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孙大麻子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糙人,仗着会些拳脚,抡着杆棒同张小辫儿并肩上前,正待打它个“棒开方舒五内愤,棍发助得一身威”。谁知拨开面前一片枯枝败叶,却见到古槐丛中竟有一座两层的木楼,碧瓦朱漆,楼阁玲珑,门窗却都不全,显得破败颓废。小儿啼哭之声正是从此楼中传出。
三人在楼前站定了脚步,耳听哭声甚近,触人心神,皆是又惊又疑,正拿不定主意是否要闯进去看个究竟,就见楼中黑暗处,有团白花花的影子在缓缓蠕动,恰好是月光照不到的所在,看不清是个什么事物。
有道是财迷人眼色乱心,张三爷是穷神转世,眼里只认得一个财字,哪里晓得此间厉害,问声:“谁家孩儿死得苦恼,在此哭闹不休?”举着灯笼往前一照,三人都借着灯光看得真真切切,不看万事皆休,一眼看见了,顿时惊得心酥脚麻,不知自家身子是横是竖了。
原来黑洞洞的楼阁中,哪里有什么银精银魄,只趴着一个白白胖胖的童子,仅有八九个月大,全身上下一丝不挂,在脖子上吊了个长命银锁。那童子正自号啕大哭,嗓子都哭哑了。它见灯笼晃动,立即转悲为喜,竟然“咯咯咯”地怪笑起来,一阵风似的朝着楼口爬将过来,须臾之间便已到了张小辫儿三人面前。
有道是:“娄氏槐园藏凶灵,三更半夜索命急。”欲知张小辫儿等人在槐园中有哪些险恶遭遇,且留待下回分说。
第五章 金精银魄
有道是“从来人死魂不散,何况死得有冤屈”。且说正值深更半夜,却从槐园孤楼中爬出一个头扎红绳、颈挂银锁的童子,张小辫儿三人好生吃惊,目瞪口呆地怔在当场,魂魄都从躯壳中蹿蹦出来,不知飞往哪里去了。
这时那黑猫似乎也有感应,突然“喵呜呜”叫了几声,黑夜里一对猫眼精光暴增,闪烁如炬。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正不知所措,听到旁边猫叫,直如雪水兜头泼身,当即回过神来,心道娄氏槐园果然是个极凶险的所在,若被屈死的小鬼缠上,恐怕这辈子再无翻身出头之日。
灵州当地是十里不同风、五里不同俗,但黑猫辟邪驱鬼的风俗却是自古已有,无人不知。张小辫儿念及此节,正想把黑猫扔出去抵挡,一不做、二不休,这叫做先打后商量。可是却见眼前一花,那全身光溜溜的孩子从面前一闪而过,转瞬间踪迹全无。楼堂深处黑漆漆的暗不见物,竟不知躲去了什么地方。
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又惊又奇,不知是什么直娘狗日的邪祟事物如此作怪,凶宅里还真有鬼魅不成?但他们心中认定在槐园中埋着金银财宝,正在兴头上,人住马不住,如何肯善罢甘休?当下挑起灯笼,要壮着胆子去楼中一探究竟。
小凤可没他俩这等泼皮的胆识,见楼中闹起鬼来,先自慌了手脚,加上终日里担惊受怕,又不曾吃过什么正经东西,身子极是虚弱,顿时一头栽倒,人事不省了。
孙大麻子是个仗义的人,见小凤倒地不醒,赶紧回身把她架住,招呼张小辫儿道:“三弟,小凤这妮子吃不起惊吓,再不管她可就要出人命了。”
张小辫儿跺足骂道:“这寡妇偷汉养出的贼妮子,专坏三爷的好事!”但他见槐园中凄风凛冽,怨气弥天,心中不禁发毛,独自一人万万不敢涉险进楼,只好和孙大麻子抬了小凤,一道烟似的往门外便跑。
谁想这一跑就成了热地上的蝼蚁——半刻也立脚不住。但见天上已是黑云遮月,四下里阴风飒然,那荒废寂静的槐园之中,枯枝乱杈摇晃作响,深夜听来,好似有无数小孩子躲在各处角落里不住啼哭。偌大的一座娄氏废园,竟没半个安稳去处,只得夺路出了大门,直逃至街首的猫仙祠才停下脚步。
夜深后,这古祠中常有大群野猫聚集。野猫们伏在梁檐屋瓦上,好奇地打量着三个不速之客。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搭着手,把小凤抬到积满灰尘的供桌上,又是掐捏人中,又是顺气活血,好一番忙活,才算把她救得醒转过来。
小凤仍是面无人色,刚醒来就哭道:“你们两个都被鬼迷了心窍了?那座大宅子里也不知出过什么血案,使得阴魂缠绕不散,竟至显出如此凶相来。如今留下性命逃出来便好,千万别再回去找什么金银财宝了。”
孙大麻子说道:“看来阴魂厉鬼果真是有的,而且那小孩子死得煞是不平,恐怕也没个亲人得知,使它至今不得超度,说不定有什么滔天大变、千古奇冤在内。既然令我等撞见了,自然要还它一个清平公道,岂能袖手旁观?小凤妹子你是个女子,不必担这样的风险,只须留在此地等候,待俺同张三弟再去探个究竟。”
张小辫儿虽比那二人小了一两岁,但论起看景生情、随机应变的见识和急智,却远远胜过同辈许多,常有些自作聪明的念头。他此时细细回想,除了在孤楼中见到一个童子,槐园中好似还有许多小鬼夜哭,动静极不寻常。若说凶宅中闹鬼,那也是在情理之内,但槐树丛中死了这么多小孩,可就显得大有古怪了。
按道门里的讲头,童子闹宅乃是家破人亡的兆头,不过槐园之事大有蹊跷。张小辫儿幼年时曾随一位老道云游卖卜,自小耳闻目染,知道许多方外之言,又对金棺墓中遇仙之事深信不疑,连做梦都想在槐园中得上一注横财。
灵州是有千年历史的繁华古城,自古便有许多奢遮的富商大户,因为在旧社会,许多财主都有埋金藏银的习惯,所以老宅埋钱的传说数不胜数。金银埋在地下年头多了,就会结成精怪,所谓物有其主,也只有遇到真正有命收这笔钱财的人,才会显出灵异。
据传在前朝永乐年间,灵州城里也有一座闹鬼的荒宅。有个外省来的落第秀才,身家贫寒落魄,又无从投奔,整天只能依靠替人写信为生。一天天降暴雨,穷秀才无意中躲进鬼宅。他初到此地,自然不知厉害,见房舍齐整,就夜宿于此。
谁知到了晚上屋里就开始闹鬼,床头的蜡烛无缘无故就亮了起来,从门缝里钻进一群满身素服的小人儿,身高尚且不足一寸,男男女女皆有,前呼后拥地抬了一口小棺材,敲锣打鼓地边哭边行,正从秀才床头经过。
那秀才见状惊得呆了,不知是什么怪物,只得侧卧在床上不敢稍动。却见一众出殡发丧的小人儿走到床头,忽然停下脚步止住悲声,一个个挤眉弄眼,凑到一处嘀咕起来。秀才听在耳中,好像是他们在问:“今天这屋里怎么有生人气?”
秀才正自惊骇莫名,忽见人丛中走出一个披麻戴孝的小妇人,虽只盈盈寸许,但浓妆艳抹,身态婀娜,打扮得花枝招展。谁知她爬到床上,也不问青红皂白,当即指着秀才鼻子破口大骂,污言秽语句句歹毒。
秀才向来文弱,虽然莫名其妙地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却根本不敢还口,只顾求饶讨命。一众小人都上前来,七嘴八舌地放出狠话,声称这仙宅岂是凡夫俗子能随便进出的所在,非要把秀才生吞活剥了才算解气。
在秀才苦苦哀求之下,才有人说:“想活着回去原也不难,只是我家主子日前驾鹤西游了,现在发送的灵柩在此,你这穷酸到棺前磕几个响头,再喊两声好听顺耳的称呼,逗得咱家主母一笑,就先饶了你的性命,只痛打一回了账,权且寄存你这颗驴头在颈上。”
秀才见有活路,哪敢不遵,当即起身对着小棺材恭恭敬敬地磕头,口称:“大仙爷爷。”
一众戴孝的小人儿似乎有意刁难,连连摇头道:“咱家本就是神仙,大仙的称呼虽然尊贵,却一向听得腻了,没什么新鲜。”
秀才唯恐他们反悔了要生吞活剥自己,赶紧又改口拜道:“贤大王灵柩在上,受小人一拜。”
发丧的小人儿们顿时大怒:“称大王绝然不妥,大王之尊尚不如大仙,你这穷酸敢欺吾辈无知?”
正所谓“运倒奴欺主,时衰鬼弄人”。那秀才一向是窝窝囊囊逆来顺受,被别人欺辱时从不敢说半个不字,只好再次告饶道:“列位仙家恕罪则个,小可实在想不出别的称呼了,难道……难道竟要称万岁爷才合心意?”
那些穷凶极恶的小人儿们仍然不依不饶,纷纷说:“万岁爷是皇上的称呼,吾等位列仙班,怎会喜欢俗世君王的名号。看你这厮倒不像是个不可救药的啃书虫,如今教你一个乖,不妨尊我家主子一声至圣至贤老夫子。”
这回轮到秀才生气了,原来他读书读得迂腐了,不懂世故高低,只知尊师重道,把圣贤书看得比自家性命要重万倍,先前苟且求饶也就罢了,一群妖物怎敢妄充儒道圣贤?他闻听此言,当时就火撞顶梁门,心中动了无名之怒,一跳蹦起多高,脱下鞋子擎在手里,骂道:“我日你们先人,真是有辱斯文!”喝骂声中抬手抡起破鞋来,往着人堆儿里便砸,把棺材灵幡多打散了,那位为首的主母,当场被烂鞋底子拍作了一团肉饼。
那些抬棺哭丧的小人儿大惊失色,同时奔向门缝往外逃窜。秀才恼得很了,莫道老实人好欺负,把老实人逼急了更可怕。只见这秀才真似困水蛟龙遇云雨,狰狞虎豹露爪牙,发疯一般追在后面只顾打,直赶到厨房灶间,就见那些小人儿,都钻进一口水缸的裂缝里不见了踪影。
秀才打得顺了手,就势砸破水缸,却见缸底早已漏了,缸内空然无物,只见着下边藏的一个地窖,里面装满了金元宝。再回刚才睡觉的房间去看,也多是黄白之物,这才晓得是金银之魄物老成精作怪。他记得孔子曾曰“物老为怪”,自己每每难解其意,原来真有此理。看来古人诚不欺我,真该他命中容得下横财,也算物遇其主,最后竟借此得以暴富。
这件事在灵州城里广为流传。张小辫儿此时说将出来,只道那槐园中出现的异状,多半同属此类,也是埋了什么财帛,却不知是何等珍异宝货,竟能化为童子模样在夜间出没,再不赶去将它掘出来,怕是早晚便要成仙成魔,可就再也无迹可寻了。
孙大麻子性急,恨不得立刻探明真相,张小辫儿更是受穷等不到天亮的脾气,二人都觉得小凤是天生贫贱之命,命薄之人纳不得大财,就将她独自一个留在庙中等候,然后收拾灯火,把正同野猫们厮耍的月影金丝虎捉在身边,两人一猫再次回去槐园寻藏掘宝。
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狠下心肠甩脱了包袱。估摸着快到四更天了,天亮后铁掌柜必然要来收钥匙,容不得再多耽搁,真是“心急忙似箭,足底快如风”,二人当下一溜小跑着回到槐园旧宅门前,按原路找到后宅树丛中的孤楼。那楼中此时是鸦雀无声,也不见半个人影。
二人一前一后提灯摸进楼中,就觉落足处不太对劲,像是有什么东西硌脚,按下灯笼来一看,就见房中地上散落着许多筷子。这些筷子杂乱无章,不仅有新有旧,更是根根不同,连双成对的都找不出来。有平民百姓家粗糙简朴的,也有那富绅大户家精制考究的,只粗略一看,就有犀角的、乌木的、竹子的、象牙的、包银的种种材质。
张小辫儿心下惊疑起来,槐园中怎有这许多乱箭般的百家筷子?一时不得要领,只是隐约觉得不妙,便举灯笼在周围照看。这时忽听得身后有一阵小孩子的哭泣之声,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全没料到,不禁有些吃惊,急忙循声去看身后,一看更是惊奇。原来门后角落里有个地洞,洞口宽可容人,里面深不见底,把手往近前一探,冷飕飕的阴风袭人,哭声就从洞中断断续续地传将上来。
张小辫儿紧紧抱住黑猫凑到洞口向底下张望,这孤楼中格外黑暗,若不走到近处,就不会轻易发现门后地上有个大窟窿。黑猫到了洞前越发显得不安,猫尾巴上的绒毛都竖了起来,“呜呜”低叫着想挣脱下来远远逃开。张、孙二人却未留心于此,反倒在想:“先前那光屁股的小孩儿,可能就钻到地洞里去了,此间究竟是个什么所在?”又寻思:男儿若无富贵志,空负堂堂七尺身,如今说不得了,这里边就是森罗阎魔的鬼殿,也要先进去探它一遭再做道理。
他们这等穷怕了的人,以为有桩富贵近在眼前,那就如同是苍蝇逐臭,心里动了大火,还有什么事是不敢做的?“生死”二字早已置之度外了,立即循着哭声,提灯钻进洞中,却不知这一去,竟是“自找吊客凶神难,身陷丧门白虎灾”。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章 筷子城
书接上文,话续前言,说的是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这俩家伙,都是胆大顽赖的游侠之徒,向来不知天高地厚。他们见楼内地面上有个黑洞洞的大窟窿,便以为是找到了槐园中埋藏金银珠宝的密室暗道,忍不住心中窃喜,哪还管他什么七长八短三七二十一,当下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挑着灯笼摸进了地洞。
地洞下果然是处宽阔曲折的暗道,遍地都是碎土烂泥,还有许多到处散落的筷子,周围又有无数大小各异的洞穴交错相连,洞壁上凹凸不平,走势高低起伏,忽宽忽窄,挖掘得甚是粗糙简陋,毫无章法可言。
张小辫儿见槐园下边有如此一处迷宫般的所在,不禁暗暗咂舌,低声对孙大麻子说:“多半是娄家老宅底下埋藏的珍宝年头太久,才使得它成精成怪,变成了光屁股童子在楼根里乱刨乱钻。听我以前的老道师傅说过,那一千载的枸杞根须能变作小狗,长了一万年的人参可化为女子,却不知槐园里究竟藏了何等奢遮的宝物,竟能有这般灵异?要是能教咱们兄弟找出来,你我二人可就是当今灵州城里的邓通和沈万三了。”
孙大麻子喜道:“邓通和沈万三可不得了,俺也曾听说过他们两家财过北斗,乃是富甲天下、闻名四方的古人。咱只要能及得上沈老爷家底的一半,每天都有烧鸡和猪蹄子啃,就该心满意足了。”
张小辫儿笑道:“麻子你这真是寒酸的见识,只晓得啃烧鸡、啃猪脚。咱们要是能有沈万三的一半家业,便是让你整日龙肝凤胆的大吃,也花销不尽那许多钱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