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惠康
丁惠康
清末,广东有非以科第起家的两名宦,一为张荫桓,一为丁日昌。
丁日昌字禹生,广东丰顺人,出身廪生。秀才的正式名称叫“生员”。生员有诸般名目,故称“诸生”。分为四等,廪生、增生、附生,及初“入学”,亦即新秀才之称为附学生员。廪生定额甚严,因为可自公家领取津贴,而这份津贴是要本事挣来的。秀才有岁试,分为六等,起码要考列三等,才能保持食廪的资格。此外,廪生还有好些特权,譬如童生考中秀才,报到时须廪生作保,证明他并非冒名。这一来自须致送谢礼。至于地方有事须求助于读书人,亦往往委由廪生策动,因为廪生的资格较深,无形中成了秀才之中的首脑。
洪杨乱起,潮州府办团练,丁日昌就是负责人之一,以军功得授江西万安知县,参曾国藩幕。丁日昌年轻时在上海住过,见过洋人及西洋来的“奇技淫巧”,在那个时候,就算很难得的人才了。因此当李鸿章奉命援沪时,特地檄调丁日昌主管军火,以上海道创办江南制造局,为李鸿章“用沪平吴”极重要的助手。
由于李鸿章的提携,丁日昌由上海道升调两淮盐运使,转江苏藩司,旋升巡抚。抚辑流亡,诸废皆举,颇有政绩。但江苏人,特别是苏州一府的京官,对李鸿章及其一系,怀有极深的成见,所以李鸿章动辄发牢骚:“吴儿无良。”丁日昌在吴虽有惠政,仍不免遭受嫉视。如叶昌炽著《藏书纪事诗》,于两宋以来藏书家,稍稍知名者,无不搜罗,而独缺丁日昌,其为有意摒斥,不言可知。
丁日昌的藏书是很有名的,藏书楼名持静斋。贵州独山莫子偲,曾为辑《持静斋书目》四卷。不过,丁日昌的收藏,不免巧取豪夺。他之开始藏书,始于上海道任内。当时上海最有名的藏书家,为以营运沙船起家的郁氏。同治《上海县志》:“郁松年字万枝,号泰丰,恩贡生;好读书,购藏数十万卷,手自校对,以元明旧本,世不多见,刊《宜稼堂丛书》。”据记载,郁氏藏书间接得自“百宋一廛”。百宋一廛者,黄丕烈的藏书楼名。黄丕烈苏州人,字绍武,别号荛圃,乾隆戊申举人,不知缘何致富,故好宋本书成癖,而终能成为收藏宋版书的巨擘。所谓“百宋一廛”,意谓一廛之中藏宋版书百种。又有一室名谓之“陶陶居”,以藏有北宋、南宋两部《陶渊明集》而得名。
但黄丕烈的藏书,身前即已流出,由长洲汪家所购藏。潘祖荫《藏芸书舍宋元本书目跋》:
吾郡嘉庆时黄荛圃、周香严、袁寿阶、顾抱冲,所谓四藏书家也,后尽归汪阆源观察。荫之姑母归观察之子珠林比部德英,荫少时至汪氏山塘所居,其堂宇轩敞,树石萧森,堂中悬楹联“种树似培佳子弟,拥书权拜小诸侯”,阮文达隶书。阮与汪故有连,三十年如在目前也。咸丰庚申以前,其书已散失,经史佳本,往往为杨致堂丈所得。兵燹以后,遂一本不存。今从其家得宋元书目钞本,富矣精矣,真不减东涧、沧苇,盖皆荛圃、涧萍诸老为之评定,故绝无伪刻。
汪家的藏书楼名“藏芸书舍”。汪阆原名士钟,其父名文琛,开一家益美布号而致巨富。文琛风雅好藏书,自号“民部尚书”。其子士钟由富而贵,故得与潘祖荫姑母家联姻。据叶昌炽说,汪氏之书散出,“长编巨册皆归菰里瞿氏,归杨氏者畸零”。瞿氏为常熟铁琴铜剑楼主人,杨氏即潘祖荫文中所说的“杨致堂丈”。致堂名以增,山东聊城人,大挑出身,道光二十八年继潘祖荫的祖父锡恩为南河总督,以其世谊,故潘祖荫称之为丈。
南河岁修费四百万银子,所以南河总督为有名的肥缺。杨以增复于咸丰三年兼署漕督,以迄六年下世。前后在任九年,宦囊极丰,乃于聊城筑海源阁藏书。洪杨以后,各地藏书家大都遭劫,唯杨氏得免。瞿氏亦赖子孙善于守藏,巍然与海源阁并称为“南瞿北杨”。
洪杨以后,故家零落,雄于资者以贱值得收精椠,所以崛起好些后来居上的大藏书家,其尤著者,为湖州陆心源。其人极伧俗,李莼客记云:
有湖州举人陆心源。入赀为广东督粮道,贪秽著闻,被劾开缺。闽都李鹤年奏调福建,委署粮道,遂专闽事。招摇纳贿,屡与巡抚王凯泰竞,去年凯泰乞病,亦以此也。及潘蔚入觐,颇为当路者言之,心源复被劾开缺。鹤年怒,遂亦因事劾蔚,有诏查办。蔚告病还苏,而心源亦归湖州矣。心源好为诗古文而不工,多蓄金石书画以为声誉,其乡人言其险薄鄙诈,劣迹甚众,一郡皆不齿之。然四库所著录及存目者,闻仅少三种云。
翁同龢日记中,对陆心源亦有精到的批评:“陆存斋观察送字画皆未受;著书甚夥,貌则甚俗。”又:“陆潜园书来,历叙宦迹,官兴甚浓。”大致此人是贪官兼市侩,但本事是有的,鉴赏的眼力甚高,除版本外,收藏的字画甚多,著有《穰梨馆过眼录》。据故宫博物院书画处处长江兆申兄说,此书虽述而不作,但所收录殊少赝鼎,所以参考价值极高。现由学海出版社精印发行,附带介绍。
陆心源自道心仪顾炎武,所以文集名为《仪顾堂文集》,又有《仪顾堂题跋》等,共计著书九百四十余卷,总名《潜园总集》。只是若非门客所撰,即有蓝本可供剽窃,真是盗名欺世之士。
陆心源购书,有如趁火打劫。日人岛田翰著《皕宋楼藏书源流考》云:“捆载书于郁氏,当时所购去,今案其目,总四万八千余册,三千二百元。况丧乱之余,世家巨室之藏,星散云飞,等于废纸,而心源举群有廉获之:若元本《玉海》值五十元,汴刻《唐书》值三十二元,天水《蒙古》且然,余可知矣。”
当陆心源购郁氏藏书时,丁日昌正为江苏的显宦,论势自不相敌,所以购郁氏之书,虽已大捡便宜,犹觉不能称心如意,因而撰文丑诋丁日昌,其言如此:
禹生介绍应敏斋廉访至郁氏阅书,自取架上宋元刊本五十余种,令材官骑士担负而趋。时泰峰已故,诸孙尚幼,率其孀妇追及于门,禹生不能夺取,其卷帙少者自置舆中,其卷帙多者,仅携首帙而去。后经应敏斋调停,以宋刊世彩堂《韩文》、程大昌《禹贡论》《九朝编年》《毛诗要义》《仪礼要义》、金刊《地理新书》等十种为赠,余仍返璧。
应敏斋名宝时,官至江苏臬司,有能吏之名,人品则至少要比陆心源高明。丁、陆因购书成隙这一重公案,岛田翰有公平的论断:
心源时在闽,其自闽归,《毛诗要义》等精椠既为禹生所得,故大咻之。予闻禹生开府江苏,精明慈惠,御吏严而爱民如子,吴民至今德之;盖强夺则或有之,未如是之大甚也!而心源狺狺曲成之,岂知其源流将因宋元本数种而起,既伤友好,又欺后世,适成其为市道之薄,何有于讲学也!
丁日昌官至福建巡抚,光绪初年即乞休归隐。光绪八年三月,以因受李鸿章委托,办理捐赈,为人侵冒,愤而致死。翁同龢与他有金兰之契,以兄事之,丁死后,翁作联相挽,联有“政绩张乖崖,学术陈龙川”之语,足定其平生。
乖崖为宋朝张咏的别号,《宋史》卷二九三《张咏传》:
出知益州,时李顺抅乱,王继恩、上官正总兵攻讨,缓师不进,咏以言激正,勉其亲行,仍盛为供帐饯之,酒酣,举爵属军校曰:“汝曹蒙国厚恩,无以塞责,此行当直抵寇垒,平荡丑类,若老师旷日,即此地还为尔死所矣!”正由是决行深入,大致克捷。继恩帐下卒缒城夜遁,吏执以告,咏不欲与继恩失欢,即命絷投眢井,人无知者;时寇略之余,民多胁从,咏移文,谕以朝廷恩信,使各归田里,且曰:“前日李顺胁民为贼,今日吾化贼为民,不亦可乎?”
丁日昌在江苏的政绩,与此相仿,“化贼为民”,其事至难,但亦至易,唯在曲体人情,务期温恤。至于处骄兵悍将,而欲其能激发天良,克敌致果,此则必须有高明的手腕,丁日昌之最可佩者在此。
陈龙川为陈亮,入《宋史·儒林传》。类书撮叙其生平云:
宋永康人,字同甫,工文词,才气超迈,喜谈兵,周蔡以为上客,得交一时豪杰。隆兴初,上《中兴五论》,不报。尝以豪侠屡遭大狱,几濒危殆,乃益力学著书。其学自孟子后,独推王通,自立其文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淳熙中,更名同,诣阙上书,极言时事。孝宗将官之,亟渡以归。感帝知遇,至金陵视形势。复上疏,欲激孝宗恢复,仍不报。光宗策进士,问礼乐刑政之要,亮以君道师道对。光宗大悦,擢为第一,授签书建康府判官,未赴卒。著有《三国纪年》《欧阳文粹》《龙州文集》《龙川词》。
按:王通即文中子,为学以经世实用为主。清朝学术,在乾隆以前,以文网甚密,故识时论政之著作,相率视为禁忌。龚定庵诗:“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虽不免牢骚,多少也是实情。
及至嘉道以后,谈实用之学者逐渐兴起。士大夫之有识者,不复以为四海之内即是“天下”,九州万国,茫无涯际,以魏源的《海国图志》为始,一方面希望吸收新知,一方面正视现实,经世之文,粲然可观。
由道光中叶起,谈漕运,谈盐法,谈水利,类皆能针对时弊,稽古通今,风气为之一变。洪杨之变,竟能戡平大乱,一时中兴名臣曾、胡、左、李,讲学问,讲文采,皆为一时之冠,但不论用兵施政,绝无丝毫书呆子的味道,这亦正就是嘉、道以来,讲究经世致用之学的效验。
丁日昌的遗文,只不过《抚吴公牍》一部,所谓“学术陈龙川”,自不免溢美。但在公牍中讲学问,亦自有其从平淡中见深刻的一面,如严禁“琐语淫词”的札文:
淫词小说,最易坏人心术,乃近来书贾射利,往往镂版流传,扬波扇焰。《水浒》《西厢》等书,几于家置一编,人怀一箧。原共著述之始,大率少年浮薄,以绮腻为风流;乡曲武豪,借放纵为任侠,而愚民鲜识,遂以犯上作乱之事,视为寻常;地方官漠不经心,方以盗案奸情,纷歧迭出,殊不知忠孝廉节之事,千百人教之而未见为功,奸盗诈伪之害,一二人道之而立萌其祸,风俗与人心,相为表里。近来兵戈浩劫,未尝非此等逾闲荡检之说,默酿其殃。
这些见解,以现代的眼光来看,自不免迂腐之讥。但在当时,确有一部分是真知灼见,“乡曲武豪,借放纵为任侠”,此则太史公所谓“侠以武犯禁”,至今犹然。但所禁之书,诚如《谭瀛室笔记》所论:
其中颇有并非淫秽者,且少年子弟,虽嗜阅淫艳小说,奈未知其名,亦无从遍觅,今列举如此详备,尽可按图而索,是不啻示读淫书者以提要焉。夫亦未免多此一举矣!
所评可谓中肯。所刊禁书名目确有颇不合理者,如《红楼梦》不在其列,而续书如《红楼重梦》等七种,一律查禁,自难餍服人心,甚至袁子才的笔记《子不语》亦在禁书之中。此书中固有冶艳的笔墨,但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何尝不然?
丁日昌的查禁“淫书”是出了名的,这可能他的子弟中,曾受其害,故深恶痛绝。丁日昌有五子,长名惠衡,是捐班的知府,曾为丁日昌带来很大的麻烦。《清史列传》卷五十五本传:
(同治八年)九月出省查勘水灾,有族人都司丁炳,同日昌家丁冶游,与水勇徐有得忿争,游击薛荫榜巡夜,棍毙有得,日昌奏请褫治薛荫榜,丁炳因自请议处。上以日昌虽事前公出,究属疏于防范,下部议处,案交总督马新贻提讯。
不久,马新贻又接到第二道上谕,显示案中有案:
兹据该抚奏称:续查案内有伊侄监生丁继祖同住,闻闹先回,并风闻伊子分发知府丁惠衡,一并在内,经署臬司杜文澜督审,均称伊子并未在场,请将丁惠衡、丁继祖分别斥革,彻底根究,并自请革职治罪各等语。此案营弁人等,滋事酿命,丁日昌之侄监生丁继祖,既经同往,着即斥革,交马新贻归案审讯。伊子丁惠衡,是否同往?着于到案时一并交马新贻审明虚实,分别办理。丁日昌咎衹失察,前已交部议处,所有自请治罪之处,着毋庸议。该部知道。
原来此案还牵涉丁日昌的子侄在内。因此,一桩寻常命案,马新贻特派地方大僚会审,计有江宁藩司梅启照、江安粮道王大经、署盐道凌焕、候补道孙衣言,复调江苏臬司应宝时与审。丁继祖自行投到,丁惠衡却未到案。五堂会审之后,马新贻亲自提审,直到第二年六月间,方始复奏,审出的案情是:
缘薛荫榜籍隶安徽全椒县,由军营保举两江补用游击,在苏州亲兵营当差,委派巡夜。已死徐有得即徐洪才,系太湖水师后营右哨勇丁,彼此素不认识。同治八年八月二十六日,徐有得与同哨勇丁刘步标,因哨官王有明患病请假,随同驾船赴苏就医。王有明移住客寓,令徐有得、刘步标与舵工尚邦发看船,适刘步标叔侄刘崇豹至苏探亲,刘步标留其暂住船内。九月初一日二更后,徐有得、刘步标、刘崇豹探知善长巷胡二家,系属妓馆,同去玩耍,正在楼上闲坐,已革都司丁炳,已革监生丁继祖,同家丁范贵、周兴亦赴胡二家闲游。范贵先行进,上楼窥探,徐有得喝阻,致相争闹,经周兴、胡二劝解。丁炳、丁继祖随后走至,因见徐有得嚷骂,恐致闹事,喊同范贵等回归。彼时正值薛荫榜带同亲兵胡永岳、丁玉林巡夜,闻闹进内查拿。询知徐有得等系勇丁滋事,各责军棍四十,徐有得倔强不服,又令丁玉林重责,未记其数,薛荫榜斥逐走散,徐有得受伤较重,行走不便,舵工尚邦发在船闻信,着人背回,当用黄纸烧酒敷贴。次日刘步标、刘崇豹伤俱渐愈,徐有得伤痕较重,饮食少进,延医陶鹤鸣医治,服药无效,至初四夜身死。哨官王有明报称徐有得病故,棺殓送回,经抚臣丁日昌访闻,将薛荫榜、丁炳奏参斥革。
以下叙接办本案的经过:
哨官王有明报称,徐有得病故,棺殓送回。经抚臣丁日昌访闻,将薛荫榜、丁炳奏参斥革。奉旨交臣审办,一面发交臬司讯供看管,听候提究。旋据太湖营副将田名魁,以哨官王有明业已病故,将徐有得尸棺送县候验,刘步标等解司讯办,督饬府县开棺查看,徐有得尸已腐烂,无凭相验。复经抚臣丁日昌续查丁属滋事情形,疑有伊子丁惠衡同在。据署臬司杜文澜审讯,只有丁继祖在内。丁惠衡并未在场。奏奉谕旨,将丁继祖斥革归案审讯等因,遵经饬提人证,据江苏按察使应宝时查明,丁惠衡远出未归,一时未能到案,而通案人证又未便久稽,当饬江宁布政使梅启照等,提集众证,会同严审,均供是夜丁惠衡实未同往,再三究诘,矢口不移,分别议拟,详解勘讯。臣查薛荫榜带勇巡夜,适遇勇丁在妓馆滋事,各予棍责,本系分内之事。勇丁徐有得于被责四日后殒命,当时臀腿受伤,他处并无伤痕,质之同被棍责之刘步标、刘崇豹,及船工尚邦发,医生陶鹤鸣,供俱相同,其为棍责臀伤毫无疑义,自可毋庸检验,以免尸遭蒸刷之惨。惟薛荫榜以惩治游勇之法,任意重责,未能详慎,实属咎有应得。至丁惠衡是否同往一节,查抚臣丁日昌平素治家过严,嫉恶殊甚,因有丁惠衡跟丁范贵在内,不肯含糊了结,是以奏请审办。现经臣提集九年七月,日昌奏言:臣公出时,嘱臣子丁惠衡约束亲丁,乃敢任听闲游滋事,迨臣访闻有丁惠衡跟丁范贵在内,疑伊亦在场,当时忿怒所逼,欲以家法处死。丁惠衡畏死潜逃,至今半年之久,犹复惧责不归,致臣九旬老母寝食难安。请旨将盐运使衔知府丁惠衡即行斥革,将臣交部严加议处,以为辜恩溺职者戒。
应讯人证,当堂驳诘,反复参观,不特丁炳等坚称并无丁惠衡在内,即被责之刘步标、刘崇豹等,亦未能于丁炳、丁继祖、周兴、范贵之外,再指一人,是丁惠衡并未在场,已属可信。
此奏反复强调的是,丁惠衡并未在场,已令人兴起“此地无银三百两”之感。再看丁日昌的奏折,更知别有缘由。
两奏参看,实情昭然若揭,当时确有丁惠衡在场,纵未指使,巡夜的薛荫榜为了趋奉“抚台大少爷”才下毒手,是可想而知的。丁日昌初无袒护之意,无奈祖母心疼孙子,纵容潜逃,亦是可想而知的。《清史稿》说丁日昌孝友过人,抚吴之日,迎养九十岁老母黄氏于署中,慕如儿时,又亲为其兄煎药,所以对丁惠衡,丁日昌遭遇了极大的难题,行法则伤亲友,孝母则不免徇私,更是可想而知的。
此案自应宝时至马新贻,皆不免枉法。而枉法的动机,似有可原之处。此中是非,无法深论。但我有一点发现,自信不虚,即马新贻的被刺,实以此案为导火线。
马新贻被刺,在此案定谳之后一个多月。清朝有所谓“四大疑案”,马新贻被刺即为其中之一。不久,上海演出一出新剧,即名“张汶祥刺马”,说马新贻渔色负友,张汶祥为友复仇。又有一说,马新贻与新疆的回乱有关,实皆谰言。殉公而又蒙谤,不平孰甚!因此我在写《慈禧全传》,曾细述真相。如今更可作一补充,为读者一谈马新贻被刺的近因。
先总括一句:马新贻之被刺,意味着湘军之夺回两江。换句话说,马新贻是湘军与淮军全面明争暗斗下的牺牲者。曾国藩本来是“诸葛一生唯谨慎”的人物,不但熟读史书,时时有功高震主的警惕,而且亦深明盈虚消长之理,所以别署“求阙斋”。凡事忌满,处处谦抑。在他当穷翰林时,做梦亦不曾想到过,居然有一天会封侯拜相,节制五省,征兵筹饷,任官施政,朝廷明白诏示,不为遥制。这样的权柄,是清朝开国以来,除了康熙末年的抚远大将军皇十四子恂郡王胤祯以外,谁也不曾得过的。当然,吴三桂、年羹尧也曾有过,但由僭越而来,非朝廷授权。而吴三桂、年羹尧的下场,对曾国藩则是两面再也清楚不过的镜子。
可是曾九帅——曾国荃之独成大功,则曾国藩很明白,是他一手所强致。以他求缺的本心来说,是过分了一些,所以内心特感不安。金陵未下,便已决定了裁抑湘军的基本宗旨。他说过,“办大事以觅替手”为第一,因而扶植李鸿章与淮军来代替他与湘军。金陵一下,立即着手裁撤湘军。同时对曾国荃的前程,持一种消极的态度,绝不鼓励他往上爬。
相形之下,李鸿章却真是飞黄腾达了。但他所苦者,“班底”中缺乏全面的人才,部下只有一个刘秉坤是翰林,在资格上可望成为督抚。此外就是一个丁日昌,才具有余,资格又不足。因此,李鸿章必须在平辈中去找助手,条件有三:第一,至少两榜出身;第二,具方面之才;第三,能听他的话。李鸿章是道光二十七年丁未的翰林,他这一科得人甚盛。而清朝的士大夫又最重师门与年谊,是故李鸿章要找助手,当然是从他的同年中去物色。
照我的看法,李鸿章最初心目中有三个人,丁宝桢、沈葆桢、郭嵩焘。但丁、沈都是有个性而不甘居人之下的,李鸿章只可用手段结为奥援,却不能指挥如意。郭嵩焘先为李鸿章所罗致,后来由于亲戚关系,转入左宗棠的系统,去当广东巡抚。左、郭搞得凶终隙末,交谊不终,那是后话,在当时,显然亦不能为李鸿章所用了。
最后,李鸿章看中了马新贻。马新贻,字榖山,丁未进士,一直在安徽做官。他是回教,先世在明朝初年以军功拨在山东卫所,落籍山东曹州府菏泽县,已四百余年之久,除了宗教以外,一切的一切都与西北的马家不同。以后张汶祥诬以与新疆回乱有关,真是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由浙江巡抚升闽浙总督,改调两江,马新贻一贯以裁抑骄兵悍将为首要任务。而所谓骄兵悍将,大部分是曾氏兄弟一系的湘军。为薛荫榜棍责殒命的勇丁徐有得,属于太湖水师营,而为曾国藩所一手设立。《清史稿·李朝斌传》:
曾国藩奏设太湖水师,以朝斌将,令赴湖南造船募勇。二年,成军东下,会诸军克江浦浦口,连破草鞋燕子矶敌屯,战九洑洲,功最,赐黄马褂。朝斌一师,原为规复江浙而设,九袱洲既克,会黄翼升淮扬水师,同援上海。由长江直下,与总兵程学启会师夹浦,督水师百艘,攻沿湖敌垒,下之;进破澹台湖敌垒,直逼苏州,破盘门外敌垒。时李秀成率众七八万夺宝带桥,朝斌会师合击,血战挫之,敌始退。破援敌于叶泽湖,截窜敌于觅渡桥,会克五龙桥敌垒,分攻葑门阊门,昼夜轰击,李秀成先逸,余党以城降。李鸿章奏捷,言朝斌迭次苦战,谋勇兼优,予云骑尉世职。是年冬,会陆师剿敌江浙之交,克平望镇,又破敌九里桥,署江南提督。
三年,偕程学启会攻嘉兴,朝斌水师由官塘进破其七垒;湖州援敌,图窜盛泽,以牵围师,为朝斌所扼,不得逞,遂克嘉兴,实授江南提督,进窥湖州,由夹浦逼长兴,敌众数万,依山筑垒,杨鼎勋、刘士奇等与之相持,朝斌水师登陆袭敌后,夹击之,益毁西北沿岸敌垒,乘胜克长兴,复湖州,被珍赉。五年,推驻苏州,军事甫平,江浙湖荡,盗多出没,捕巨匪卜小二,诛之,辖境晏然。
裁兵必然引起治安问题,千古一辙。曾国藩的裁湘军,更有在无形中形成的一项特殊规定,即不准回湖南置产。曾国荃从克复安庆,打到金陵,部下发财的不计其数。曾国荃本人亦颇成问题,每经一战役,必回湖南一次,求田问舍。有一次在老家造一大宅,规制拟于王府。曾国藩得报大惊,勒令拆除。凡此皆见于曾国藩的“满小姐”崇德老人曾纪芬的年谱。
及至金陵克复,“天王府”的积聚,化为乌有,若非匿藏伪玺,可能惹起不测之祸,连“天王”的金印,恐亦不会呈缴。我曾考查过这一段史实,所谓“先登十将”,首登者确为黔将朱洪章,而奏报为李臣典,膺五等爵之封,即以李臣典入城后,首先占领天王府,置于严密控制之下,自午至翌晨,然后一火而焚之。或者即以此一段功劳,为“九帅”所赏识,故列以为首功。李臣典则以纵欲过度,大热天饮食不节,恣意而为,结果得病不治。判断他的病是所谓“夹阴阳寒”。
及至湘军被裁,不发生遣散费的问题,因无不腰缠累累,不在乎区区几“关”的饷银。但一年半载以后,问题丛生,有的坐吃山空,流而为盗;有的在金陵置产营生,而不免有强买强卖情事。马新贻在李鸿章支持及曾国藩默许之下,用军法整饬,毫不容情。如《李朝斌传》所叙,巨盗卜小二,实即散兵游勇所奉的首领。
自湘军被裁,淮军兴起,双方即颇不睦。薛荫榜安徽全椒人,自为淮军,故对属于湘军系统的太湖水师营哨丁,假借军法,毙于杖下,彼此间的感情可想而知。薛荫榜为祸首,而马新贻奏报定谳的处分是:
已革游击薛荫榜委派巡夜,因太湖水师营勇徐有得等,在开设妓馆之胡二家滋闹,拿获棍责,尚无不合。惟因徐有得倔强不服,任意迭责,以致伤重殒命,实属决不如法,未便照邂逅致死律,勿论。已革游击薛荫榜应请依“官司决人不如法因而致死者杖一百”律,拟杖一百。业已革职,应毋庸议。惟该员年轻喜事,性情浮躁,应即递解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
观此,袒护之迹,殊为明显。而所谓“递解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其实乃是保护薛荫榜。否则,薛必死于湘军之手。
在湘军的想法,他们之为淮军所扼,都由于两江总督不是“自己人”。同时亦认定金陵既由湘军所克服,两江总督理应由湘军统帅担任。当时的湖南人,一提到“老帅”,总说:“两江总督太细啦!”言下应该分茅列土,封王就藩才足以酬庸。如果“老帅”不在两江,自然是由“九帅”接任总督。在这样的情况下,任何人督两江,都自然而然地会被湘军视作眼中钉。尤其是马新贻,升迁调动的过程,看起来恰如天生是曾国荃的对头,以致结怨更深。
在仕途中,马新贻、曾国荃的荣枯,确是一个强烈的对照。同治二年,浙江巡抚左宗棠擢升闽督,以曾国荃继任,是遥领的一个虚衔,及至同治三年夏天,金陵克复,曾国荃大功告成,封了伯爵,应可到任了,不意却于九月间,因病免职,而由马新贻自安徽藩司升任。
同治五年正月,曾国荃复起,授为湖北巡抚。督抚同城,向来相克。曾国荃与鄂督官文不和,互相参劾,官文于是年十一月内召,去当他的本职文华殿大学士,暂署直督。但曾国荃亦于同治六年十一月去职。这是两败俱伤,却为李鸿章弟兄及马新贻制造了机会。其时曾国藩回任两江,李鸿章以钦差大臣的身份,主持剿捻。官文缺出,李鸿章实授鄂督。鸿章之兄瀚章为湖南巡抚,依回避之例,必得改调,而一时无缺,只好留在湖北为其老弟“看家”。
到了这年冬天,四川总督骆秉章出缺,以闽督吴棠继任。马新贻如左宗棠之例,由浙抚擢闽督,李瀚章继马而为浙抚。此正曾国荃黯然卸任之时。
同治七年七月,曾国藩调直督,两江竟由马新贻接替,闽督则以英桂实授。曾国荃不独未能到两江,连闽督亦轮不到。而中兴名将李鸿章开府武昌,左宗棠雄镇西陲,十月间且加衔太子太保,唯独曾国荃寂寞江乡,此情自所难堪。
马新贻原籍山东曹州菏泽,其地即《水浒》的梁山泊,民风强悍,铤而走险,视为常事。马新贻的个性,亦为刚直一流,对捕盗一事,格外致力,《清史稿》本传:
筑海宁石塘、绍兴东塘,浚三江口。岐海为盗贼窟穴,遣兵捕治,擒其魁。厚于待士,会城诸书院皆兴复,士群至肄业,新贻皆视若子弟,优以资用奖励之。严州、绍兴被水,蠲赈核实,灾不为害。台州民悍,动辄群聚械斗,新贻奏:“地方官惮吏议,瞻顾消弭,请嗣后有讳匿不报者参处;多处仅止失察,皆宽贷,仍责令捕治。”下部议行。象山宁海有禁界地曰南田,方数百里,环海土寇邱财青等处窟其中,遣兵捕得财青,置之法,南田乃安。黄岩总兵刚安泰出海捕盗,为所戕,檄副将张其光等击杀盗五十余。上以新贻未能预防,下吏议。嘉兴湖州与苏州界,皆水乡,方乱时,民自卫,置枪于船,谓之“枪船”,久之聚博行劫,为民害。新贻会江苏巡抚郭柏荫督兵斩其渠,及悍党数十,枪船害始除,擢闽浙总督。七年,调两江总督,兼通商大臣,奏言标兵虚弱,无以壮根本,请选各营兵二千五百人屯江宁,亲加训练。编为五营,令总兵刘启发督率缉捕,盗为衰止。宿迁设水旱两关,淮关于蒋坝设分关,并为商民扰累。新贻奏:“蒋坝为安徽凤阳关辖境,淮关远隔洪泽湖,不应设为子口,当令淮关监督申明旧例,严禁需索;宿迁旱关非旧例,征数微,请裁撤,专收水关。”从之。幅匪高归等在山东、江苏交界,占民圩行劫,新贻捕诛其渠。
传中语多含蓄,其实马新贻简练亲军的主要目的,即在对付散兵游勇,及骄恣不法的营伍。湘军久欲得之而后快。徐有得一案既发,恰好资以号召为借口。刺马的张汶祥,身世迄今成谜,但为湘军以重金募来的死士,则确凿无疑。刺马是否出于李朝斌的主谋,虽不可知,但为湘军一致决定的制裁行动,亦确凿无疑。此只看江宁将军魁玉,于案发后飞奏入朝,立即决定由直督曾国藩回任,即可想见情势之严重,非“老帅”坐镇,不足以了残局。
此外还有证据,可以说明刺马为湘军询谋佥同的一致决定。当凶手既逮,先发交首府及江宁、上元两县审问,张汶祥以预先想好的诬蔑马新贻贪色卖友的一套说辞作供。两县令及首府相顾惊愕,竟不敢录供。
明知所供不实,但要取具实供,却很困难。因为“三木之下”固然“无求不得”,但藩司梅启照及江宁府、江宁、上元两县心里无不雪亮,此时不知有多少人巴望能杀张汶祥灭口,如果一动了刑,正好授人以隙,狱卒动了手脚,报个“刑伤过重,瘐毙狱中”,不但责任甚重,而且也对不起马新贻。因此曾受马新贻知遇的臬司孙衣言,一力坚主刑讯,而始终未为梅启照所接受。
其时疆臣如安徽巡抚英翰,京官如给事中王书瑞,都为马新贻不平,纷纷上奏,或则曰“请严诘主使之人,以遏诡谋”,或则曰“请添派亲信大臣,彻底根究”,否则“疆臣且人人自危”。意在言外,都认为此案别有内幕。
于是朝旨指派漕运总督张之万查办。上谕是一道严命:
着该督驰赴江宁,会同魁玉,督饬司道各员,将该犯设法熬审,务将其中情节,确切研讯,奏明办理。
紧接着另有一道密旨,说:“此事案情重大,断不准存化大为小之心,希图草率了事。”张之万虽为状元,素无作为,而且胆子极小。他是漕督,自然知道“漕帮”与太湖水师营中的哨官、勇丁关系密切,倘或遵旨办理,颇有成为马新贻第二的可能。为此,一直拖延着不肯启程。无奈朝旨督催,江宁将军魁玉又来速驾,拖无可拖,只好硬着头皮动身。
张之万在路上还出了个笑话。他是漕标水陆两兵的营勇保护着去的,终朝闷在船舱中,不敢露面。有天傍晚,船泊瓜洲,红蓼白苹,风景绝佳。张之万闷了好几天,忽然想上岸走走。闲眺了一会儿,忽然内急,就近找了个茅厕方便,又怕此时恰恰遇到刺客,便由漕标参将,带领两百亲兵,提刀持枪,团团将茅厕围住。田野中,正在收割稻子的老百姓,不知出了何事,奔走相告,惊惶万分。细一打听,才知道是“保护漕帅张大人出恭”。笑话就此传了开去,而风鹤之惊为何如,亦就不难想象了。
到得江宁,张之万才知道自魁玉以下,地方大员分成两派,除了孙衣言之外,马新贻的营务处总办候补道袁保庆,亦主严办。袁保庆为袁甲三的胞侄,袁世凯的叔父,对马新贻不仅有知遇之感,事实上平日抓散兵游勇,都由袁保庆下令执行,因而对马新贻的被刺,别有一份歉疚,亟盼能够审出真相,为马新贻报了仇,也略减他的内疚。
除此以外,都主张息事宁人。这一派的主张,最后终于占了上风。
魁玉与梅启照出的主意是,为张汶祥编造一套假口供,说马新贻在浙江巡抚任内,捕治浙东海盗,伏法者多为张汶祥的好友,以张汶祥到宁波开小押当为生,适逢马新贻出告示严禁重利盘剥,查禁小押当,生计顿绝。再则张汶祥之妻背夫潜逃,人虽追回,衣物已为奸夫带走,具呈控告,马新贻认为此是小事,不应烦渎大宪,状子不准。以此种种结怨,乃下手行刺。
这套假口供如此编造,一方面是要隐瞒真相,以免在风声鹤唳、十户九闭的江宁城中,激出大乱;一方面也是希望借此洗刷马新贻的名誉,用心不为不苦。无奈不易为人置信。所以钦差张之万与魁玉会衔的奏折到京后,清议大哗,要求另派大臣,严究其事。
于是两宫皇太后召见军机以后,下了一道“明发上谕”:
马新贻以总督重臣,突遭此变,案情重大。张汶祥所供挟报各节,暨龙启沄等指使情事,恐尚有不尽不实;若遽照魁玉等所拟,即正典刑,不足以成信谳。前已有旨,令曾国藩于抵任后,会同严讯,务得确情。着再派郑敦谨驰驿前往江南,会同曾国藩将全案人证,详细研鞫,究出实在情形,从严侦办,以伸国法。随带司员,着一并驰驿。
指派郑敦谨是经过慎重考虑的,第一,他是刑部尚书,正好管着这件案子;第二,他是湖南长沙人,由他来主审,湘军不会不服;第三,他跟曾国藩是乡试同年,一向交好,必能和衷共济;第四,也是最要紧的,郑敦谨的刑部尚书做得响当当,名声极好,此案由他手里定谳,必能压服人心。
上谕是十二月初下的,郑敦谨在部里秋审处挑了两名好手,在急景凋年中驰驿南下,到江宁的那天,正逢除夕。其时曾国藩已经接任,把老同年请到总督衙门度岁,开门见山地相告,此案不能认真。因为天津教案刚刚结束,洋人不尽满意。倘或再激出变故,授人以隙,大局堪虞。
另一方面,孙衣言、袁保庆则力主严办。马新贻的胞弟浙江候补知县马新佑,则在年初二那天,带着他的过继给马新贻的儿子毓桢,披麻戴孝,跪在钦差行辕大门前,放声痛哭,求钦差申冤。在这样左右为难的情况下,郑敦谨听从司员的建议,札委孙衣言、袁保庆会审,用意当然是要他们分担定谳以后的后果。
其时公堂上尚未开审,而舞台上却已作了判决。原来上海丹桂茶园,已排了一出新戏,即名“刺马”,情节完全根据张汶祥初次所供,马新贻如何贪色卖友,再加上许多渲染,绘声绘影,大致后来平江不肖生在《江湖奇侠传》中的描写,即系根据此戏而来。
这就奇怪了!张汶祥的初供,江宁府及上、江两县竟不敢笔录。即或录供,亦是附卷的密件,何能流传在外,资为戏剧材料?同时,两江总督等于主宰东南半壁,起居八座,威势赫赫,即或丹桂茶园主事者及演此新剧的伶人,能以租界暂作庇护,但岂能不顾虑到,一出租界,落入逻卒手中,两江总督杀几个人算不了一回事,而敢冒此大不韪?
于此不难想象,丹桂园排演“刺马”,必然有人在撑腰,大背景是湘军,小背景是漕帮。漕帮即是所谓“清帮”,依照帮中“家法”,只有“扫清码子”——理发匠不能“进门槛”,即被摒于“山门”以外。因为在理论上说,漕帮以反清复明为宗旨,而理发匠当清兵入关剃发令下时,为虎作伥,不剃发者,即时可以斩首示众。旧时的剃头挑子,一头是一张凳子形的小柜,上面坐顾客,柜中置放“吃饭家伙”;一头是一座小行灶,上架面盆,烧着热水,面盆之上是一具小小的旗杆,即为当时斩首示众的遗迹。由于立场的敌对,所以漕帮不纳理发匠。
实际上这是门面话。漕帮当初订立帮规、家法时,颇有高人参预。有许多“秘诀”隐藏不露,漕帮摒拒理发匠的真正原因是,为了保持秘密。因为理发匠执业时,必与顾主谈论新闻,没话找话,罔识忌讳,倘入“门槛”,则将无机密可言。所以找个很正大的理由,彻底排除。“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创立漕帮者对此原则的运用,有些地方真是到了化境。
但漕帮不拒伶人,尤其是江南的“水路班子”,沿一条运河卖艺,与漕帮有密切关系。太湖水师营与漕帮亦同是“靠水吃水”,所以水师营官兵入帮者极多,这样,间接策动“水路班子”,打一出“刺马”的新戏出来,是很容易办到的事。
“刺马”一出,轰动一时,张汶祥顿时变成侠义之士,而马新贻则被描绘得形同禽兽,这是马新贻的家属及其故交旧部最痛心的一件事。
“刺马”这出戏歆动不明内幕的百姓,自无足奇,可怪的是曾经当过安徽巡抚、做过马新贻顶头上司的乔松年亦竟赋诗,道是“群公章奏分明在,不及歌场独写真”,实不可恕。
此外,以刺马为题材的诗,还多得很。有一首《教场歌》,完全根据湘军借漕帮往来南北所散播的流言写成。诗是不坏,但唯其诗不坏,对马新贻的损害更甚。诗云:
钟山七载无烽火,仪凤城高宵不锁,
丝竹东山话谢公,风流自昔惟江左。
尚书辛苦选材良,阅武亲临内校场,
细柳营门刚下令,华林马射正分行。
材官技勇群相角,金鼓声声相间作。
帐下俄惊恶客来,天边瞥见寒星落。
千金匕首血花斑,此际恩仇岂等闲,
聂政从来无识面,荆轲原自不须还。
满城僚属争相讯,刺客从容承鞫问,
三尺爰书尚未成,又传阃内红儿殒。
岂有琼花璧月吟,门前何苦说韩擒,
无情怨杀燕支井,女伴凄凉泪满襟。
当日烽烟连皖豫,江头记得潜行处,
良人同日窜荆榛,贱妾何羞齐相御。
转眼升沉事渺茫,使君玉节耀钱塘,
飘零萍梗无家客,也向西湖泛小航。
相逢话旧情难遣,蘼芜山下惊重见,
恩怨循环一晌间,罗敷枉用多留恋。
鸟不高飞亦可哀,浑忘万苦贼中来,
谁怜婀娜天涯树,强向侯门苑里栽。
侯门深锁春光好,一夜西风吹树倒,
歌舞文酣祸变生,呼天一哭天应老。
浩荡长干鼓浪声,愁心重叠恨难平,
春蚕已死丝仍缚,粉蝶成孤梦未醒。
转眼豪华经晓露,六卅一错凭谁铸?
北渚新添渺渺愁,西陵误认亭亭树。
星使明年日下来,优扬典礼逮泉台,
不知年少三河客,底甚沧溟作巨魁?
这首歌行,四句一转韵,为正规的梅村体。全篇重点在“又传阃内红儿殒”,因为谣言中说,马新贻与捻匪投诚的曹二虎结盟,诱曹妻私通,复杀曹二虎。马新贻“死后数日,署中一妾自缢,并未棺殓,密埋于后园中,即曹妻也”。此“红儿”即指所谓“曹妻”。以下即叙马纳“曹妻”为妾的“经过”,直至结尾,“优扬典礼逮泉台”,指次年朝廷准江督及各地士绅请在立功省分建专祠一事,而隐然有惋惜张汶祥之意,诬之甚矣!
郭则沄《十朝诗乘》载一诗,一韵到底,颇可一读:
柳子厚《龙城录》载:龙城在柳州罗池市,有石刻云:“龙城柳,神所守,驱厉鬼,出匕首,福士氓,制九丑。”凡十八字。同治初年,金陵砥定,儿童竞歌是语,以为兵燹甫平,诵之以驱厉祈福也。迨马端敏遇刺,周彦升谓其应谶,因作《龙城谣》云:
龙城柳,神所守,驱厉鬼,出匕首。
匕首出,日无光,柳星正对连天张。
两江制府坐堂皇,材官骑将纷趋跄。
京口健儿束急装,一手偃抑纛中央。
绿营员弁走且僵,兵必露刃剑耀铓。
是日校士门关防,飞鸟不到舆盖旁。
戟辕令下如秋霜,铃下肃静旗飘飏。
但闻擂鼓声琅琅,白日照案风动裳。
忽然走卒来儴,濡缕仿佛背有芒。
贼刃大府如刲羊,众手搏贼如虎狼。
贼顾而笑神扬扬,诘贼何名张汶祥。
朝命严讯贼主张,贼对不对无惧惶。
吁嗟乎,世间怪事无不有,龙城柳,出匕首。
《十朝诗乘》又记:
凶犯就获,讯之无确供。或谓马本回族,既贵而叛之,故彼族挟憾以逞;或疑穷交蓄怨,相伺已久,迫而出此;又或谓马掳其妻,遇害某姬亦自缢死。究皆臆测之论。周荇农阁学,初闻流言,为赋诗云:“一昔狼星殒石城,扶风恶耗使心惊。虎牙未听呼来歙,犊鼻翻令误马卿。磨刃廿年胎祸水,饮章万口溢冤声。诸公莫作元衡例,斟酌崇祠与易名。”嗣晤勒少仲河督(方锜),知其说全诬;又赋一诗云:“人事百年真出世,谁知定论死犹无。重臣已被元衡祸,谤语几罹永叔诬。泣到遗民知惠政,荐从贤相识通儒。流言惑听惭非智,况是千秋被史愚。”其时少仲同在江南,所言自堪传信。
周荇农,名寿昌,湖南长沙人,久负文名。第一诗惑于流言,故结尾有“斟酌崇祠与易名”的主张,竟欲撤马新贻的祠堂及褫夺“端愍”的谥号。及至由勒方锜口中得悉真相,自陈“流言惑听惭非智”,为马新贻辩白,以欧阳修与甥女有暖昧之诬相比,而感慨盖棺论定之不易。这种勇于改过的修养,很可佩服。李慈铭先与周寿昌交好,后来颇有讥刺,中间又弃旧嫌,而在周死后十余年,忽又批评他的诗不好,三翻四覆,其人品实不如周。
如上所述,勒方锜能为马新贻辩诬,且足以令周寿昌信服,可知马新贻行事,原本无暧昧之处。乔松年与马新贻在安徽巡抚与藩司,关系甚为密切,可说无三日不见之时,对马新贻的公私生活,应该相当了解,而竟有“歌场写真”之语,倘非挟私嫌故为诬蔑,则此人之浅薄无知识,亦就可想而知了。
与乔松年相反的是,当时的安徽巡抚英翰,他对马新贻之被刺、被诬,表现得很够义气,曾经函请上海道涂宗瀛查禁“刺马”一剧,又奏请为马新贻在安徽建专祠,凡能安慰死者及其家属者,无不悉力以赴。可是,最要紧的一事,也就是找出“主使人”来,始终未能有结果。郑敦谨终于在顾全大局这一万分无奈的苦衷之下,屈服于现实。定谳后有一道上谕:
兹据郑敦谨、曾国藩奏:复审凶犯行刺缘由,并无另有主使之人,请将该犯仍照原拟罪名,比照谋反叛逆,凌迟处死,并摘心致祭各等语。此案凶犯张汶祥,以漏网发逆,复通浙江南田海盗,因马新贻在浙江巡抚任内,戮伊伙党甚多,又因伊妻罗氏为吴炳燮诱逃,呈控未准审理,其在新市镇私开小押,适当马新贻出示禁止之时,心怀忿恨,竟敢乘间刺害总督大员,实属罪大恶极。既据郑敦谨审讯确实,验明凶器,亦无药毒,并无另有主使之人,着即将张汶祥凌迟处死,并于马新贻柩前摘心致祭,以彰国法,而慰忠魂;其子张长幅着照所拟,按例惩办。该故督公忠体国,历次剿办海盗,歼除积年匪首,地方赖以安靖,讵以盗匪遗孽,挟仇逞凶,仓猝殒命,实堪悼惜!前已有旨,将马新贻照总督例赐恤入祀贤良祠,着再加恩照阵亡例赐恤,并于江宁省城建立专祠,用示笃念荩臣,有加无已至意。
案子是定了。事前事后,有好些插曲可谈。第一是张汶祥始终以“英雄”的姿态出现,而受到的优遇,可能亦是一名这样的要犯所从无享受过的。在狱中睡卧则高铺,食则盛馔。据说还经常有钓鱼巷的土娼,入狱侍寝。过堂时,百姓夹道围观。养得白白胖胖的张汶祥,洋洋得意,旁若无人。这种情形,对马新贻家属的刺激,真可说是椎心泣血,因此,对于张汶祥的报复,亦极惨酷。
行刑的地点在江宁城北小营。“比照谋反叛逆,凌迟处死”,毕竟不是真的谋反叛逆,即令真是此罪名,至多亦不过由臬司或特派道员监斩,而这天监斩的,竟是“钦命两江总督部堂武英殿大学士一等毅勇侯曾”。很显然的,若非“老帅”坐镇,李逵闹江州的故事,就可能在江宁重演。
一说监斩的是浙江候补知县,马新贻的四弟马新佑。此是必无之事,不过因为有“摘心致祭”之旨,所以马新佑特为打造了一把铜钩,以备摘心之用。又通过首府、首县的关系,要刽子手就拿这把钩子作为凌迟的工具。凌迟俗称“剐”,苏州妇女好以“杀千刀”骂人,又谓之“千刀万剐”。传说中有所谓“鱼鳞剐”,即以一张渔网紧包半裸的犯人,使其肌肉突出,即就突出之处脔割,这是没有的事。凌迟大致亦是象征性的,但据说手法极难,首先下手之处是眉上额头,割皮两片勿使断,下垂覆住眼睛,然后在两乳之处片皮。如果犯属花了钱的,刽子手不知用何手法,在心脏部位下刀致命,即可免除痛苦。如是共为八刀,方始枭首,故凌迟谓之“扎八刀”。
马新佑要求用钩子钩起张汶祥的肌肉,然后下刀。行刑那天,自辰至未,也就是从上午八点割到下午两点,方始毕事。据说张汶祥始终未哼一声。事实上是早就不知用何手法结果张汶祥了,刽子手所凌迟的,只不过是一具尸体而已。
第二个插曲是主审此案的钦差大臣,刑部尚书郑敦谨,事竣应该回京复命,哪知一出江宁,上折乞休,不待朝命便即挂冠归里。所为何来,值得一谈。
原来清朝的刑部,在咸丰年间由肃顺重新建立了权威,戊午科场案,肃顺力主杀大学士柏葰。当勾决时,文宗提笔踌躇,大臣震栗失次,但在御案前肃顺坚持非杀不可。文宗乃含泪下笔,刑部汉尚书赵光,捧着“驾帖”,哭到菜市口,以为必有恩命,泰然不以为意的柏葰一见,顿足长叹,知道老命真个不保了。
戊午科场案多少是场冤狱,但却能予人以刑部执法不阿的印象。以后辛酉政变杀肃顺,洪杨事定杀弃地失律、擅杀百姓的两江总督何桂清,以及下安徽巡抚翁同书于狱,这一连串的大案,巩固了刑部的地位,也建立了刑部堂官及司堂不畏权势、守正不阿的风格。郑敦谨就是很想保持这种风格的一个人。
当郑敦谨由江宁启程回京复命时,曾国藩曾致赠程仪二百两,声明出自廉俸,为老同年赆行。而郑敦谨仍然坚辞。到得清江浦,乃托漕督张兆栋代为出奏告病,辞却官船,另行买舟,遄返长沙,高卧不起,表示歉疚,亦表示抗议。
漕督本来是张之万,何以换了张兆栋?原来张之万已调署江苏巡抚。然则丁日昌何以去职?这就要说到第三个插曲了。
当郑敦谨奉旨赴江宁查办马案时,曾有一道上谕:
前因太常寺少卿王家璧奏:马新贻被刺一案,颇有传闻,当经谕令据实具奏。兹据奏称,所得之传闻者,丁日昌之子被案,应归马新贻查办,请托不行,致有此变。请饬将丁日昌之子原案再行查办等语。该京卿所奏一节,仅系得自传闻,且丁惠衡前因不能约束家丁范贵,闲游妓馆,先经丁日昌奏明,交马新贻审办奏结,自毋庸再行提讯。惟既据该京卿陈奏,亦不可不令曾国藩等知悉,着国藩、郑敦谨即将张汶祥悉心推鞫,有无另有主使之人,务得确供,以成信谳。
王家璧是湖北武昌人,道光二十四年的进士。翁同龢说他为人“近迂”,但性情是刚正一路。此奏措辞甚妙,明明是马新贻为了保全丁日昌,不得已而袒护丁惠衡,却偏说:“丁日昌之子被案,应归马新贻查办,请托不行,致有此变。”目的是想将丁惠衡置之于法。因为原案已结,非借个大题目把他扯进去,不足以生案中之案。这一手法,自然逃不过军机处的“法眼”。军机大臣也许会忽略,军机章京对这些花样,精通无比。所以上谕中先作开脱,再交曾国藩、郑敦谨在张汶祥身上“悉心推鞫”,完全是敷衍王家璧。
但由王家璧此奏,更可证明,丁惠衡一案,为导致马新贻被刺的直接原因。是则此一震惊海内,为清朝开国以来所未有的总督被刺奇案,街谈巷语,推原论始,不能不归罪魁祸首于丁惠衡。丁日昌内心的不安,丁氏家属的紧张,亦可想象得知。
但另一祸首,可说是丁惠衡的祖母黄氏,如果不是她袒护孙子,此案不致一面倒得如此厉害。太湖水师营及湘军的众怒,亦不致如此难犯。这位“丁母黄太夫人”也是受了马新贻被刺的刺激,以致忧急去世。丁日昌丁忧去职,乃由张之万调署苏抚。
丁日昌丁忧以后,侨居揭阳,开始整理持静斋藏书。此人本质上并非风雅一流,但与他的同乡张荫桓一样,虽非科目出身,却文采斐然,不以诗名,而偶有所作,颇具功力。在苏州时,有名的书家何绍基过访,流连甚久,陈衍《近代诗钞》收其长歌三首,其一题作“子贞先生以诗索和,已十五年不弹此调矣!率尔呈教,乞勿以示人”:
苏城三月春风颠,幽鸟破梦呼檐前,文书如丝时煎沸,有花不赏同枯禅。忽闻剥啄来高贤,握手一笑别几年?相传海外坡已仙,形虽疲恭神完全。有时拄杖脰肩肩,忽如蛱蝶飞翩跹。太息故造同蜗铨,溪涧难胜大愿船。洞庭无风独缘沿,沂湖入江入皖川。浮屠三宿偶作缘,堂前问字无彭宣。对酒不乐愁拘牵,拂衣束下消滞延。官衙客舍床可联,琅嬛秘笈具评诠,夔蛟蛇风相并怜。
这是叙何绍基的宦迹与两人的交谊,以下称道何绍基的书法:
花下贻我青琅编,笔势恍若明堂椽,
又如龙虎互钩连,皮骨苍莽色味妍。
“龙虎”“皮骨”形容何子贞的书法,殊为精妙。不过论本心,丁日昌不以为所谓翰墨怡情是有益之事。另一诗从题目到诗,对何绍基的纠缠,已微露规劝之意。
这首诗的题目是:“子贞太史以四月十一日啖荔,作诗张之。谓昌岭外人,应为推波助澜,人事扰扰,无以应命。晨兴骤凉,索枯呈教,并乞赐和。”诗中的第一段是:
营营饮食亦何有,人生涉世岂为口?坡仙啖荔亦偶然,胡为日月记某某。五千里外七百年,风流印证无后先。天公颇怜诗料寡,特结翰墨新奇缘。蔡谱白图皆假借,香色太高惹嘲骂;世间无毁哪得誉,玉液琼浆自声价。
此诗明明是说,啖荔而作诗张之,是好事。但又欲何绍基“赐和”,似成矛盾,或者是想知道何绍基是否听他的规劝。何诗未见,但可料定,即能领会此意,亦必不纳。因为丁日昌仍有两首诗“呈教”,诗中并注:“两日三赐诗,催和甚急。”诗中又提到“灌鱼鳞水则荔旺”,“佳荔名为糯米脐”,似皆未经人道过。
丁日昌殁后,藏书陆续散出。比较能读先人之书的,只有一个丁惠康。他早年亦与长、次两兄一样,是个纨绔。只是灵性不昧,名心独盛,觉得做个公子哥儿,只是酒食征逐,弄不出什么名堂。于是折节读书,也中了秀才,纳赀为郎,捐了个主事,但并未分部,陈石遗为他所撰的传记中说:
君于经史、百家九流、训诂、词章、金石之学,皆泛其涯,落笔为文,有魏晋间人风格;人亦如其文,虽为邑诸生,不屑求科举;虽为部郎,未尝分部学习也。尝北游,欲读书南学,长沙张公百熙领学事,置君第一;旋舍去,游日本。
他在日本作诗不少,亦以游日所作,风致独胜。但初抵日本所作,与以后的诗,大异其趣,如:
浪悔年年作壮游,客怀无著等虚舟。鸡鸣犬吠犹吾土,海碧天青此倚楼。故国别来无好梦,殊乡何事独悲秋。登高枉说犹能赋,浩荡离愁不可收。
暗雨萧疏澹夕阴,高楼含雾远山沉。一春烂熳樱花候,万里羁孤客子心。入洛士龙成独往,过江王导怅登临。回廊徙倚怀乡国,锦瑟华年感到今。
这两首七律,遣词修洁,音节苍凉。功力虽不算深,却看得出颇有天分。同时诗中感事伤时,亦有寄托。及至离日留别之诗,又是别样滋味:
(其一)
日暮思君苦未来,飞红狼藉旧亭台。沉沉远梦迷千劫,惨惨新词赋八哀。心比枯桐疑半死,泪如残蜡渐成灰。玉关人老愁何极,窈窕春星望几回?
(其二)
此去风云方百变,侧身天地更何之。行吟芳草无边路,倚遍银瓶系所思。最有温柔馨一握,是它幽怨乱千丝。辘轳永夕烦怀抱,讵独西风黯别离。
(其三)
手挼残红不忍看,轻寒无赖倚阑干。阴晴未定天如醉,疢疾迷方泪易弹。旧恨尊前歌昔昔,新愁帘外雨潺潺。伤心思妇辽西梦,冷怯空闺人未还。
(其四)
艰难行路黯魂销,帝遣巫阳赋大招。愁雨愁风才易尽,伤春伤别意无聊。相看镜匣惊消瘦,暗系香囊慰寂寥。独自思量目凝伫,碧城十二总迢迢。
这四首七律,题作《回风辞留别日本诸寓公》,以落花作寄托,确是所谓“哀感顽艳”之作。诗似两当轩,而参以定庵笔法,便觉风骨胜于黄仲则。不过,“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二十几岁正当奋发之时,作此万般无奈的苦语,论者谓非佳兆,这话似乎亦有道理。
在日本当然亦有韵事,所作《京桥冶春词》六绝,可以略窥本事:
省识尊前旧舞腰,烟花约略忆南朝。
庾郎词赋飘零甚,虚对东风弄玉箫。
曲曲屏风烛影深,三挑微与托琴心。
文君未解相如渴,枉费长门买赋金。
心字罗衣绣两重,小苹初见意惺忪。
一春梦雨无消息,沉醉东风唱懊侬。
相见时难别更难,云英梦冷意阑珊。
飞花沾絮空惆怅,输与檀郎画里看。
怅望秋河倚玉箫,红楼雨冷梦迢迢。
相看无语空相忆,肠断垂杨上下桥。
衣香鬓影太匆匆,十里莺花最恼公。
莫待他年重回首,落红成阵怨东风。
从日本回国后,曾一至广州。其时李鸿章方与荣禄取得默契,出镇百粤,远避载漪之流的荼毒,俾在缓急之时,得以内外相维。丁惠康以年家子修谒,在李鸿章幕府中参学务,不久舍去。及至庚子之乱,丁惠康颇思有所作为,陈石遗为他所作的小传中说:
庚子之乱,大学士粤督李鸿章议和至上海,君大集南北志士,锐欲有为,谒鸿章,陈政策,鸿章不能用。百熙旋荐举经济特科,不应。自是往来京师、上海。居京师数年,一室无尘,旧本图史插架,张壁数古琴,值千金。瓶炉盆盎杯盘之属,多古瓷,下者犹旧青花。然日用常无以自给,友人或赞助之。
陈石遗写的传记中又说:“或告以貌酷似王介甫,则阴喜自负,时以语人,则知其未忘世也。”这两句话,参以前面所叙的生活状况,不难了解丁惠康的性情。大致名心过盛,则多所矜持。不应经济特科,为的自鸣其高(其诗集称《丁征君道集》的征君,即由特科而来);日用无以自给,而场面不可不摆。他不是不想富贵,但总想一鸣惊人,于是有些想法就不免令人可笑了。
如《散原精舍诗》中,有这样一首五律,《丁叔雅户部至白下,颇劝贷钱营濒海垦田,既去上海,寄此调之》:
宪也贫非病,干卿风马牛?他年千亩添,余事五湖舟。眇眇吾安放,堂堂富可求。时危征卜式,好作烂羊头。
散原翁甚轻丁惠康,但亦颇有人重之者,如陈石遗的《石遗室诗话》记:
丁叔雅惠康有《奉怀石遗老人病状》诗云:“苦念空斋老病夫,近来诗思定何如?斜街短屋飞花满,萧寺华年把残虚。与汝安心宁已了,偷闲作计未全疏。凭谁东话温存味,慵卷晶帘对道书。”此见过视病归后作也。余答诗云:“畸人丁野鹤,能访老迦陵。春去愁如海,诗来意似冰。斜街婪尾药,老屋半身藤。君看绳床客,枯眠即是僧。”又有《石遗老人答以新诗觉前意有未尽重申一首》云:“君为秋士悲多病,我久春明意未舒。独夜凄惶窃蚯蚓,盈襟尘泪泣枯鱼。绳床经案原非病,药碗斋糜奈已癯。万事不如麻木好,可能言说亦删除。”招余集江亭云:“精蓝旧事传江总,座上诗人是古灵。半日浮生余觉梦,十年小劫有孤亭。无多名士垂垂老,如此长条故故青。最是道心无住着,落英芳甸眼曾经。”
叔雅为丁禹生抚部少子,家有园林,富藏书,多精椠钞本,旁及书画、金石、瓷器,皆足雄视一时,而皆弃不顾,一身流转江湖,若穷士之漂泊无依者。能诗、善书、精鉴别,声名巨甚,当世士大夫无不知有丁叔雅。在同时三公子中,当兄事伯严,弟畜彦复。后留滞京师,余识之,不数年,踪迹至相密迩,事余如兄长。余时方丧妻,君亦丧其爱妾爱子,支离憔悴,殆不可为怀,然余遇悲从中来,能痛自发泄,极之于其所住,虽根株确不可拔,亦所谓蹂躏其十二三,盖拗怒而少息者。叔雅意既不广,口复不能自宣其湮郁,其不言而自伤者,臣精暗已销亡,竟夭天年,闻者无不悼痛!年来每有所作,辄用旧纸录存,余所若预知其将死者!
少与其乡曾刚甫参议习经齐名,客邸所需及病中医药,身后棺殓,皆刚甫一人任之,可谓古道可风者矣!
丁惠康夫妇琴瑟不调,喜一妾,产子而殇,妾亦去世,这双重的打击,使得丁惠康索然无生趣。陈衍在他的小传中说,致死之因是:“隆冬无裘、不炭、积冻伤胃脘、伤肺。”宣统元年四月底不治死于京师,得年四十有一。
丁惠康的交游甚广,但知交多闽粤两省人,严复、陈石遗之外,最好的两个朋友,一个是程砚秋赖以成名的罗瘿公,广东顺德人;一个是曾习经,字刚甫,号蛰庵,与丁惠康小同乡。
曾习经大丁惠康一岁,光绪十六年的进士,一直在户部当司员。光绪末年改新官制后,当到度支部的左参议,后升右丞,等于户部侍郎。曾习经的收入很不恶,对丁惠康时有接济。丁惠康得病下世,自医药、殡殓、归葬,都由曾习经独力担任。交友如此,丁惠康地下有知,亦当自负。曾习经诗学甚深,古诗出于六朝,近体学晚唐,参以北宋笔法。录其古体、近体数首以为本篇的结束。
《花朝同陈弢庐、郑苏堪、林畏庐、赵尧生、胡漱唐、林山腴、梁众异、冒鹤亭、温毅夫、罗掞东、潘若海诣花之寺》:
空色难强名,欣慨每交并,寻常万花谷,寂寞招提境。余寒淹节序,积阴失朝瞑,近郭少农事,春鸠鸣逾静。探幽果宿诺,耽寂惬微秉,即事难为欢,得途不可骋。嘉遨缅宛洛,良俦类汝颖,偶巾下泽车,稽首华严顶。经迹既如扫,来踪复谁省,寥落愧吾从,花时一延颈。
《法源寺丁香花下》:
车马寻常去殷辚,春光报答果何曾。千年战役空陈迹,满眼芳菲似中兴。忙里偷闲宁惜醉,花闲着语故相矜。沉沉万念旋生灭,愧尔东廊扫地僧。
《弢庵先生招游净业寺》:
临流台殿郁参差,碧瓦朱栏自一时。已倦春游花正发,未知哀乐鬓先丝。烹鱼溉釜能生忆,去轸抽琴欲致辞。旧是承平觞咏地,百年寥落到今兹。
《题关河行旅图》:
极目关山欲暮时,劳劳行客去何之。
当楼残照风霜紧,如读甘州柳永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