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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尤物【快穿】高H 淫乱小镇 (快穿)插足者

文人与饮馔

      文人与饮馔
    无论古今中外,文人与饮馔的关系最密,帮助最大。文人所能助益于食道之发展者有三:
    一是品题,或吟咏称美,或赐以嘉名。一经笔宠,身价十倍。
    二是食谱,或由传述,或为发明。记述其烹调经过及要诀,继往开来,贡献极大,但为无形的贡献。“尽信书不如无书”这句话,用在食谱上,固最为适切;但无食谱,难溯源流,昧于演变,会使得中国菜易于受现实及外来影响力量的支配,逐渐离谱,无法保持正宗的风格。
    三是歌诀,以文字的功能,在实际操作上帮助庖人进步,其贡献比食谱更难看得出来。先就这一点来谈。
    韵文的功能,在便于记忆,易于传播;若以文字为一种表达的工具这一观点来说,韵文应该入国文必修课目之一。陈寅恪考“对对子”,颇招致讥评,未为公允。
    烹调术中有许多歌诀,如《糟蟹》:
    三十团脐不用尖,老糟斤半半斤盐。
    好醋半斤斤半酒,入朝直吃到明年。
    这是江南人赴京师做官,自家乡携去的食物,故有“入朝”字样;“斤半半斤”“半斤斤半”之语,极其好记;记住第一句的“尖”字韵,就会记得第二句的“盐”字,亦就易于记起其他三种作料。
    又有《醉蟹》的歌诀,共三则,其一最妙:
    雌不犯雄,雄不犯雌,则久不沙。
    按:醉蟹须膏黄凝聚如膏方美;不凝而散谓之沙,精华尽失,便无足取。此诀下有注:
    此明朝南院子名妓所传也。凡团脐数十个为罐,若杂一尖脐于内,则必沙;尖脐亦然。
    “南院子”即秦淮河畔的“旧院”,余淡心《板桥杂记》所述綦详。
    按:醉蟹入罐贴伏不动,同膏黄易于凝聚;倘群雌粥粥中,杂以一雄,团脐必起骚动,蟹黄就不凝而沙了。此即“雌不犯雄,雄不犯雌”之精义所在,非名妓不能传此妙诀。
    又有“荤大料”的歌诀,察其声调,乃是一首《西江月》:
    官桂良姜荜拨,陈皮草蔻香砂。茴香各两定须加,二两川椒拣罢。
    甘草粉儿两半,杏仁五两无空。白檀半两不留查,蒸饼为丸弹大。
    荜拨当是芥末,香砂即砂仁。白檀的正式名称为白旃檀,《本草》说它“辛温无毒”,故可作为香料。“查”为浮木,所谓“白檀半两不留查”者,意为将半两白檀研末,入水后,末沉于底,如有未研碎的粗梗,浮于水面,捞去不用。
    这首《西江月》的意思是用官桂、良姜、陈皮、草豆蔻、砂仁、茴香各一两,拣过的川椒二两,甘草粉一两半,饱满的杏仁五两,白檀半两,共研为末,和成弹子大一丸,蒸过备用。
    荤大料用于荤菜;还有用于蔬食的素料,是一首七绝:
    二椒配着炙干姜,甘草莳萝八角香。
    芹菜(原注:即芫荽)杏仁俱等分,倍加榧肉更为强。
    二椒为胡椒、花椒;莳萝即小茴香。这首诗说得很明白,共是九样香料——包括香榧仁在内,分量相等,但香榧仁如能加倍,更妙。
    按:西餐颇重香料,超级市场中所列食用的进口香料有数十种之多,但用法麻烦,效果亦并不好。上述香料,虽出旧籍,却为崭新的配方;在我想象中,照此方研末相和,加好酱油用来蘸四川豆花吃,味道一定不坏。
    又有《糟茄》诗一首:
    五糟六茄盐十七,一碗河水甜如蜜。
    做来如法收藏好,吃到来年七月七。
    原注:五者五斤,六者六斤,十七者十七两,河水一碗四两。又注:二日即可吃。制法是:以霜天肥嫩小茄六斤,去蒂去萼,勿见水,只可用布拭净,入瓷盆;加糟五斤,盐十七两,河水四两,用手拌匀,不许揉揿。三日后茄作绿色,入罐;原糟水灌,加封,一个多月后可食用,色翠味美。
    第二是食谱。据我所知,第一部专门化食谱,为唐朝段文昌所作。段文昌字墨卿,原籍山东临淄,世居荆州,生于唐代宗大历八年,卒于唐文宗太和九年,与白居易、刘禹锡、柳宗元、韩愈是同时期人。
    史书说,段文昌疏爽重义节,穆宗时拜相,复授西川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即是以宰相出镇西蜀。文宗即位,拜御史大夫,封邹平郡公;移镇荆州,复又入蜀,以迄下世。
    段文昌讲究饮馔,府第中的厨房,题名“炼修堂”,行厨名为“行珍馆”。他有个不嫁的老婢,主持“炼修堂”,前后四十年,经她手调教的厨娘,近百之多,但能成才者,只有九个。
    段文昌编过《食经》五十卷,在当时颇为流行,称之为“邹平公食宪草”。
    按:四川为天府之国,物产丰隆,无论宦游、流寓、土著,讲究饮馔,见于诗文记载者极多。段文昌如果不是在四川多年,为政清简,簿书多暇,得以从容探讨,恐亦不能成《食经》五十卷之多。
    饮馔谱录至宋朝大盛,但大多为谈某一种饮食的专书,如宋朝四大书家之一的蔡襄,即著有《荔枝谱》《茶录》等。有部书很有名,题名《山家清供》。杜甫诗“山家蒸栗暖”,顾名思义,可知内容。
    这部书文笔很不坏,可当笔记读,却未必切于实用。有趣的是为食物所题的名字极美。介绍数样如下:
    莲房鱼包:莲蓬未结实,还藏在荷花中时,称为莲房;自梗上截断,由底部挖去内穰,塞入活鲫鱼块,加酒酱香料,上笼蒸熟供客。这个吃法雅致得很,但老饕恐不会欣赏。翁同龢发明一味菜,叫作龙井虾仁,即用西湖龙井茶叶炒虾仁,真堪与莲房鱼包匹配。
    《山家清供》的作者林洪,真个吃过这样莲房鱼包。有诗为证:
    锦瓣金蓑织几重,问鱼何事得相容?
    涌身既入莲房去,好度华池独化龙!
    鲤鱼跳龙门即是所谓“鱼化龙”,此处莲房借喻莲幕。主人大概是大官的幕友,祝贺他既入莲幕,不愁无飞黄腾达之日。所以主人大喜,赠以端砚一方,好墨五笏。
    山家三脆:以嫩笋、小蕈、枸杞头,入盐汤一滚即捞起,以麻油、胡椒、盐、酱油、醋拌食。
    渔父三鲜:莲子、藕、菱三物,为渔翁所易得,因名之为渔父三鲜。
    按:北平馆子中,夏天有样菜,名为冰碗,以鲜核桃、藕、莲子、菱之类的河鲜,杂以冰块供客——张之洞的厨子所设的会贤堂,以此为招牌菜——实应赐名为渔父三鲜。
    梅花脯:山栗、橄榄薄切同拌,加盐少许同食,有梅花风韵。
    玉带羹:笋片与莼菜做素羹。笋似玉,莼似带,故名玉带羹。
    此外有碧涧羹、蟠桃饭、黄金鸡、玉灌肺、雪霞羹、广寒糕等等名目。究其内容了无足奇,但品名新奇雅致,予人好感,每兴不妨一试之感。广东菜喜欢题新名,自有它的道理在。
    但文人著食谱,难免言过其实,比较切合实用的,是一部《随园食单》。著者袁枚,字子才,号简斋,杭州人,其故居东城葵巷,距我家老屋只一箭之地。
    袁子才幼有神童之目,十二岁就中了秀才。乾隆元年二十一岁,到桂林去看他在广西巡抚金鉷那里做幕友的叔叔,以一篇《铜鼓赋》为金鉷所赏识,举荐他应博学宏词,落第。乾隆三年中北闱举人,第二年联捷,殿试二甲第五名,亦即是在进呈钦定的十本卷子之内。
    由于亲老家贫,袁子才活动外放,很早就做了县官,由溧水、江浦、沭阳而至首府首县的江宁。其时袁子才的恩师尹继善第二次督两江,靠山极硬,所以在江宁狠捞了几文。乾隆十三年,买得前江宁织造隋赫德的艺园,改名随园,第二年急流勇退。辞官后侨居江宁,年方三十四岁。
    袁子才居官有能名,但亦有人说他是墨吏;因为宦囊不丰,岂有未及中年便“告终养”之理?平心而论,袁子才的操守固有问题,但亦并非全是榨取民脂民膏而来,他搞钱的法子很巧妙,能抓住机会,善为利用,让送红包的人心悦诚服。
    从袁子才做官的作风,可知其人是一等一的清客材料。他在随园接纳宾客,卖文为生;每年必出游,目的是打秋风。他的运气很不坏,因为尹继善不久又回两江,直到乾隆三十年才回京,又当了六年大学士才去世。袁子才罢官后,还得到他二十年的照顾,所以日子过得相当舒服。
    他在《随园食单》自序中说:
    每食于某氏而饱,必使家厨往彼灶觚,执弟子之礼。四十年来,颇集众美。有学就者,有十分中得六七者,有仅得二三者,亦有竟失传者。余都问其方略,集而存之。虽不甚省记,亦载某家某味,以志景行。
    由此可见,他的态度是很客观的,并非一味自炫家厨之长。又说:
    若夫《说郛》所载饮食之书三十余种,眉公、笠翁亦有陈言。曾亲试之,皆阏于鼻而蜇于口,大半陋儒附会,吾无取焉。
    眉公即陈继儒,明末江苏松江人,所谓“翩然一只云间鹤,飞来飞去宰相衙”,即指眉公。袁子才的行径,不免步武眉公,而目之为“陋儒”,稍欠厚道;笠翁即李渔,亦是杭州人,流品更下。但近年外国留华学生,对李笠翁有兴趣者很不少,亦以其浅薄易解而已。
    《随园食单》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烹调原则的提示,称为“须知单”与“戒单”。两单之下各有自注,一曰:“学问之道先知而后行,饮食亦然。”一曰:“为政者兴一利不如除一弊,能除饮食之弊,则思过半矣。”
    “须知单”共有二十一条,语极平实,在专家看,了无足奇;就主妇言,可能有不以为然者,因与家常菜必须考虑节俭的原则不合。但对一知半解者,则矫正之功,为益不浅。
    如“配搭须知”:
    谚曰:“相女配夫。”《记》曰:“拟人必于其伦。”烹调之法,何以异焉?凡一物烹成,必须辅佐。要使清者配清,浓者配浓,柔者配柔,刚者配刚,方有和合之妙。其中可荤可素者,蘑菇、鲜笋、冬瓜是也;可荤不可素者,葱韭、茴香、新蒜是也;可素不可荤者,芹菜、百合、刀豆是也。
    常见人置蟹粉于燕窝之中,放百合于鸡猪之肉,毋乃唐尧与苏峻对坐,不太悖乎?
    论蔬菜可荤不可素,可素不可荤,极精。如芥末拌梨山芹菜,已成名物;川菜中干煸四季豆,和切好的盐菜辅佐,远比加肉末为妙。此皆宜素不宜荤的实例。能尽物性,为烹调的要诀,如有做一个名厨的雄心,更当于这方面痛下功夫。
    如“独用须知”:
    味太浓重者,只宜独用,不可搭配。如李赞皇、张江陵一流,须专用之,方尽其才。食物中,鳗也,鳖也,蟹也,鲥鱼也,牛羊也,皆宜独食,不可加搭配。何也?此数物者味甚厚,力量甚大,而流弊亦甚多,用五味调和,全力治之,方能取其长而去其弊。何暇舍其本题别生枝节哉?
    金陵人好以海参配甲鱼,鱼翅配蟹粉,我见辄攒眉。甲鱼、蟹粉之味,海参、鱼翅分之而不足;海参、鱼翅之弊,甲鱼、蟹粉染之而有余。
    李赞皇、张江陵者,唐朝李德裕、明朝张居正,都有旋乾转坤之才,而性皆孤峭严峻,庙堂之上,只能有一,不能有二。用以譬喻本身有至味的食料,殊为贴切。所谓“唐尧与苏峻对坐”,就不解所谓了。
    不过海参配甲鱼,因为李德裕与牛僧孺同赞相业,但牛羊肉之宜独用,恐未必尽然。
    譬如广东菜中,近年颇为流行的红烧牛腩,公认加萝卜比不加来得妙。当然萝卜要经过特殊的处理,据说先经一蒸,再在鸭汤中煮过,方能与牛腩相得益彰。
    或以为此是作料,不能并论,则我在诸葛青云家吃过一味牛肉烧羊肉,这是他家老太爷的兴到之作,味如红烧牛肉,只觉得有几块要嫩些,不说破不知道牛羊同器。这至少可以证明,所谓某物只宜“独用”,并不是绝对的。
    “戒单”一共十四条,以“戒耳餐”“戒目食”说得最有道理。
    何谓耳餐?只尚虚名,不讲实惠。“食贵物之名,夸敬客之诚”,这是耳餐,不是口餐。殊不知豆腐得味,远胜燕窝;海菜不佳,无如蔬笋。袁子才说:“余尝谓鸡猪鱼鸭,豪杰之士也,各有本味,自成一家;海菜燕窝,庸陋之人也,全无性情,寄人篱下。”这是很平实的话,但非目前开餐厅的所乐闻。
    所谓目食,是贪多之谓。他说:“不知名手写字,多则必有败笔;名家作诗,烦则必有累句;极名厨之心力,一日之中,所做好菜,不过四五味耳。”这确是有得之言。这几年我亦颇有机缘,一试名厨的手段,整桌菜中,拿手的亦不过五六味,而未见得每一样都能做到他本人的最高水准。
    有一出类拔萃的名厨,其长处在指挥与设计,自己动手,则手艺恐非第一流;但偏有人“耳餐”,总想吃一回他亲手调制的菜。此名厨是伙夫出身,他有个老长官尽知其底蕴,且曾助他成名,所以“耳餐”者挽他出面主持,果得如愿以偿。谁知酒到半酣,上一道此名厨的拿手菜,竟以火候未到,群相搁箸;主人大窘,代为邀约名厨更窘。此皆耳餐目食之过。
    随园正式食单,首为海鲜。列燕窝、海参、鱼翅、鳆鱼、淡菜、乌鱼蛋、江瑶柱等项。鳆鱼即鲍鱼,食单中说:
    杨中丞家,削片入鸡汤豆腐中,号称“鳆鱼豆腐”,上加陈糟油浇之。庄太守用大块鳆鱼煨整鸭,亦别有风趣。
    乌鱼蛋为北方名菜,在台湾只有一家山东馆子有此味,切薄片烩羹。《随园食单》以为:
    乌鱼蛋最鲜,最难服事。须河水滚透,撤沙去臊,再加鸡汤、蘑菇煨烂。
    第二单名为“江鲜单”,只列极少几种鱼的做法。黄鱼的吃法有二,都值得介绍。
    一种是黄鱼切小块,酱酒腌两小时,沥干,入锅爆炒两面黄,加豆豉一茶杯,甜酒一饭碗,好酱油一小碗,同滚;等卤干色红,“加糖加瓜姜收起,有沉浸浓郁之妙”。
    以上是就原文转述,意思绝无增减。略谙烹调者会指出两个毛病:第一,只有作料的分量,而不知黄鱼要多少;第二,已“卤干色红”,再加糖加瓜姜,非烧煳了不可。
    第一点我想不成问题。既谓之“食单”,随手所开,非应奉为制式的谱,疏忽了鱼的分量,并不足以引起疑问,因为“口之于味,有同嗜焉”。这些作料要用多少黄鱼小块,才能咸淡适中,能入厨动手者,自会估量。他写出作料的分量,用意在说明三种作料的比例。
    第二点确是不通。所谓“收起”是收汤,卤干则已无汤,何必再收?是故原文“卤干红色”句中,至少在“干”字前应加一“将”字,而且这“将”字应该从宽解释。说得明白些,汤卤还相当多时,就应该准备“收起”了。
    收汤的方法,类多用大火炒干;尤其是加了糖,非不停地快炒不可,而且火还不能太大。
    按:黄鱼的身价,因地而异。以前在“天子脚下”,吃“黄花鱼”是件大事,翁同龢日记中常特记一笔,往往是“崇文门监督”所送,而这个税差,非近友亲贵不能当。试想“王爷”“额驸”,特以黄鱼馈大臣,其名贵可知。唐顺之有言:“人离乡贫贱,物离乡愈贵。”若是鱼鲜则更贵。生致不能,则唯有制成不易坏的熟食,所以我认为《随园食单》中这味“棋子黄鱼”(是我所杜撰的名称),是一样路菜。
    何谓“路菜”?这就要追溯到我在本文开头时所谈的,交通与烹调的关系了。当时以南北两京来说,陆路经山东即武侠小说中常爱用的所谓“官道”,自秦迄清,无多变迁。一路荒村茅店,何处“打尖”,何处投宿,皆有不成文的规定,一旦错过了不但痛苦,且有危险。就不错过,往往能吃到一样“摊鸡蛋”,已是无尚美食。在这样的情况下,非自备路菜不可。当时亲友赠别,送路菜是常事。
    水路则沿运河而行,南起杭州,北止通州。这比“起旱”当然舒服得多,但有路菜以备不时之需,总是好的。是故对路菜的第一要求是能久藏,第二要求是能下饭。这样,路菜就一定是“沉浸浓郁”的。
    在台湾,黄鱼虽亦不贱,但到底还只是论斤而非论两的货色。照道理说,应该不必拘泥于传统的吃法,而应多创新样。同时,不应视黄鱼为馆子中的菜,而应“家常化”。
    黄鱼亦有家常的做法,中为红烧,头尾照宁式,加咸菜做“大汤黄鱼”,熬得越久越好。但黄鱼终难“家常化”,症结在有个观念上的障碍。
    这个观念是,黄鱼是应该一顿吃完,不宜保留的菜。而家常菜的要求之一是,这顿吃不完,下顿还可吃。倘或比较费事,或者供过于求,物美而又价廉,宜于多购时,还要求做一次能吃两三天。凡此要求,在观念中黄鱼是不合格的。因此,尽管黄鱼有家常制法,但小家庭主妇上菜场时,觉得黄鱼小的不好吃,大的又怕一顿吃不完,终于望望然而去之。
    因此,黄鱼至少不是常见的家常菜,同时吃法也少变化,不外乎红烧、大汤、清蒸、面拖、炸熘、糟熘,以及拆肉作羹,或者生熏。熏是最好的一种吃法,但比较费事,生意鼎盛的几家宁波馆子,不大欢迎主顾点这样菜。
    棋子黄鱼既是一样路菜,当然也是宜于保存的家常菜,尤其是家家有冰箱的现代,这样宜于带便当的家常菜,是值得提倡的。
    《随园食单》中另有一样黄鱼的做法,名为“假蟹”。过程并不复杂:煮黄鱼两条,取肉去骨;另用生鸡蛋四个,打散备用。入锅时,先爆炒鱼肉,下鸡汤煮滚,校准咸淡,倾蛋入汤搅匀,加香蕈、葱、姜,吃时酌用醋。这是随园的方子,我想还可以加胡椒、芫荽。
    第三单名为“特牲单”。牛、羊、豕皆可称为特牲,此处专指猪而言。
    《随园食单》讲平实,所以猪肉的吃法很多。这些制法可能失传了。如“猪肺二法”,言猪肺的处理,“功夫最细”:
    既净,用酒水滚一日一夜,肺缩小如一片白芙蓉浮于汤面,再加作料,上口如泥。汤西厓少宰宴客,每碗四片,已用四肺矣。近人无此工夫,只得将肺拆碎,入鸡汤煨烂,亦佳;得野鸡汤更妙,以清配清故也。用好火腿煨亦可。
    许多人不喜欢吃猪肺,如嚼败絮,差胜鸡肋,却不道有“上口如泥”的猪肺。而酒水“滚”一日一夜,薪火之资,恐过于猪肺本身;且又不同文火之煨,烦有人照料,不断加酒加水,看起来所得不如所失之多,无怪乎要失传了。
    猪肉中亦有因为失传反觉新颖的做法。有一样叫作“脱沙肉”,其名不知有何新意。且言调制过程:
    肉一斤,去皮切成小丁;另用鸡蛋三个打散拌肉,再斩碎。加好酱油半酒杯,葱末适度,一起拌匀,用网油一张包成肉卷。
    以素油四两,将肉卷煎成两面黄,沥去余油,加好酒一茶杯、酱油半酒杯焖透,取出切片。另炒韭菜、香蕈、笋丁,加于肉面。
    又有一样芙蓉肉,看来味道不坏。第一步用精肉一斤切片,在酱油中略泡,风干一个时辰(两小时)。另用板油切成骰子大,大虾若干,两者数量视肉片多寡而定。
    第二步,每片肉上置板油丁、虾仁各一,敲扁,使肉、油、虾三者合而一,滚水中一过捞起,置于有眼铜勺中。
    第三步,热油半斤,不断淋于肉上。另用鸡汤、好酱油、酒熬滚,加蒸肉粉煮成比薄粥还薄的糁,加葱末、胡椒;等油淋之肉既热,置于大碗中,浇糁上桌。
    又有一样熏肉,名为熏煨肉:“将肉煨好,带汁用木屑熏之。不可太久,使干湿参半,则香嫩异常。”
    肉圆有三法,兹记其八宝肉圆:猪肉精肥各半,斩碎;虾仁、香蕈、笋尖、荸荠、瓜姜之类,皆斩成末,用芡粉和捏成团,置入大盘加酱油、好酒,上笼蒸熟,入口松脆。
    火腿亦有三法,袁子才认为火腿最好的吃法,即是制法最简单的蜜汁火腿,切大方块加蜜加酒,煨得极烂。有段话在台湾来看,更觉真切,他说:“火腿好丑高低,判若天渊,虽然金华、兰溪、义乌三处,而有名无实者多,其不佳者,反不如腌肉。”台湾缺少好火腿,或以为猪的本身不佳,或以为气候不宜于制火腿,而据此业人士说,基本上还是供不应求所致。火腿必久挂,上年冬天所制的火腿必须挂到第二年夏天才有火腿的味道,而至中秋,必已售完。如果大规模制腿,头年所制,供应翌年需求而有余;再挂第三年,才有真正的陈腿。但制腿全用手工,过程繁复,精于此道者不多,所以产量有限。照此说来,吃火腿也只有像窑中藏酒那样,每年补充,风口高挂,挂到一定年限取用,才有好火腿可吃。
    《随园食单》的火腿三法,都是用煨,而非笼蒸,并以纠正一个似是而非的观念,以为只有蒸食,最能保存原味。其实不然。
    有一味黄芽菜煨火腿,说是江宁“朝天宫道士”所传授。
    按:道教的派别最多,细分之可得八十余派,但大别而言,分为全真、正一两大宗,北南对峙。全真派以北平白云观为中心,不饮酒,不食荤,不畜家室,是真正的出家人。正一派亦称天师道,因为江西龙虎山的张天师,封号叫作“正一真人”之故。天师是世袭,应该娶妻生子;若非斋期,可以饮酒吃肉,称为火居道士。朝天宫道士当然是正一派,才能讲究火腿的吃法。
    这味菜之须用好火腿,自不待言。先处理火腿,只用皮与精的部分,肥肉不要;然后用鸡汤煨皮;另煮火腿,到火滚,文火煨,皮肉皆酥,合而为一,加黄芽菜。
    黄芽菜只用心,连根切断,约二寸许长。加水加酒酿,约煨半天,据说上口甘鲜,菜肉俱化,而菜根菜心丝毫不散,汤亦美极。
    牛、羊肉在《随园食单》中列入“杂牲单”,乏善足录。此下为“羽族单”,重点在鸡。
    鸡之为用极广,筵席中,自冷荤、热炒、大菜至汤,皆可用鸡,而不嫌重复;或为主,或为配,无所不可。鸡,实为食料之王。可惜自有洋鸡以来,几无纯种土鸡;用夷变夏,贻害无穷,老饕真要骂一句“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因此介绍《随园食单》中鸡的做法,可能不会如黄芽菜煨火腿那样,动人遐想。《随园食单》中,鸡的做法,二十有二,传述四种,仍以不常见为上。
    先说卤鸡,以浓郁胜。整鸡一只,肚肉塞葱三十条,茴香二钱;用黄酒一斤、酱油一杯烧滚。
    汤滚以一炷香为度,加热水一斤、猪油二两,改用小火煨。鸡熟、捞起;大火收浓卤约一饭碗。鸡或片或拆碎,以原卤拌食。
    第二种是鸡圆。用胸脯肉斩碎,加萝卜泥、猪肉、芡粉揉合,制丸如酒杯大,蒸炸皆宜。当然,萝卜泥必须挤干水分。
    第三种是颐养老人的鸡粥。通常所谓鸡粥,不过以整鸡入稀粥同煮,取其鲜味而已。随园所制鸡粥极讲究,用肥母鸡一只,将胸脯两面的皮除去,用刀细刮,或用刨萝卜丝的刨子刨;切不可斩碎,否则不但有渣,粥亦不腻。
    除鸡熬汤煮粥,和入刮下的鸡浆;起锅时加炸过的细米粉、火腿屑、槎仁屑、姜、葱,淋以鸡油。我想,若得极新鲜的鱼生,就更妙了。
    最后介绍一样冬令进补、远胜当归鸭的黄芪蒸鸡。
    此鸡的做法很简单,取未生蛋的童鸡一只,杀好不得见水;取出五脏,腹内塞黄芪一两。然后以炒菜锅内置蒸架蒸之。锅盖要封口,勿使走气,否则汤不易干。
    此鸡可以治疗瘵病。瘵者肺结核,俗称痨病。从前谈痨色变,犹如现在谈到癌症,心头立即便为死亡的阴影所笼罩。患此症者,多馋,故又称“馋痨病”。黄芪为补药之长,故芪,又写作耆老之耆;加上童鸡的甘鲜,宜乎可医馋痨病了。
    羽族不限于鸡,但今之席上除烤鸭、鹅掌以外,罕见鸭鹅上桌,因此,仍择其较新的做法,各介其一。
    糊涂鸭:用肥鸭白煮八分熟,冷透去骨,就其天然的组织,拆成不方不圆的鸭块,下原汤煨。加盐三钱、酒半斤;再以山药或芋头拍碎,下锅煨烂,加姜末、葱花、香蕈丝。如还嫌汤不够糊涂,可略勾芡。
    有种鹅的做法,据说传自倪云林,故名之为云林鹅,但经袁子才改良。用整鹅一只洗净,以盐三钱、葱姜末适量,加酒调匀,细擦鹅腹;塞葱填实,外用蜜调酒,通身涂满。
    锅内放酒与水各一大碗,置鹅蒸架,不得近水。灶内用茅柴两束,缓缓烧尽;茅柴每束以一斤半为度。等到锅盖冷了,揭盖将鹅翻身,再烧茅柴一束,让它自然而然地烧完,不要去拨动茅柴。锅盖用桑皮纸封口,并不时用水加以润湿,以免过燥开裂。
    这是一道火候菜,茅柴烧得合乎要求——“缓缓烧尽”,则“鹅烂如泥,汤亦鲜美”。
    “羽族单”中还有一样煨麻雀,颇可注意,照录如下:
    取麻雀五十只,以清酱甜酒煨之,熟后去爪脚,单取雀胸头肉,连汤放盘中,甘鲜异常。
    其他鸟鹊,俱可类推。但鲜者一时难得。薛生白常劝人勿食人间豢养之物,以野禽味鲜且易消化。
    薛生白为乾隆朝苏州名医,与叶天士齐名,积不相下,故题其医庐为“扫叶山房”。平心而论,谈技,亦即临床的作业,薛不如叶;论学,则叶不如薛。劝人勿食人间豢养之物,而食野味,原因必不止于“味鲜且易消化”,另外还有些什么道理,很值得研究。
    饮茶的习惯,据说起于秦汉,至唐朝始有正式记载,陆羽著《茶经》,抬高了茶的品格与地位。由此开始,茶与酒在文人笔下,才能分庭抗礼,同受重视。
    到了宋朝,茶道大昌。唐人重“阳羡茶”;阳羡即江苏宜兴。宋人重“建茶”;建者福建建安,后名建宁。建茶在今最有名者出于武夷;而宋朝不然,在建安东北的凤凰山,有进贡的茶园,名为北苑。从太宗到徽宗,御用的茶皆出自北苑。北宋四大书家之一的蔡襄曾监造过北苑的茶,并撰《茶录》两篇,专供仁宗品茶作参考。
    可是宋朝制茶、喝茶的方法,与现在完全不同。中国古代的饮食之道,许多保留在日本与韩国;中国人要明了苏东坡如何喝茶,要看日本的“茶道”,才能想象其大概。
    原来唐、宋之茶,是研成粉、制成饼,饮用时即以茶粉烹泡。建茶茶饼,最初每八饼重一斤,名为“龙凤团”;至蔡襄所造,每二十饼重一斤,名为“小龙团”;神宗时复造“密云龙”,哲宗时称为“瑞云”“翔龙”。大致茶饼越造越细、越轻越贵。
    如今最嫩的茶叶称为“雨前”,即谷雨之前所采撷者。在宋朝是在雷始鸣的惊蛰前后采茶,常年前三日,闰年后三日。
    如今茶叶一芽一叶,芽卷如枪,叶舒如旗,称为“旗枪”,已是上等茶叶。在宋朝旗枪称为“中芽”,是第三等,在好茶叶中仅仅及格。小芽有两叶合抱者,称为“白合”,已不取了。
    有芽无叶,称为“小芽”,已嫩得不大有茶叶了。但犹嫌其老,要“水芽”才算茶之精英。何谓“水芽”?要置于水盆中才能拣得出来,细小如针。试想,一两茶有多少这样的水芽?无怪乎宋朝进贡的茶,一饼值几十万钱。
    除《茶录》外,宋人说茶的专书有《东溪试茶录》《北苑别录》。且看北苑采茶之法:
    采茶须在侵晨,夜露未晞,茶芽肥润。到得采茶季节,每天五更时分,擂鼓召集夫役,凤凰山上特设一座“打鼓亭”。群夫既集,监采官各发腰牌一面,凭牌入山采茶。至日出以后的看牌时分,鸣锣为号,便下山,不得多事逗留,因为日出以后的茶叶,“膏腴内耗”,已非上品;逾时恐其贪多务得,降低了品质。
    采茶不能用手指摘,要用指甲掐断,“以指则多温而易损,以甲则速断而不柔”。这是一项很严格的规定。
    采茶以后是拣茶,品别等第,然后再四洗涤,才是蒸茶,过熟则色黄而味淡,不熟则色青易沉,而有草木之气。
    蒸好的茶,名为“茶黄”,用冷水冲凉,先入“小榨”榨去水分。如是水芽,经此一榨就够了;小芽、中芽犹须“大榨”再榨。
    入大榨之先,茶黄置入布袋,外用竹皮包裹,然后“入大榨压之”。这像榨油的方法。我疑心以前的所谓“茶油”,大概就是这么来的。
    压到半夜,要打开口袋,将压得如豆饼那样的茶饼,揉松翻过,复入大榨再压,名为“翻榨”。
    再下一步是研末,不是干研,而须加水;研成茶浆,荡匀揉腻,入模子压成茶饼,模子有个专门名称,叫作“銙”。
    此时銙中的茶饼是润湿的,因为先要用烈火焙干;恰如锻冶之法,先火后水,即是焙得太干了,到滚水里过一下,然后再焙,如是三次,隔一夜再用小火焙干,置密室中,用扇子扇凉。这样制出来的茶饼,据说是有光泽的,但是何滋味,无法想象。宋朝的茶饼中是加香料的,最讲究的用龙脑;烹茶时又须加“珍果香草”,名为点茶。
    《水浒》及宋人话本中,常有“点茶”的字样,以前不解所谓,现在算是懂了,取一块茶饼,或煎或泡,化泡茶饼成为茶汁,另外加些蜜饯果子,便是点茶。
    这样制茶到饮用的程序,是宋朝独特的方法,唐朝却又不然;现摘现炒现煎,有刘禹锡的《西山兰若试茶歌》为证:
    山僧后檐茶数丛,春来映竹抽新茸。宛然为客振衣起,自傍芳丛摘鹰嘴。斯须炒成满室香,便酌砌下金沙水……新芽连拳半未舒,自摘至煎俄顷余。
    这说得很明白了。所需补充者,唐人煎茶加姜加盐,见《东坡志林》。
    现代的饮茶方法,不知是否起于元朝,但到明朝,已与宋大异其趣。许然明《茶疏》中“今古制法”云:
    冰芽先以水浸,已失真味,又和以名香,益夺其气,不知何以能佳?不若近时制法,旋摘旋焙,香色俱全,尤蕴真味。
    这种制茶的方法,与现代无异;饮用之道,亦无甚变化。
    抛开唐宋,茶从明朝谈起。前引明朝万历年间,许然明所著的《茶疏》,论茶道至为精详,细读一遍,颇有心得可谈。
    茶,共三十六目,大要可分为四类:茶、水、火、器。先谈产茶。唐人重“阳羡茶”——阳羡即江苏宜兴,出紫砂壶不闻出茶。我想所谓阳羡茶,大概就是岕茶。
    岕茶又称罗岕。两山之间称为岕;浙江长兴西北,有谷名罗嶰,五代罗隐所居,岕茶即出在此处。长兴在太湖西岸,其北与宜兴接壤。疆域历代皆有变迁,或者罗嶰在唐属于阳羡,则茶自然就是阳羡茶了。
    许然明所列举的名茶有武夷雨前、徽州的松罗、苏州的虎丘、杭州的龙井。黄山的天池茶,一向著名,但饮多发胀,经许然明品评之后,终于降等。大致产茶以浙江为最盛,天台山、金华、绍兴都有好茶;其次则福建、江苏;湖南宝庆、云南昆明五华山的茶,亦颇有名。
    但茶之佳与不佳,只要“采之以时,制之尽法,无不佳者”;而且,“虽有名茶,当晓藏制,制造不精,收藏无法”,则“香味色俱减”。这话说得最透彻不过。
    采茶之时,清明太早,立夏太迟,以谷雨前后为宜。但有的茶例外,非立夏不采;而时已入夏,却称之为春茶。
    炒茶之法,关系最重。所以需要炒过,其作用有二:一是“生茶初摘,香气未透,必借火力以发其香”;二是“排去水分,便于久藏”。
    炒茶非专家指导不可,首先是炒茶的铁锅就有讲究:首先要旧锅,新锅有铁锈气;其次,这口铁锅决不能沾油腻,否则其害尤甚于新锅。
    炒茶的锅很大,但每一锅不得超过四两,多则无法炒匀。锅下要烧木柴,因为火力强劲稳定。炒时用手;当时有一种“木指”,不知是否能指制。茶初入锅用文火;及至触觉上认为茶叶已经焙得柔软了,即须加强火力,用极快极匀的手法,一面炒、一面翻;同时要有人在旁,扇去热气,否则叶色黄而不翠。
    炒得香气初发,立刻取出,置于大瓷盘中,仍旧要急急打扇。热气稍散,以手重揉,再入锅中文火焙干。另一法是香气初发,即起锅置于纯棉垫底、上面衬纸的竹笼中;一锅用一笼,前后不可相混。等冷透了,即可收藏。
    岕茶则又是一样制法。岕或作界,冒辟疆《影梅庵忆语》称之为界片。岕茶因为到立夏方摘,枝叶较老,炒亦不能使之柔软,反倒为火力逼得枯碎,所以岕茶不炒而蒸,然后以文火焙干。
    茶叶的收藏,亦有讲究。大致茶性恶湿而喜燥,畏寒而喜温,尤忌见风,俗语谓之“走气”,防香味随风逸去,所以收藏茶叶最好筑实;至于容器,瓷瓮锡罐,只要不漏气即可。又盛茶的容器,忌与食器同处,所以厨房中绝不可摆茶叶罐。
    谈到水,实在感慨万千。台湾有好茶,冻顶乌龙、文山清茶,佳者时有,但好泉水不知何处可觅。古人品泉,所谓“天下第一泉”的说法不一,一说是在镇江金山,一说是北平的玉泉。但在明末,据许然明说,首推无锡惠泉,赞之以“甘鲜膏腴”四字。甘鲜可解,膏腴则非亲试之好泉水,不知此两字形容之妙。膏腴者,形容水质之厚;拿西湖上的虎跑泉水来说,有人试过,盛满一玻璃杯水,轻轻投入铜元十余枚,水凸出杯面而不溢,简直像油脂一样有黏性了。
    有件令人想象不到的事,黄河之水天上来,混浊不堪,但“澄之既净,香味自发”,“不下惠泉”。许然明说:“潭沚澄澈者,水必甘美;即江湖溪涧之水,过澄潭大潭,味咸甘洌。”这自是经验之谈,但身居城市,何来澄潭?我家有位亲戚老太太,从在闺中时,即非虎跑泉不上口。隔两三日派挑水夫,从虎跑泉挑回一担水,供她专用。七七变起,日机空袭,挑水夫到不了虎跑泉,挑了一担西湖水回来,她老太太入口即知。以后避难乡居,水质薄劣,无法下咽,深以为苦,只好改用雨水,杭州名之谓“天落水”。每天贮水告罄,而天色阴沉有欲雨之势,即要派人上屋扫瓦。彼时无空气污染之说,天落水可以放心饮用,现在就须考虑了。
    古人品泉的文章很多,公认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天落水则居于泉水之下、江水之上。不过,什么季节的天落水最好,则说法不一,或以为秋雨为上,梅雨次;或以为黄梅雨最好,一过黄梅,亦即夏天的雨水便不堪饮。
    天落水杂质甚多,需要澄清,通常是用明矾。据书上说,要用灶中心的干土,乘热投下;这块灶下土有个名称,叫作“伏龙肝”。
    有好水还要会煮。历来论茶,谈火之强弱、水之老嫩,争议最多,且先谈不争者。
    陆羽的《茶经》说:煮水要用炭火。但此炭曾用来烤肉,上面滴有油脂,或者本身具油脂的木柴,以及劈碎的旧木器,所谓“膏木败器”,皆不可用。
    走笔至此,想起一个故事。乾嘉年间盐商家的纨绔子弟,最喜斗富,如在金山寺上临风散金叶子之类,确有其事。有人讲究吃茶,最好的茶叶,最好的茶具,所费虽已不赀,在此辈来看,还是有限,摆不出阔。于是有一清客献议:不如劈书板烹茶。纨绔大喜,果真劈了一副刻工曾费千金的书板,当柴来烧。这可能是个笑话。倘真有其事,则我可断定此清客不曾读过《茶经》,否则不致建议以“败器”作薪。
    膏木败器之不堪作薪煮水者,以其有油烟气。是故,虽用木炭,亦须先烧红了,直至已无余烟,方始入炉。“炉火通红,茶铫始上”,此时可扇可不扇,视火力而定。及至壶中始响,名为“松声”,即须急扇,愈速愈妙,不能停手。许然明以为“停过之汤,宁弃而再烹”,或不免矫枉过正。但水沸以后,应用大火,尽快到达要求的温度,以及切忌用水瓶中的温开水烧滚烹茶,应该是讲茶道者必守的原则。
    所争议者是水煮到什么程度最好。这也就是所谓“老嫩”,一辩说:
    水入铫便须急煮,候有松声,即去盖以消息老嫩。蟹眼之后,水有微涛,是为当时。大涛鼎沸,旋至无声,是为过时,过时老汤,决不堪用。
    按:所谓蟹眼、鱼目,皆形容水沸时起泡的大小;所谓微涛、大涛,意思亦很明白,无烦诠释。总之主水嫩者,如陆羽所说,只要从边缘一滚至中间,即须离火,否则就老了。
    另一说则老不主嫩。女作家严友梅有一隽语:“响水不开,开水不响。”即是说水须煮到无声,才叫开水。
    主水老说者,不说水老,谓之为“纯熟”;虽沸而不开,则称之为“萌汤”。其辨有三:形辨、声辨、气辨。形为内辨,非目击不可;声为外辨,不必看到水沸的形态,只听声音好了;气为捷辨,是最简单的一种方法。
    以形而辨,凡是只起水泡,哪怕接连不断如“连珠”是萌汤;直至“涌沸如腾波鼓浪”,水汽全消,方是纯熟。
    以声而辨,有声皆为萌汤,无声方是纯熟。
    以气而辨,只有一两缕白汽,自然还早;哪怕“缕乱不分,氤氲乱绕”,亦仍是萌汤;直至“气直冲贯”,方是纯熟。
    这三辨之说,形容十分细腻,如水沸之声,分为四种:初声,亦即所谓松声;以下是转声,振声;最后一种名为骇声,大滚特滚,如动地金鼓,故以骇字刻画。
    我完全赞成纯熟之说,这比分水为老嫩要具体深刻得多。古人制茶,碾末为饼,只要泡开了,香味自足,所以水沸即可;枝叶全具的茶叶,若非纯熟之水,不能发茶的“元神”。但亦不宜过老。以我的经验,煮少量水,等到松声初起时,加强火力,使其速滚,静听声音,到得“骇声”一过,逐渐低沉,一到无声,提壶而起,注水入茗碗时,壶口汽与水相争,喷薄而出,杯面起一层极细的白沫,此即所谓“玉乳”,宋人谓之“粥面”。这样沏成的茶,或者不至于糟蹋了好茶叶。
    照许然明的著述,自冲茶至入口,这一个过程中,亦有许多讲究:
    一、茶注,亦即是壶,宜小不宜大。因为小则香气易于凝聚,大则失诸散漫。
    二、握茶手中,等滚汤入壶,随手投茶,盖紧壶盖,静候片刻,称之为“酾”。酾者沉淀之意,亦即北方之所谓“焖”。等茶叶完全发开,香味始出。许然明有两句话,很值得记取:
    酾不宜早,饮不宜迟。酾早则茶神未发,饮迟则妙馥先消。
    这是说,泡好了茶,不妨多等片刻;但一斟入杯中,立刻就要饮用,否则香气就消散了。
    此一过程,今古稍异。现在的办法:第一,不论是冲入壶中或杯中,初次冲泡,将茶汁倒掉大半;第二次再加滚水,往往很快便饮用,“酾”的时间不够——据专家说,以七分钟为宜。我的经验,仍须视水的纯熟与否而定。
    第二,工夫茶的冲泡,先以滚水烫壶,即冲之后,复以滚水淋浇,作用都在尽量加热,催发香味。此法在明朝以前,从未有过。
    但岕茶在冲饮之前,又须经过一道洗茶的手续。因为岕茶摘自山麓,山多浮沙,随雨而下,岕茶的叶片又大,易于沾附沙土,所以先要洗过。
    洗茶用半沸的热水,以筷夹茶在热水中反复涤荡,尘沙、黄叶、老梗都不要。然后用手将茶叶挤干,抖散置入深口瓷杯,加盖片刻。揭盖时但觉色青香烈,立即冲入滚水。这是冬天的饮法。夏天则先冲滚水入杯,后投茶叶。
    最后论器。煮水之壶名为茶铫;冲茶之壶,名为茶注。茶铫宜用金属,锡制更佳;茶注,一提到此,自然就会想起宜兴壶。
    宜兴壶分三个时期,明朝的正德、万历与清朝的嘉庆。三个时期的代表人物是供春、时大彬、陈鸿寿,而“始祖”则是宜兴金沙寺不知名的一老僧。
    金沙寺附近有许多烧陶的窑,专制水缸酒瓮之类的粗陶器。老和尚闲来无事,挑上好陶土,水洗澄练,手捏成胚,加在转盘上刮圆挖空,加柄加盖,加壶嘴,入窑烧成茶壶,就此传了开去。
    在正德年间,有个姓吴名仕号颐山的秀才,在金沙寺用功;带了个书童,名叫供春,心思灵巧,看老和尚制壶,他也学着做。不用制陶的工具,纯用双手,先捏成胚,拿把汤匙挖成壶腹,壶外用手指捺平,所以供春壶最显著的特征是,壶身隐起螺纹。
    供春壶都是小壶,好在土淘得细、型造得好;栗色,看上去像出土的金属。壶盖紧密,毫不泄气。
    供春又称龚春,说他姓龚名春。其实这是他的徒弟。讳言师门的出身,因为供春像个书童或者丫头的名字,故而又有误供春为吴家青衣者。其实,当时只称供春壶,绝无龚春壶之名;时大彬所制壶,有“仿供春”字样,足为佐证。
    时大彬号少山,其父名明,父子并为制壶高手。那时名家辈出,但推时大彬为首。造型亦精巧绝伦,不下百种之多,有龙蛋、印方、汉瓶、僧帽、诰宝、圆珠、美人肩、西子乳、橄榄、束腰、菱花、六方、莲子、番象鼻、十锦杯等名目,争奇斗艳,美不胜收。
    但时大彬所制之壶,砂质温润,色如猪肝;古朴坚雅,不媚时俗;脱尽匠气,乃胜于时流。先喜作大壶,后来得陈眉公之教,方作小壶。
    嘉庆年间,此业中出一良工杨彭年,制壶不用模子,随意捏成,自有天然韵致,杨家眷属亦善此技。其时宜兴县令名陈鸿寿,字曼生,杭州人,是一风雅之士,折节下交杨彭年,手画壶式十八种,命杨彭年仿制,名为“曼生壶”。
    曼生壶几无不有铭。陈鸿寿的幕友,颇多名士。吴江郭麐号频伽,声誉尤盛。壶铭多出幕友之手。刻铭须等泥半干时,以竹刀刻就,然后入窑。间或亦由精于篆刻的幕友,亲自奏刀,更为曼生壶中的上品。
    凡此珍器,都是用来吃“工夫茶”的。工夫茶盛行于福建的汀州、漳州、泉州三府,但最讲究的却是广东潮州。
    在台湾,工夫茶所用的茶叶,大致为冻顶乌龙及清茶;汀、漳、泉、潮则一定要用武夷才配称工夫茶。武夷茶中堪供工夫茶者,又分四等,名为花香、小种、名种、奇种。在武夷山中,以小种为常品;而在山下,名种已不可多得,遑论奇种?
    奇种在山中亦极珍贵,奇之所以为奇,是因为天生带有一种非茶所应有的香味,如梅花、木瓜。据说茶树与梅相近者,引得梅花之味;与木瓜相近者,即引得木瓜之味。但又非人力所能强求。否则,茶山中多种梅花、木瓜即可,那就不足为珍了。
    武夷三十六峰,产奇种者不过数峰,所以寺观中所藏,每种不会超过一斤;极小的锡罐贮藏,非贵客名流,不获一尝。当然,亦有作伪的,以名种杂以梅花、木瓜,收其香味,冒充奇种。不过就是真正奇种,亦须新茶,且用本山泉水,方能发其精英。
    纯以茶味而言,工夫茶可分为四等,一是香,一般品茶者以此为无上妙谛,其实,这是最起码的一个条件。
    等而上谓之清。香而不清,仍是凡品。再上一等是甘。香而不甘,则为苦茗。
    香、清、甘三字具备,犹非绝品。最难得的是:活。此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而且要精于此道的,才能领略这一个“活”字。
    工夫茶的工夫,亦犹之乎称武艺为功夫的功夫。武艺不是人人皆会,所以工夫茶亦不是人人可饮。主人款客,先用较次的茶,客人品尝以后,能知优劣,说得出好在何处,坏在哪里。主人看他是有功夫的内行,才会拿出更好的茶款客。哪种功夫才能喝哪种工夫茶,好比棋力酒量,不宜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