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音乐家
大音乐家
1
“宽敞,隔音效果要好,适合弹琴。”顾青说道,随即又有些尴尬地补充,“关键是要便宜,我刚来首都,身上实在没什么钱。”
名为顾青的年轻人面带疲惫,声音微哑。他拎着不多的行李,显然是手头比较紧,却又急着入住。
“按照你的要求,我这里确实有一间房子很适合。”房东摩挲着下巴,没露出任何鄙夷的神色,“只是……”
“只是什么?”顾青有些焦急地问。
“之前有过传言,这是间凶宅,曾有名租客自杀。”房东摇了摇头,“房子是我父亲留下来的,具体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这么多年了,在这种热门地段,我又一直把房子租金设置得极低,却始终没人租下,可见传言大概是有些根据的。”
“你既然来找我租房,这些事情我就不能不和你说清。”房东严肃道,“当然,从我自己的角度来说,我是从来不信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的。几次打扫时,那间屋子也没发生过任何事情。”
顾青有些犹豫,但想了想自己那空瘪的钱包,终于下定了决心。在首都能花这么低的价钱,租到一间适合自己的房子,对现在的顾青来说,即便是凶宅也无所谓了。
“大叔,你是个好人。”顾青真诚地给房东鞠了一躬,“房子我租下了。”
房东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2
房间干净明亮,入眼便是一扇大落地窗。家具尽管老旧,倒也都适合。落日的余晖从窗口射入,更平添了一丝古色古香的美感。
最让顾青惊喜的是,落地窗旁竟然摆着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
市面上最便宜的钢琴也要几千块,而这架钢琴明显不是什么便宜货色。这对一个几乎穷困潦倒的音乐家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顾青立刻就把之前房东关于凶宅的介绍抛在脑后。什么凶宅不凶宅的,再凶能比没有钱凶?
“太漂亮了……”顾青伸出颤抖的手,触摸钢琴表面的烤漆。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边,打开了琴盖,随即又自嘲地一笑。
“房子我都租下来了,这架钢琴我当然随便用了,至于像做贼一样吗?”他摇着头,自言自语道,“顾青啊,顾青,你真没志气。”
顾青深吸口气,坐在钢琴前,他修长的手指按了下去,琴声随之响起。
流畅、清澈,丝毫没有老化的迹象,完全不似一架数十年无人保养的旧琴。顾青顿时喜上眉梢,指尖触击琴键的速度变快。
一曲钢琴小品流畅而出,音色醇厚。
“真的是不一样,比我以前弹过的任何钢琴都要强出很多倍。”
顾青弹完半首曲子,感叹着音色,把自己摔在沙发里。他哼着音乐,甚至已经开始幻想着自己未来的成功。
太阳很快落下,顾青吃完勉强可以下咽的外卖后,重新坐在钢琴前。他下午弹的那首曲子,是他即将冲入国家钢琴原创大赛的作品。他对前半部分基本满意,只是最后的高潮处,始终难以完善。
顾青能听出来曲子中的瑕疵,也知道什么样的曲子才算是完美。但以他的水平,却是怎么也无法将这瑕疵去除。
他尝试过各种手法,无论是温润还是炫技,他的音乐底子都始终是他的桎梏。尽管顾青有着不俗的天赋,却没有大部分钢琴演奏者那从小练起来的素质。
手指不断地触击琴键,一段又一段有着微小区别却大体相似的曲子响起。顾青本以为有了这架钢琴,就足以弥补以前与其他人的一部分差距,然而尝试了数十次后,却依旧找不到恰到好处的音律。
清脆流畅的琴声变得深沉,仿佛其中蕴含着滚滚阴云。沉闷的气息充斥着这间小屋,压得顾青难以呼吸。
三小时后,顾青放弃了尝试。他抱着头蹲在窗子前,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景象,深深叹了口气。
“还是算了吧。”他道,“没有那个能力,还非要强行坚持。从小就是,偏要这样,偏要那样。拿了家里的所有积蓄出来闯荡,却一事无成,每天都在把父母的养老钱扔进这个无底洞。”
初春的风穿过窗子,吹进屋内,顾青感到一丝冷意。他有些颤抖,不禁地蜷得更紧了一些。
“唉,还不如死了。”顾青的眼睛亮了一下。
“活着这么累……如果死了的话,是不是就可以脱离这些痛苦了?”
一念及此,顾青突然感觉到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他打开窗子,把头探了出去。
冰冷的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却并没有使他清醒,反倒是楼下的霓虹灯光使他愈加兴奋。他从窗边退后,取了一罐啤酒返回。
这一次,他整个人坐上了窗子,双脚踩着窗外的花台。顾青拉开易拉罐的拉环,狠狠地灌进肚子半罐啤酒。
他的嘴里哼着小调,回忆着从最初开始学琴到现在的点点滴滴。转瞬间,三罐啤酒就下了肚。
“这个位置还蛮偏的,跳下去的话,估计明天早上才会被发现。”顾青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嘿,不得志音乐家因穷困潦倒而自杀……这种事情,估计连媒体都不会有兴趣去报道吧……”
说着,他又喝了一口酒,醉意上涌。顾青站了起来,面对眼前的钢铁森林张开了双臂。
寒风抱了他满怀。
顾青放下手中已经空了的易拉罐,深吸口气,闭上了双眼,身体向前倾去。
一瞬间,有琴声响起。
3
如同雷霆劈开阴霾。本以为是幻听的顾青浑身一震,连滚带爬地从窗边下来,冲回了屋子。
琴键凭空落下,弹奏着顾青一直在谱写的曲子。唯一不同的是,高潮前那猛地一顿,然后豁然飞扬。
仿若苦苦穿行沙漠的旅人,在即将跌倒时,看到了绿洲里的那股清泉。又仿若荫翳心情中的悲情者,仰头看到了万里无云的碧空。
顾青的眼泪突然就涌出来了。
顾青站在琴边,一动不动。直到那首曲子弹奏完毕,他才抬起手,擦掉流至下颌的眼泪。
“还真是凶宅啊……真是见了鬼了。”他喃喃道,“见了一个大师级的鬼。”
顾青整理了一下衣领,腰肢微微前倾,恭敬地立在钢琴旁边。
隔了大概十秒,有透明的人影逐渐实体化。白色须发的老人坐在钢琴前的凳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顾青。
“你站在我面前干什么?”他问道。
顾青毕恭毕敬道:“承蒙大师帮助,想等您现身,我好拜谢。”
“唉,什么大师,不过是个已经没有生命的鬼魂。”老人摇摇头,“倒是你,和我当年一样,年纪轻轻就想寻死。”
“那您……”
“成功了。”老人笑道,“不过,现在也后悔了。”
“你没死过,当然不知道死是什么感觉。”老人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向客厅的破布沙发,跷起二郎腿一躺,“尤其还是这种死法……跳楼,嘿,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摔到地上,七窍流血,被无数人围观那种惨相。”
顾青尴尬地挠了挠头,也不知怎么作答,只是嘿嘿地笑着。
“我看你倒不像是想拜谢。”老人坐直身子,语气一肃,“你是想从我这儿偷学点什么吧?”
顾青心里一惊,有一种被看透的感觉。他急忙摆手否认,说:“没,大师,我真的只是……”
“那我就教你点东西。”
“啊?”顾青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哼,不就是个钢琴大赛?”老人丝毫不在意道,语气中透露出绝对的自信,“要说几十年前,我可能还不敢给你承诺,现在嘛,这东西还不是手到擒来?”
“不过,我也不是白教你的。”老人的声音变得低沉,“你得帮我一个忙。”
对顾青来说,任何机会都已经拼尽全力地去把握。不要说帮忙,就算老人让他用命来换,他或许都不会拒绝。
“好。”顾青点点头。老人笑了起来,重新坐在了钢琴前。
“仔细观察我的指法,小子。”他道。然后深吸口气,手指触动琴键。
4
时间过得很快,三个月转瞬即逝。三个月里,顾青没日没夜地跟着老人训练。
虽然顾青始终不知道这老人是什么来头,但他确实在短时间内提升了自己的技艺。顾青每一天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进步。学习音乐后的所有缺陷,都一个接着一个被弥补。
顾青穿上自己唯一的一套西装,深深地冲老人鞠了一躬,向门外走去。他的嘴里哼着调子,志得意满。
他坐上出租车,随着穿过首都城区的车辆长龙前进。
如蚂蚁般的行人奔走着,拿着文件袋走进高楼大厦。街边卖早餐的小商贩偃了招牌,推着车子,向着日出的方向前进。
顾青把耳机塞进耳朵,合上双眼。阳光照在玻璃幕墙上,反射在他的脸上,将他的眼前照成一片通红。
演奏厅外,数十人等待着,他们或自信,或焦虑。每当有人从那扇不知是通往天堂还是地狱的门进去又出来时,总会引起一波小的骚动。
“你再核对一下谱子,没有问题的话,就先准备准备吧。”顾青前面的选手进去后,一身西装的男人拍了拍顾青的肩膀,“不要紧张,正常发挥就好,评委老师都很和善,只要你的实力足够,他们是不会难为你的。”
顾青点了点头。
几分钟后,顾青踏进了演奏厅。
初秋气候不定,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转瞬间,乌云便掩盖了天空。大风骤起,吹得电线呼啦啦地不断作响。
出租房里,半透明的老人掀起钢琴的琴盖,深吸口气,狠狠落下手指。
乌云间,湛蓝色的光闪烁,惊雷猛地炸响!三十多公里外的演奏厅中,顾青做出了同样的动作。音符如同膨胀起来的气球,在顾青手指碰触到琴键的那一刻炸开。然后冲击向外扩散,席卷了整个演奏厅。
无论观众还是评委,都在这一瞬间愣住了。
压抑了许久的热情与不甘,从顾青的胸膛中迸发出来。钢琴微微颤动,仿佛要在他的手指下屈服。顾青仿佛一名面对巨龙的骑士,在悬崖边上抽出了鞘中的长剑。
琴箱中弥漫出的不单单是音乐,还是喷薄的火焰。音乐即将走向高潮前,猛然一顿。
演奏厅中寂静无声。每一个人都被顾青弹出的曲子震撼,就连琴声倏然停止,都无人发现。
隔了数秒后,终于有数名观众率先反应过来。他们抬起了双手,张开了唇齿。
琴键又一次猛地落下,在观众即将欢呼出声的前一秒,音符如鸽群般飞扬!
顾青从来没有过这么酣畅淋漓的时刻。
一曲终结,掌声雷动,足有几分钟才停止。评委手中用来记录的钢笔掉落在桌面,晕染了纸张。接着,他的眼中绽放出热切的光芒。
评委轻轻拍了拍面前的麦克风,示意所有人安静,然后声音微颤道:“我们见证了将会在音乐史上留名的时刻。”
5
国内几乎所有的音乐杂志都报道了他的横空出世。这场比赛,有无数出色的青年音乐家等待着出人头地的机会,却最终被他一个人抢尽了风头。
顾青火了,在一夜之间。
几天后,比赛落下帷幕,顾青不出意外地获得了冠军。
“作为一个几近成年才开始学习作曲的年轻人,顾青完美地向世人诠释了什么是天赋。他不但作品充满了灵性,而且在钢琴的演奏上,也巧妙地避开了自己指法上的弱势。如果不是知道他的生平来历,我一定会以为他来自音乐世家。假以时日,或许是一年,或许是两年,顾青必将闻名于世界。”国家原创音乐大赛后,《音乐家》杂志的主编在文章的最后这样写道。
也正如他预料的那般,顾青并未止步于此。两个月后,他又抛出了另一首曲子。
音乐家协会的老作曲家收到谱子时,不禁被顾青的谱曲速度小小地震惊了一下。尽管如此,他还是静下心来,开始弹奏顾青新谱写的这首曲子。
这首曲子不似顾青拿去参赛的那首激昂,也没有拨云见日一样的豁然开朗,反而始终隐约有一种压抑感。然而即便如此,它也仍沉淀着顾青的气息。这气息使人即便在深沉阴郁中,也能感受到暗存的希望。
弹到一半,老作曲家的手指便开始有些颤抖。一曲终结,他轻轻合上了琴盖,长叹口气。
“李仲夏大师之后,我们终于又要出现世界一流的作曲家了!”
6
虽然外界遍是夸赞,几乎将顾青捧上神坛,但在出租屋里,顾青并不显得多么高兴。
尽管学习如常,但顾青已经连续一个多月没能睡过一次好觉了。他时常失眠,又总在梦中惊醒。浓重的黑色挂在他的眼底,本来就消瘦的面庞此时更是有些凹陷。
与他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老人看在眼里,终于在一下午的学习后,没有直接回到钢琴中。
半透明的老人似笑非笑地看着抓着头发的顾青,道:“得到认可,赚取足够自己和家人生活的钱,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东西吗?”
“可是……我感觉这些不该属于我。”顾青声音中充满了挣扎,“无论是奖金还是名誉,都是我从您手中窃取而来的。”
“死你都不怕,难道还会怕这个吗?”老人笑道,“哪儿有什么该不该属于你的,我只是一介魂灵,这荣誉不给你,也给不了别人。再说了……”
“这不一样!”顾青吼出声来,打断了老人未说完的安慰的话。
老人一愣,因顾青的坚持而微微诧异。接着,他正襟危坐,表情变得严肃。
“孩子,你知道音乐的核心是什么吗?”
顾青平复了一下心情,有些不确定地答道:“技术?”
老人摇摇头。
“是感情。”他道。
“你真的以为那首曲子是因为我的帮助,才拔得头筹的吗?”老人盯着顾青,反问道。
“不是……吗?”
“当然不是。”老人起身,重新坐在钢琴前,手指抚摸着琴键,轻声道,“它能震惊全场……是因为你爱它啊。”
“你爱你所作出的每首曲子,你爱你的事业,你爱音乐。你能成功,是因为你的心中有琴魂,而不是因为有我这么个外援的琴魂。”
老人的手指按下了琴键,弹奏起顾青在未参加比赛前谱出的一首奏鸣曲。
“这个世界是公平的,并不是随便找来一个人,都能在我的帮助下达到你现在这种高度的。贝多芬、莫扎特、巴赫、李斯特……李仲夏,这些大师能够在音乐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与他们的琴技无关,与他们的琴谱无关,全在他们的感情。同样的谱子,换一个人来弹,这个人可能一辈子也出不了名。”
“这关乎于心。”老人道。他重新起身,伸手去拍顾青的肩膀,却因为是灵体的缘故直接穿了过去。
“忘了这件事……”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你也不用觉得亏欠我什么,我教你琴技是索求回报的,你还有一件答应我的事情没办呢。”
说罢,老人向后飘去,重新没入钢琴。
顾青下意识地触摸被老人手掌碰过的肩膀,那里刚刚划过了彻骨的寒。然而顾青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有丝丝暖意在那股寒冷中勃发。
“嘁,老东西,煽什么情啊。”顾青摇了摇头,又突然笑出了声音。
门铃响起。
顾青有些疑惑地起身开门,门口站着面露喜色的房东。
“小顾呀,你真是神了。”房东啧啧赞叹,把手里的杂志塞给顾青,“没想到啊,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快就抛出了第二首曲子。”
顾青微微惊讶地接过杂志,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这一段时间以来都不曾谱曲。
翻开杂志,顾青的身子微微一震。
“李仲夏大师之后,我们终于又要出现世界一流的作曲家了!”
这句评价之后的谱子,赫然是老人刚刚弹奏的那首,完全属于顾青自己的曲子。
7
接下来一年的时间里,顾青的演奏水准越来越高,甚至获得了在国家大剧院演出的资格。像他这种三十岁都不到的音乐家,能做到这一点可算是前无古人。
或许李仲夏大师曾有过机会,但他没挺过黎明前的黑暗,直到死后,才被人发掘。
这次演出,国内外最顶尖的音乐家都会旁听,甚至包括当今世界音乐家协会的主席、李仲夏大师八十多岁的女儿李剪秋。
顾青很期待。
演奏的前一天,老人在监督过顾青的训练后,并未回到钢琴中。
“你还记得,你当初答应过我的事情吗?”老人声音低沉。
顾青点点头。
“这件事很难,你做不到的话我也不强求。”老人道,“你听好了,我想让你去国家博物馆偷来李仲夏的手稿,并用这架钢琴,在国家大剧院演奏那首曲子。”
顾青吓了一跳,用自带的钢琴在国家大剧院演奏倒是不难,以他现在的名气,任谁也不会拒绝他这个小请求。然而去博物馆偷手稿……“我干了!”顾青咬牙道。
他没有问老人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没有老人,他恐怕早就死了。无论原因是什么,就算是为了报恩,这件事他也一定会去做。
“好。”老人点点头,“所有的封锁,我都能帮你解决。但你一定要保证速度够快,离开这架钢琴,我坚持不了太久。”
8
顾青拿到手稿的那一瞬间,警报响起。老人的能力有限,能替他解开锁,却做不到屏蔽一切警报。
顾青不敢耽搁,拼尽全力向外跑去。安保人员的喊声在他身后响起,他能听到无数追赶的脚步声,凌乱有力。
出了馆后,安保人员没了顾忌,拔了枪:“站住,否则就开枪了!”
顾青心中一惊,脚下的速度却更快了。
“乓!”是枪响。
顾青的周身一道白光一闪而逝。
“孩子,不用担心,有我顶着,这些玩意伤不到你。”老人的声音出现在顾青耳边。
枪声不断,却没有一颗子弹能伤到顾青一根汗毛。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顾青感觉自己似乎跑完了一辈子的路。
安保人员眼看着顾青消失在黑暗之中,却无可奈何。
“手稿……拿到了。”汗水自顾青的额头滚滚而下,他躺在出租屋的沙发上,气喘吁吁地笑道,“哈哈哈……没想到啊,我竟然还有这么一天,那子弹就在我脑袋边划过,我眼睛都不眨一下。”
“谢谢。”老人低声道。他的声音有些虚弱,身形似乎比以前更透明了。
“是我谢你才对。”顾青收住笑,真诚应道。
老人没有回答,他缓缓飘到钢琴旁,隐没进去。
9
第二天下午三点,顾青在国家大剧院最大的音乐厅的舞台上,掀开了自己面前的琴盖。
他没有示意乐队,而是自顾自地把钢琴上放着的谱子拿下,换成从怀中掏出来的泛黄纸张。
指挥发现了这个细节,他诧异地望向顾青,意欲询问。紧接着,第一个琴音落下,将他的所有疑问堵了回去。
这琴声仿佛雷霆劈开乌云,音符爆裂般迸发!
顾青的手指奋力砸下,仿佛有火焰在琴键上生成、灼烧,熊熊燃起。整架钢琴都在颤抖,几乎摇摇欲坠。
李剪秋坐在第一排,瞬间便听出了是父亲的音乐。她下意识挺直了腰,双眼微微睁大。
顾青忘我地继续,手指不断变换,振出幻影,令人眼花缭乱。音符如流水般汇聚成奔流的江河,又凝成汹涌的怒涛。
音符在此时仿佛化成了锋利的剑刃,猛然出鞘!
似野兽,似箭矢,似狂澜。怒涛自顾青的指尖狂啸而出,席卷了所有人。
音乐厅的门突然被打开。
“顾青!”警察的手中拿着扩音喇叭,“你涉嫌一起极其恶劣的重大文物盗窃案,请立刻停止演奏,接受我们的调查。”
阳光自打开的大门涌出,正好直射在顾青的身上。顾青没有停下动作,反而演奏得更加热烈。
“顾青!我再重复一次!你涉嫌一起极其恶劣的重大文物盗窃案,请立刻停止演奏,接受我们的调查!”
那名警察掏出了手枪对准舞台。
听众开始被有序地请出音乐厅。他们不断回头,脚步流连,恨不能拖到音乐结束。
第四乐章开始时,整座音乐厅只剩下李剪秋一位听众。任警方如何劝说,她也不愿离开。无奈之下,警方只好设置狙击手,对其严加保护。
最后一个琴音落下,顾青长吐口气,站了起来,向台下鞠躬。
许多警察被琴声震撼,情不自禁地放下了自己的枪,直到这时才惊醒过来,重新将枪举起。
“顾青……”为首的警察目光复杂地看着顾青,重新举起了手中的扩音喇叭。
李剪秋站了起来,望着台上的顾青,不断鼓着掌,泪流满面。突然间,她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推开身边的警察,向台上跑去。
“拦住她!保护她的安全!”扩音喇叭落在地上,为首的警察向前冲去,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那前行的身影。
李剪秋到了舞台边缘,她用颤抖着的双臂支撑着瘦弱的身躯,用力攀了上去。
顾青下意识地跑上前去迎,然后被猛地冲退几步。
李剪秋扑进顾青的怀里,痛哭出声,如同年幼学步时摔倒在地的孩子。
“爸爸!”
顾青一瞬间什么都懂了。一道乳白色的光自钢琴飞出,附在顾青身上。他抬起手臂,紧紧抱住了她。
“果然是他!那是之前监控里出现过的白光!”警察大惊失色,停住了步伐,急忙拿起手中的对讲机吼道,“全体人员小心,它不是普通人类,注意保护李老。狙击手,射击!”
伴随着巨大的枪响,子弹飙射而出。顾青看着逼近的子弹,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将怀中的老人推了出去。
与此同时,子弹在顾青面前撞上了一片白色光膜,轰然弹开。
舞台附近的警察冲了上去,将老人接下。这次,舞台上只剩下了顾青一人。
“射击!!”为首的警察又一次怒吼,率先扣动了扳机。
弹如流星。
无数子弹在顾青面前爆破,却无论如何也伤不到顾青,只是在顾青的面前炸散成一抹抹乳白色的光,仿佛是斑驳的月。
最后一颗子弹出膛,这次子弹毫无阻隔地擦着顾青的大腿划过,带走一片血肉。伴随着弥漫的硝烟,枪声终于停了下来。
顾青跪在地上,举起双手,说:“我没有恶意。”他的身后,传来了不知是什么碎裂、崩塌的声音。
10
出租屋门口,之前指挥行动的警察找到了正在收拾行李准备搬出的顾青,将一枚象牙白的琴键递到其手中。
自从顾青被判无罪释放后,他就再没见过这位警察。他接过琴键,不由得有些诧异。
“这是……?”
“顾青先生,这是我在钢琴的遗骸中发现的,上面刻着字,估计是他留下的什么遗物……”警察说着,有些哽咽,道,“我竟然……竟然毁了李仲夏先生的灵魂……”
“不要自责了,你是秉公执法。”顾青叹了口气,摇摇头,“这种事情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别人跟我说我也不会信的,在那种情况下,怪不得谁。”
“可是……”
“没什么可是,你能把这个交给我,我就很开心了。”顾青挥了挥手中的琴键,笑着说道,“下个月我在国家大剧院有场音乐会,希望你能来参加。”
警察愣了愣,重重地点了点头。
国家大剧院的音乐厅已经被整修完成。仅地板上有一丝抹不去的烧焦痕迹,还证实着几个月前的事情并非顾青的梦。
音乐厅静谧无声,所有的听众都停止了言语,专注地等待着顾青的演出。
顾青深吸口气,又重重吐出,他看着那枚一片亮白中略显暗淡的琴键,低头笑出了声。
琴键的上方,刻着四个气势磅礴的大字——“关乎于心”。
“还弄得挺像那么回事,我差点就信了。”顾青伸出手指触摸着琴键的正面,轻声道,“下面那排小字写得那么隐蔽,我要是没看到,你怎么办?”
琴键上面果然还有一排小字,只不过完全没有了上方那四个大字的气势,反而歪歪扭扭,潦草不堪。
“老子快要没能量了,所以把自己封印到这个琴键里,你小子把它安到一个新钢琴上,按下琴键,我就能复活,这里好黑,憋死老子了。”
顾青又一次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接着,他落下了手指。
音乐声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