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陆嘉遇并没有哭,他的眼泪很珍贵。只是被困在剑阵里眼睁睁看着钟翮遇险,却半步都动弹不得,这样熟悉的无力感让他回忆起从前周溯府中那样暗无天日的过往。
风雪随着‘镜上’支离破碎褪去,春意一点一点染上残破的幽咽泉,可陆嘉遇丝毫觉不到半分暖意。他身上的冷意是从心里散出来的,而他抱住的身躯,与他冷得别无二致。不知道是不是钟翮也感觉到了他的颤抖,始终没放下他来,以一个抱孩子的姿态将他扣在怀里,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抚着他的背。
陆嘉遇将下巴垫在钟翮肩头,试图止住唇齿间的战栗。他心里有流窜不止的恨意,不是对周溯的,也不是对陆知春的,更不是对钟翮的。他不知道这样五脏俱焚的痛苦从何而来,痛得他想在自己胸口开两个血洞。
钟翮觉得陆嘉遇状态不对,想来应当是强行拿走他眼睛让他生气了,想到这里,她伸手抹了一下陆嘉遇的眼睛。
仿若春风拂面一般,他眨了眨眼睛,重见天日。只是这双眼睛与那冰凉的鬼眼并不一样,他瞬间就明白了,钟翮将自己的眼睛换给了他。
钟翮扫了一眼他毫无血色的唇,忽然有片刻不自在,将眼神移到了他的鼻梁,空出一只手轻轻按在了他的唇上。她也说不出那时候做这么个动作是为了什么,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冰凉的手指已经轻轻摩挲了一下陆嘉遇的唇,隔着一层温软的皮肉止住了他战栗的齿贝。在她轻柔的动作下,陆嘉遇停止了近乎自虐的行为。
“好了?”钟翮问。
陆嘉遇抬了抬头,春日的太阳照在他的眼睛上,晃了一下。他如梦方醒,后知后觉看到了低头跟在钟翮身后的四个人。他有些尴尬,“没事了……”
说完自动跳下钟翮的怀抱,就像是避之不及一般。可他又不愿意离钟翮太远,只堪堪退后半步。
钟翮笑了笑没在意,身手将衣衫拽整齐,“不必这样介怀。”话未说尽,她回头看向身后那四个人。陆知春与陆嘉遇有故,可方才又那样得罪过他,看神情是想向前又不敢向前。钟别意一身血污,手掌上的都快结成块了,她应当还记着方才口误叫了一声师叔这件事,眼神浑噩又复杂。云楠脸色相当不好,就钟翮经验来讲,估计这孩子回去还有一场病生,秦游倒是这几人中最为镇定的了,只是身上有些狼狈罢了。
她心里叹了口气,世道怎么就成这样了?各家长辈难道是在自己隐居这几年全部飞升了吗?派这么几个孩子来走这样凶险的一路。若不是命大遇见自己,怕是魂灯灭尽了。
“我瞧着你们狼狈成这样,直接走也不好,随我去我住的地方休息一下吧。”钟翮对着几人招了招手,“更何况,方才楼生的话,我不太放心,还得尽快回去一趟。”
说着伸手召出青鸟,青鸟这次出现比之前大了几倍。显然钟别意是见过的,她下意识伸手想去摸一下这大鸟的羽毛,可伸到一半又觉得这人是钟家如今弱势的罪魁祸首,两相纠结之下她装作不经意又将手缩回了身后。
钟翮瞧见了那人的小动作,也不在意,拍了拍青鸟的脖子。钟家人大概气质之上都有点吸引小动物的意思。青鸟原地蹦跶了一下,巨大的翅膀扇起一阵风,钟别意没防备,被气流撞得一个趔趄,跌坐在了地上。
钟别意刚坐稳,一抬头就撞上一对清澈的眼睛,那只脾气不怎么好的大鸟将头探在了她面前。钟别意一动不敢动,吞了吞口水。大鸟慢慢闭上眼睛,鬼使神差,她身后摸了摸大鸟的头顶。
那样温热的羽毛还带着属于禽类的一呼一吸,与自己的小破鲸鱼完全是两个手感。她混乱的心思,被这么温柔的一拂,骤然散开了。
“不用理它,它就是太粘人了。”钟翮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她抬头对上钟翮古井无波的一双眼睛,“你……”她有太多事情想问,你真的入魔了吗?钟家破败,真的只是因为你吗?可想法刚冒了个头就被钟翮洞穿。
钟翮打断了她,“上来,快走。”
陆知春神色忽然肃穆起来,转头对钟翮道,“前辈,揭阳村好像有魔气。”
钟翮心道不好,她本想着那大魔苟延残喘,怎么都该往西北无人驻守的地方跑,可万万没想到他铤而走险,回了揭阳村。
众人立在原地向东北方看去,那个熟悉的小村子曾经带着袅袅炊烟,驻守着身后的皑皑白雪,如今那层雪被滔天的红光融化,远远看着像一处熔炉。
事情与钟翮估计的别无二致,‘镜上’一破,重伤的大魔遁地而逃。命运伸手把被凝固了三十年的时间再次拨正,命数早就该尽的人像是早早就有了感召,平静地将灶台里埋藏的火星熄灭。他们来的时候轻飘飘,走的时候也该安安静静。
“阿文,钟仙长走之前教的法子能防住我们么?”阮明德将院子里年前搭着的香肠收了起来,都埋在院子外面的雪窖中。
霍文今日特别画了口脂,鬓角花白的头发被梳得整整齐齐,脑后甚至还戴了一根对兰的玉簪。他帮阮明德将雪窖的门关上之后笑了笑,眼中却像是有泪闪烁,“我们总该相信这些后辈。”
阮明德顺势牵住夫君的手,为他扶正兰花簪,心中歉疚,“我让你吃苦了,这么多年,连像样的首饰都没给你几件。”
霍文伸手抹了一下鬓角,低声笑道,“说这个也晚了些。”
握在手中布满风霜的那双手刺痛了阮明德,她用拇指摩挲了一遍又一遍那些痕迹,再抬头便红了眼圈,声音中竟然带了些哽咽,“若是……有片刻生机,我都不愿走这样的结局的。”
霍文伸手摸了摸阮明德的脸颊,然后将手掌按在她的胸口,他声音里满是恐惧却也全是释然,“你我身上,留着楼家先祖的血脉,明德,娘给你起这个名字的意思你也知道。这血脉不是好东西,小时候我不懂,长大了多看了些残卷才明白,当年师兄一念之差,让先辈几代人的心血付诸东流。”
他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将额头与阮明德贴在一处,“楼家祖训,生死若轻,我心如磐石。”
阮明德将他抱住,老泪纵横道:“你我死在一处,也算善终,就是可惜青荇了。”
霍文摇了摇头,“她会明白。”
二人话尽了,牵着手跨过房门。门口一道细细的白线,俨然按钟翮的吩咐早就准备好了。
阮明德牵着霍文衣衫整齐,两人十指相扣躺在了床上。他们都未曾将头转向另一边,而是无限眷恋地看着对方,像是要将对方的眼眸印进自己的心里一般。
阮青荇是被蒙在骨子里的人,阮明德与霍文守口如瓶,什么都没告诉她。楼家、魔族血脉、先辈扑火自焚一般的壮举都被他们瞒得滴水不漏。他们存了私心,将勒在阮青荇身上那些来自血脉的丝线一力扛了下来。他们要给阮青荇自由,而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真相。
阮青荇从小被阮明德宠出一身温软心肠,霍文手中的树枝鞭打出了她的筋骨,除了脾气随意了一些,一切都像是他们理想中的孩子。这年她其实刚刚十九岁,筋骨气性被塑了一半,少年人的血还是热的,前途无量。
霍文只跟她说,孩子们阳气强,得待在一起。她从不怀疑自己家爹爹的话,为了安抚那群喜欢在学堂捉鸟的小孩们,干脆戴了一包糖。
她仔细检查了一下学堂门口的盐线,然后半哄半闹将糖发了下去。好不容易得空休息,她抹了抹自己额头的汗,少女的身体刚刚长开,几乎一天一个样。腰间没几两肉,显得整个人像是一只长手长角的螳螂。她身后的孩子闹成一团,吵吵嚷嚷。
她百无聊赖地想,不知道钟姐姐那边怎么样了。天边忽然黑了一瞬,那一刻像是永夜降临一般,像是吹灭了房中的烛火。身后的额孩子们愣住了,紧接着胆小的孩子就嚎啕哭出了声。
阮青荇的眼睛还未适应这样的状况,甚至还被脚下的门槛绊了一下。那一下磕得很重,疼得阮青荇头皮一炸,她摸了一把自己被磕的地方,嘶了一声,满手都是温热的液体。
估计流血了,那一刻没来由地,她心口忽然剧痛,像是被人捅了一刀一般。身披刀斧,骨肉分离,人间至痛。
她挣扎着将六七个孩子抱在怀里,用还未长成的身躯挡住那片可怖的黑暗。
“轰”一声炸起,像是天崩地裂一般,被遮挡住的天空又亮了起来,而声音来源的方向像是燃起烈烈大火。
连绵的火烧云映在她的瞳孔里,藏不住的邪气刺激得怀中孩子们哭得更加厉害。
她们看不到,她们的父辈或是正襟危坐,或是与爱人相拥,在那一刻永远地闭上了眼睛。那些楼家后人魂魄化成的清风如同无往不破的利刃,将空中污浊的魔气划开一道又一道缺口。
逢春应风而至,停在了阮青荇她们的房顶,将他们与这污浊隔开。
阮青荇被这样的变故惊地措手不及,虽然以前也曾跟着钟翮做事,可她一见鬼怪还是怕得不行。此刻屏障外黑气翻涌,像是阴狠的毒蛇,想要冲破这碍事的屏障将他们开膛破肚。
她早就在心里开始尖叫了,可她一声也不能吭。怀里还抱着瑟瑟发抖的孩子们,她连矮一点脊梁骨都做不到。
揭阳村门口的枯草,像是得了什么神力,黑黝黝爬满了村门。一双红色的修鞋轻轻踩在了那丛枯草上。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婉转阴郁的声音顺着枯草一层一层漫上来,听得人脊梁发冷。细细听来,这段唱腔里还有古音,以至于阮青荇一时间都听不明白他在唱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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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大家,注意身体健康哦。