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番外_7
“叔茂,当年你我登上瀛南岛,你说要是能把岛买下来,就在此居住,还记得吗?”慕远夷的声音带着笑意,在分享两人往昔的欢乐时光。
“记得有这事,后来岛竟被海寇朱六儿占去,可惜了那么好的地。”瀛南岛是陈郁喜欢去的一个海岛,以他能力,他想住自是能住上,不过后来遭遇变故,也没了那份闲情雅致。
风起,树叶随风飞舞,也吹动陈郁的风袍,一片银杏叶落在他衣襟,他费力抬起手指,轻轻碰了碰它,一阵风过,又将它轻飘飘挟走。
慕远夷收拢被风吹乱的发,笑道:“朱六儿早被赶跑,我近来打算去那里住。”
“挺好,岛上的桃花还在吗?”陈郁的声音就像那片枯叶般轻飘飘。
慕远夷和陈景盛扶住陈郁,想让他躺靠在席上,他却不肯,示意靠后,于是让他轻轻挨靠在树干上。陈郁眯起了眼睛,望着空中舞动的落叶,他听到慕远夷在说:在呢,到处都是桃花树,明年初春可就开了。
陈郁疲倦地想,明年初春啊,若能魂归,倒是想去绕一绕,人死后,魂会像风那般轻盈吧。
他的阖上了,风吹得人很舒服,但他还不想睡去,他想等那个人,他会来吗?
他应该是会来的,陈郁在一些方面很了解赵由晟,虽然更多时候,他根本不知道他心里如何想。他们的心没贴在一起,很可惜。但是他还是知道他会来找自己,哪怕他怨恨自己,他还是会来。
陈郁的意识空白了片刻,像断了线的风筝,但又再续上,他听到陈景盛跳起大叫的声音,他看见守在院门口的仆人,挥动兵器,却被股力量掀倒在地,而一位阴郁颀长的男子大步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暗紫长袍,乌冠玉鱼袋,这一身装束,还是当年陈郁亲自为他更换上。当年,陈郁擦拭他身上的血迹,一寸寸的擦拭,为他梳理长发,结成髻,为他穿上一层层的衣物,系绑衣带,缠绕丝绦水晶璧,悬挂金丝沉香囊。
他仰起头,眉似剑,眼若辰星,他让人移不开眼睛,却又冰冷似霜,使人不敢挨近。当年,那个昂藏七尺的男儿,双眼灼灼,而今他的眸子蒙上阴郁与灰暗。
由晟……
陈郁虚弱地唤不出他的名字,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已感应不到悲喜之情。
哪怕有这些改变,赵由晟依旧是当年的模样,竹节劲拔的身姿,黑亮的发丝,他的年龄被定格在二十岁,那个他们生死离别的年纪。
陈景盛上前,他横挡在陈郁身前,虽然他汗毛倒竖,浑身战栗。他已从慕远夷的反映中,知晓来人是谁,还有什么,比一个六十年前死掉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更惊骇的事吗?
对方那阴冷的气息,令人恐惧,冰寒的眼神,冷得透骨,陈景盛担心他会伤害叔祖,他正透过自己的肩,直勾勾看向后头,眼神如把利剑。
他应该明白已经过去六十年,他又是如何找来南溪的呢?他又是如何辨认经历过数十载风雨的陈宅呢?他怎会知道那个瘦弱的老人,就是他当年的友人和现成的仇人?
赵由晟逐步逼近,陈景盛感到一种难以言语的压迫感,就像坠至深海,呼吸困难,而风中携带着海潮的气息,拂面的冷冽。
你无需复仇,他快死了,别伤害他。
陈景盛抬起手,手掌向外,张嘴刚要说话,挨得赵由晟一记凌厉眼神,旋即他整个人动弹不得,只能惊恐地瞪大眼睛,心中大骇。
没人知道,死而复生的人该是怎样的,然而却真得不再是人了。
赵由晟没有遇到任何拦阻,从陈景盛身边走过,他逐渐挨近银杏树,这时,慕远夷喊道:“赵由晟,他就要死了!”
赵由晟的肩膀明显抖了一下,仿佛大梦初醒那般,他转过头,神情令人难忘,陈景盛从没见过这样的表情,如此的痛苦,如此的隐忍,饱受折磨。
虽然深渊般的眸子里,什么也没能折射出来,没有一丝情感逃脱。
他还是在向前走,并且最终屈膝在席上,他大力抓住陈郁的双臂,他使上力道,手臂绷直,如此暴戾,却在看清陈郁的模样,缓缓松开了,仿佛那一刻所有的恨意都已消散。
“阿剩。”陈郁的双唇嗫动,声音细弱如蚊,他用最后一丝神志去看他。
赵由晟的喉头滑动,他哑音叫道:“不许死!”
这一声,包含着诸多情感,是恨是怨是爱是恋,交织在一起,难以去分辨。
“陈郁,你不许死。”再一声,咬牙切齿般。
赵由晟扣住陈郁的一只手,一团淡淡的光从他手上浮起,陈郁苍老干瘦的手指,在渐渐起变化。此时,陈景盛已经能动弹身子,可却是看得目瞪口呆。
“让他走吧。”慕远夷上前想制止,他突然怔住了。
赵由晟的脸上有道泪,神情悲恸至极,更因为陈郁正像少年般躺在赵由晟的臂弯里。
一头黑色的长发,姣好的容颜,回到了他十八岁的年景,那是赵由晟记忆里的陈郁。
陈郁双眼紧闭,他的生命已逝去,这瞬间的青春年少,如昙花一现。
银杏叶片片如蝶飞落,枝头空荡,秋风回鸣,凄怨哀绝。
赵由晟抱起陈郁的身体,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肩上,动作竟是异乎寻常的温柔,他缓缓仰头,望向那棵熟悉的银杏树,耳边仿佛听到了孩童们郎朗的读书声。
陈郁披落在赵由晟手臂的长发丝,以很快的速度变得雪白,同时,青春丰貌的脸颊瞬间凹陷,颓败,这是岁月的痕迹,也是死亡的不可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