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秦雪衣背着睡着的安秧向城内走去,一阵黑烟忽然出现在她身后。秦雪衣早就知道是谁,连头都没回。
“龙血不能熄灭鬼渊的鬼火,这件事情你知道吧。”黑雾中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额上藏着两支漆黑的龙角——赫然就是之前出现在群妖谷的蛟龙。
安秧睡得太熟,胳膊搭在秦雪衣肩上,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秦雪衣轻轻颠了颠,让小蛇睡得更舒服一些。她抬头看了看漫天的星斗,“我知道。”
“那你!”黑蛟火冒三丈,但安秧在睡觉,他不敢大声,“那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雪衣眼中有半点愧色,搭在她颈侧的脸似有所觉,轻轻蹭了蹭她的面颊,她的眼神便柔和了下来,“我会娶他,他身上有烙印,我骤然死了他受不了,我得想法子给他留些念想。”
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跟黑蛟解释,也像是在自言自语。秦雪衣比谁都清楚,她的时间不多了。
黑蛟从未见过如此干脆去赴死的人,一时间愣在原地。秦雪衣忽然回了头,“你要不要跟我仔细解释一下,为什么银环蛇会变成上古应龙?”
“是钟鸾,她背信弃义,将我王的魂魄一分为二,一半用她自己的魂魄困住,就成了他们的刀尖。剩下那一半她好心留下的残魂只能化形伪装,成了如今这个样子。”黑蛟跟在她后面。
“若是我没记错,凤凰、鲲鹏、赑屃、九尾没有一个得以幸免,他就是藏着应龙半片魂魄的小傻子吧。”
黑蛟忽然停住了脚步,他皱了皱鼻子,“我只到这里了,有个大能来了……”
“我先走了”这四个字还没说出来,他周身忽然亮起猩红的绳索,黑蛟没忍住骂了句脏话,然后整个人就被斜飞着踹了出去。
尘埃飞舞中,顾徐行脸色不虞,“我儿子呢?”
不等回答,顾徐行却先看到了伏在秦雪衣背上的自家小蛇。一看就是已经来晚了的样子,医谷西绝常年以一种游戏人间的姿态示人,总是吊儿郎当看起来十分不着调,可从没人见过她真的对谁红过脸,那群脾气极差的病人似乎也因为顾徐行的厚脸皮而对她多了几分好颜色。
可顾徐行不是真的没有脾气,她沉沉地看了一眼缄默不语的秦雪衣道,“你先回去。”
黑蛟鬓角一道冷汗,他本想喊住秦雪衣让她别走救救妖命,结果那兔崽子简直脚下生风,一转眼就消失在夜色里。
他尴尬地看着向他走来的顾徐行,“西绝……你你你你听我解释……”
顾徐行一边走一边把眼镜摘了下来,放在衣兜中,皮笑肉不笑道,“是你带安秧来的?”
“我……”黑蛟百口莫辩。
顾徐行出现在秦雪衣面前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她身后跟着鼻青脸肿的黑蛟。
秦雪衣知道顾徐行心里有气,扪心自问若是两人易地而处,她怕是此时也恨不得撕了对面的人。她有自知之明,提前卸了追花刀,连气海都藏了起来,干脆就打算挨上一顿打。
顾徐行瞥了她一眼,“跟我出来。”
秦雪衣起身跟在她身后,刚一出门眼前便是一花。顾徐行一圈捣在了秦雪衣的小腹上,她灵力半点没收,疼得毫无防备的秦雪衣弓起了身子半天喘不过气来。
她使劲甩了甩自己的头,擦了一下嘴角的血迹苦笑道,“前辈要是还没消气,就再来几下吧。”
话还没说完,她被人揪住了领子直接提了起来,然后撞向墙壁,顾徐行眼里都是血丝,咬牙切齿道,“这是我小心翼翼养了二百年的小蛇,你喜欢他?你就是这么喜欢的?”
秦雪衣的眼睛近在咫尺,顾徐行恨不得将她那两颗满是佛法的眼珠子抠出来,“你不是出家人吗?你他妈算什么出家人。”
秦雪衣被问得脸色苍白了一下,她抬头恳切地看着顾徐行,“前辈,我是因他入道的。”
“什……么?”顾徐行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秦家最出色的弟子……是个大不敬?”
秦雪衣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右眼,一道顾徐行曾经见过的烙印环便出现了。
饶是见多识广的西绝也惊得说不出话来。秦雪衣苦笑道,“前辈,我不能这么莫名其妙的死掉,烙印您也知道,我一旦身死,烙印骤然消失的痛感够他疯好多回了。”
顾徐行松开了她,沉着脸问,“你要做什么?”
“烙印是我师尊设计的,他要我拿阿秧的龙丹丢进鬼渊里。”她低垂的眼中满是痛苦。
“龙丹从来没有熄灭鬼火的作用。”顾徐行抱臂道。
秦雪衣抬头看着顾徐行,“大概她想报仇吧。”
“我修为不够,但是这些年足够用功,大概用我这一身血能压鬼火三百年吧……”她的视线落到了窗外残破的废墟中,“但愿三百年之后,还有人愿意收拾这个破烂的世道吧。”
秦雪衣抬眼,忽然有了泪意,“我们这一辈,是在谎言里长大的,根不正,道怎么能正呢?”
顾徐行默然无言,“那阿秧怎么办呢?”
提到小蛇,秦雪衣的脸上有了一闪而逝的笑意,“我这辈子就是一个笑话,我会跟他拜堂,但不会拜完,阿秧的性子应该会恨极了我。最开始他会没命的找我,可找不到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等到我的尸身被发现,大概已经三百年过去了,岁月如流水,再浓烈的情感也就淡了。我会留下一盏魂火连着这个烙印,它会慢慢熄灭,很快就不痛了。”
秦雪衣讲述她的计划时,没有一丝不耐,她冷静的近乎可怕。顾徐行心中忽然生出可惜来,秦雪衣这个人太狠了,若是没这么一遭事情,她该有大成的。
这个决定里,似乎除了秦雪衣自己以外,并无任何损失。顾徐行没有拒绝的理由,临走前,秦雪衣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包裹严密的包裹。
“前辈,若是可以请将这个交给我妹妹秦曳尘,这很重要……我实在是不知道该信谁好了。”秦雪衣道。
顾徐行点了点头,将包裹收了起来,“放心。”
她转身走了两步却又转了回来,“秦雪衣,你的计划天衣无缝,可你对得起自己吗?”
朝霞顺着天际铺在了秦雪衣身后,像是给她镀了一层佛光,“我早就够本了。”
一个月后,秦雪衣与安秧大婚。
她与顾徐行商量好了,用换魂术将她自己换在一个人偶身上。她浑身上下只有眼睛是自己的,安秧盖着一层红纱,脸上满是藏不住的幸福。
秦雪衣感觉不到安秧牵着她手指的温度,她觉得有些可惜,这念头一闪而逝,秦雪衣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指上能感受到安秧冰冰凉凉的手指了。只一瞬,她就明白是顾徐行在为她放水。
周围嘈杂她什么都听不见了,秦雪衣只能听到她的小蛇在自己身边絮絮叨叨。
“我没想到你会把我娘找来,我还以为你们会打架呢!但是我太高兴了。”
你真了解你娘,其实你睡着的时候我们已经打过了。前辈真厉害,要是真打我估计得躺半个月。
“哎呀,我饿了,什么破习俗成亲前不能吃饭?”
都让你垫垫肚子了,你不吃,一定要体验整套。
“我们会在一起长长久久的吧,以后过年我带你回我娘的医谷!她虽然人有点奇怪,但是做果子酥很好吃。”
秦雪衣靠在门边忽然笑了一下,顾徐行将他照顾得很好,就算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仍旧是这样天真的样子,大概以后她不必但心了。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
安秧忽然觉得不对,那只拉着红绸的手慢慢变成了岩石一般的灰色。
一瞬间剧痛从胸口传来,安秧猛地掀开了盖头。他怔怔地看着方才还与他言笑晏晏的佛修,从手指开始慢慢变成一座石像。
他不敢置信,往前走了两步,伸手碰了一下石像的鼻梁。她像是被凝固在了这一刻,目光仍旧落在安秧先前站的地方。
下一刻,那座石像像是再也承受不住安秧的触碰,“轰隆”一声散成了灰烬落在脚下。
秦雪衣站在门口,看着喜宴的方向。
身后的师姐们低声道,“师妹,走吧。”
秦雪衣回过神来,“好。”
那一年,二十六岁的秦雪衣带着最深重的歉意与眷恋踏出了她与安秧的喜堂,然后再也没有回来。粉身碎骨在那道看不见的鬼渊中,原本早该燃烧起来的鬼火硬被她推迟了三百年。当年她对顾徐行的嘱托,西绝都记着,于是三百年后钟翮来了。
人间来来往往百年,唯一一个因痴入道的佛修陨落了。临行前,她连拥抱一下她的爱人都做不到。后来她的小蛇成了群妖之首,还在那座闭目的佛像前建了一座雪衣楼。她都看不到了,唯一一盏连着烙印的魂火就燃在那个佛像的怀里。
其实安秧只要再生气一点,砸了那个佛像,他就能早知道这个真相一些。可应龙的血脉是个痴儿,他只想等秦雪衣自己回来。
我有故人追花去,斩尽春风未肯归。
众家一时间鸦雀无声,他们不知道是从钟鸾开始声讨起好,还是为银环蛇的身世震惊好,这一场横跨三百年的故事将漫长的谎言戳破,他们甚至来不及收拾自己的心情。
秦曳尘越众而出,她从自己袖中拿出了一个古旧的包裹,当着安秧的面打了开了。
那是一张陈旧的喜帖,帖上被人细心地镶了金线。
“安秧,这是迟来的婚书。”她的眼眶忽然就红了,“抱歉我本事不如我姐,迟送来了三百年。”
在场的人倒吸一口凉气,他们今天是见鬼了吗?这是佛修的唯一一本婚书?以前破戒的佛修有没有他们是不知道,但面前这个银环蛇必然是唯一一个被佛修名门正娶记录在牒的道侣了……
可自始至终,安秧却像是被人定住了,直到秦曳尘打开了婚书。安秧呆滞的视线扫过面前熟悉的陌生的一个个脸孔,最后落在那抹陈旧的红上。他忽然想起初次见到秦雪衣,他就是被那人唇上的一抹红蛊惑的,可到如今他求而不得的答案仍旧是一抹红。
安秧缓缓转过身,抬头看向站在高楼之上的顾徐行轻声问,“娘……她死了吗?”
小蛇像是在重击之下又回到了惶惶不安的少年时代,他还是下意识去寻找自己最信任的人。然后隔着翻滚的烟尘,他看见顾徐行点了点头。
安秧的身影忽然踉跄了一下,他像是被人打了一耳光,脑海中都是嗡嗡的声响,眼前一片血红。凝固的冷血在他的身体中又开始流动,迟来的痛觉一一复苏。他抱着自己几乎哟啊四分五裂的头颅发出了他这辈子第一声龙啸。安秧痛极了,像是被人从头到脚剥去血肉,连骨头都打碎。
人就是这样,得到一样就会失去一样。他在无数个夜里痛得切齿拊心,他诅咒秦雪衣去死,她最好身处炼狱永不超生。可如今看着这一份被存放了三百年的婚书,安秧又恨不起来了。他夜夜念叨的诅咒,竟像是个祝福。
安秧抬头周身气流像是旋涡一样带起他的额衣袍,陈英眼尖,飞沙走石中他看见安秧的额头生出两个银色的龙角。
不等众人反映,安秧的龙身边化作一道光向万佛窟射去。山石炸裂的声音在下一刻响起,合目的大佛胸口炸起一道白光。
那是无人敢亵渎的地方,应龙立在风中冷眼看着佛像。哪怕是被开膛破肚了,佛像仍旧面容慈祥。
只片刻一道红光亮起,顺着安秧的龙角转了两圈,然后落在了地上。像是野火落进春草中,一道一人高的焰火骤然烧了起来。
火焰中是一身红衣的秦雪衣,三百年过去,安秧早不知道自己活成了什么样子,可秦雪衣还是那个秦雪衣。
佛修的魂火笑意盈盈,站在离他三步的地方拱手一拜,自己唱道,“夫妻对拜——”
安秧的眼睛像是忽然活了过来,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汇集在一起落在尘土中,像是一场迟来的春雨。
他曾经爱过一个人,他与她成过亲,拜过堂,一拜便是三百年。这是秦雪衣最深重的愿望,她连秦曳尘都没告诉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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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文ing,可惜了被我写崩的小佛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