练到第三重了,可我苦练十年,仍没学会第二重。”
通天诀之所以叫“通天”,并非是打通此功法便能得道成仙,而是可以增加寿数,每一重为十年寿命。修仙界每年都有许多修道之人抱憾而终,并非是他们的资质太差不够成仙,而是寿数不够。
这天下天资聪颖的寥寥可数,活得越久,才更有机会能修得无上功法。
傅辞心中一沉,如此资质,怕是她这辈子也没成仙的可能了。可他唇畔的笑意不减,摸摸她的脑袋:“无妨,我等你便是。”
那时傅辞想着:她一世成不了仙,便等她一世;十世成不了仙,便等她十世。
左右他寿数如此漫长,也耐得住她消耗。
作者有话要说: 中间一段经文摘自《道枢·坐忘篇》和《庄子》。
再有一章,就讲完前世所有事了。我知道这段挺无聊的,大家再等一天就好……
第98章 夜色
那时天规律例严苛,傅辞每十年才能得来一次下界的机会, 一次以三月为期。
可三个月够做什么呢?
纵这三月他教她无上功法, 教她从善助人, 教她积攒功德……别离十年后再见, 她甚至想不起他的名姓, 也只能怀着满心敬畏,生疏地喊他一声“师父”。
他剥不去仙骨,她成不了仙。于是每十年, 都是疯长的生疏与隔阂。此谓天人相隔。
足足过了五世, 她也没一世修炼成仙的。每一世看着她越来越老, 傅辞就越焦虑。在一次次的失望过后, 傅辞都快要放弃了, 终于意识到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般天资聪颖。
她也不是每一世资质都差,有一世她年轻时得了些机缘, 将通天诀练到了第四层,那一世活得也最久, 活了九十三岁, 从一个初入山门的小姑娘变成了满脸褶子的老姑娘。
那一世,傅辞与她见过九面, 最后一次下界前做好了心理准备, 以为看到的会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妪, 谁知比他想的还要差,只剩一座枯坟。
傅辞掩面静立半晌,负责洒扫的小道士好奇地打量他, 在他身后来来回回走过十几趟,终是忍不住问他:“真人可是我师叔的故人?”
他看向那小道士,惨然一笑。
不是故人,是至亲至爱之人,却连故人都比不上。
大抵是怜他艰辛,上天总算眷顾了一次,她的第九世天资聪颖,比起傅辞来也不遑多让。
傅辞大喜过望,在她尚在襁褓之时便用半月时间游说她那一世的父母,总算把这个女娃抱在了自己怀中。
她娘抹干净眼泪,苦口婆心叮嘱道:“这孩子夜里爱闹,一定要抱起来哄哄才行;她肠胃弱,不能受凉,一天要喂六回,每回不能喂得太多了……烦请真人多费些心思。日后能让她回家来看看,我与她爹便无憾了。”
傅辞一一记下,将孩子抱回了净明派,从小严加教养。这孩子果然是个天资聪颖的,根骨也是万里挑一的好,有了傅辞言传身教,她善良正直聪颖好学,几乎有他一切美好的品性。
傅辞借着弘扬道学的名义,跟太上老君请了十年的假,带着小姑娘四处惩恶扬善劫富济贫,将净明派周边的大小匪患都清了个干净,帮她积攒功德。
小姑娘年纪轻轻就在江湖中闯下了“玉如仙子”的名号。不管看戏的唐侨被这个名号雷成了什么样,小姑娘一步步朝着傅辞的希冀往前走,走在修道成仙的康庄大道上。
只可惜,她这一世纵然天赋再佳,却没一颗持之以恒的心,耐不住修道的漫长寂寞,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天赋再高,没有了勤奋也是空谈。
离别十年,傅辞怀着满心期许到了人间。下界的时候正赶上她跟着一群师姐妹下山游玩,一众年轻姑娘看到这位祖师爷都呐呐不敢言语。
有过前头十年的朝夕相伴,这一世的小姑娘果然没有忘记他。可傅辞却没有开怀,试了试她的功法,这十年不说进益,竟连以前所学都忘了大半,幼时出类拔萃的天赋竟泯然众人矣。
这几百年来,傅辞头一次冷了脸,硬|起心肠训她:“为何你就不能上进一些?你可知为师对你抱了多大的期许?”
那一世的唐侨本还有些惴惴,听到他这话忽然将手中的仙剑掷在了地上,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瞪他:“为什么师父总是让我修仙!!我不想修道不想成仙!!为什么我不能像普通人一样过简简单单的生活!!”
傅辞一怔,启唇方要说些什么,又被她打断:“我不想惩恶扬善!我不想御剑!我不想每日寅时起身在夜幕之下跑三千个石阶只为吸一口天地灵气!我不想一打坐坐半日,一闭关闭三年;我想逛街想学刺绣,想养一只会说话的鹦鹉,想看路边的老大爷吹个糖人,可这些都是你眼中的不务正业!”
“你……”傅辞整个人怔在当场,连她直挺挺跪下这么一个动作,都惊得他退了半步。
“人说修道之人冷心冷情,薄情寡义。”她看着傅辞轻嘲一笑,“师父你根本不明白,我御着剑都没双脚步行、走出满脚血泡来得自在。”
好似被一锤迎面击碎了天灵盖,傅辞眼前有一瞬骤黑。他怔怔垂下眼,只见她屈膝跪倒在他脚边,仰头望着他,字字铿锵有力:“师父,徒儿不孝。自请废去一身功法,求师父将我逐出师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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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侨又被这一幕虐得满脸泪。
帝君不露痕迹地按了按心口,即便这一幕已过去千年,他还是被那声“薄情寡义”激得血气上涌。
“那时我终于明白,这不是你的道。你的道不在修仙一途,这碌碌众生羡慕修道之人,你却羡慕着他们。”
“若我不出现在你面前,你本该有一对淳朴善良爱女如命的爹娘,你会循着红线,嫁给一个憨厚老实的丈夫,安安稳稳又幸福美满地过完这一生。”
“我所谓的长生大道,破了你的亲缘,阻了你的姻缘,却从没带给你半点欢喜。我十年见你一面,却教你一生茕茕孑立,教你一生无所倚靠,教你惶惶不可终日,教你每一世都郁郁而终。”
“我以为带你踏入道门,教你无上大道,让你延年益寿,引你成仙就是为你好。”帝君惨然一笑:“直到那时方了悟,得道成仙从来不是你的希冀。从头到尾,全是我的痴心妄念,全是我的私心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